小男孩抬起头,整个星区中,所有感染体同时抬起头。
“那么,你想怎么聊?”他的脸上带着天真的表情,略带稚嫩的声音,问出的问题却像是一个老谋深算的政客。
韩兼非低头看了他半天,觉得有些累了,一屁股坐在荒原上,看起来和小男孩军团差不多高低,第二人格的韩兼非则有意无意地站在小男孩身后。
两人终于能平等地对话了。
“我从来没想过统治硅虫,也没想过要对你怎么样,不管你信不信。”韩兼非说。
“那你之前说的,能帮助硅虫找到属于自己的文明之路,是不是真的?”
韩兼非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觉得,我应该已经找到一条路,但是,只靠硅虫的力量,很可能走不通。翟六虽然极端,但至少有一点他没看错,硅虫文明的前途,还是在人类身上。”
“是吗?”小男孩讥讽道,“说到底,你还是要走翟六的路吗?”
韩兼非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像聊家常一样说起来:“十多年前,就是你在菱湖卫星用冰铁指环把我骗进这个局里之后,翟六和陈明远曾经联手,在奥古斯都堡的和平纪念碑广场想要刺杀我,你知道这件事吗?”
军团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我一直在关注你。”
“当时我曾经说,我和陈明远之间的矛盾,不是根本对立,只是路线问题。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路线问题,就是根本对立,选择的路线不同,哪怕结果殊途同归,也是见面就要把对方脑浆子打出来的深仇大恨。”
“为什么?”
“不为什么,”韩兼非接着说道,“就像教团里的三个教派,一直在争夺话语权,路线问题,也是话语权的问题。”
“可这又跟硅虫文明的发展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我只是想说,我跟翟六最大的分歧,就是路线问题——他想做的,是让人类变成硅虫构造体,本质上是在扼杀人类文明,而我要做的,是把硅虫变成人,本质上是在升华硅虫——你能理解这两者的区别吗?”
军团站在韩兼非身前,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又似乎在用它遍布星区的硅虫神经网络来思考两者的差异。
“我不太明白。”最后,他还是摇着头说,“区别到底是什么?”
韩兼非笑了笑:“这三年里,你已经学会用‘我’而不是‘我们’来作为第一人称代词了,说明你已经想明白了‘我’和‘我们’的区别,所以,你早晚都会想明白我和翟六的本质区别。”
“我曾经无比希望自己是一个人类。”小男孩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而是换了个话题,“我想过利用你的身体来变成人,但却被你囚禁了三年,这些日子,你的所见所闻,我都像亲身经历一样,可我还是不知道,你究竟怎么做,才能让硅虫变成人?”
韩兼非想了会儿,反问道:“你见过周融吗?”
军团一愣:“你是说,翟六模拟出来的那个伪意识体吗?死在新罗松的那个?”
韩兼非点点头:“真和伪,谁能说得清?在我看来,一个意识体如果拥有了一个人类的全部记忆,又有了对这个人类的自我认知,这个意识体,就是一个人类了。”
“为什么?”军团疑惑道,“就像那个周融,他只不过是翟六意识的附属品,只要翟六一个念头,他立刻就会烟消云散,一个不能独立存在的模拟意识,凭什么能称为人类?”
“你听过忒修斯之船吗?”韩兼非问道。
军团点点头:“我的神经网络中拥有人类历史的全部文献记录,我知道,那个问题是问,如果一艘船上的木板一块一块慢慢换掉,等最后一块木板被换掉后,它还是原来那艘船吗?如果不是,它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另外一艘船的呢?如果是,当用换下来的木板重新拼成一艘船的时候,到底那一艘才是真正的忒修斯之船呢?”
韩兼非反问道:“你觉得呢?”
军团答道:“两艘都是。新船继承了老船的名字和精神,旧木板拼起来的是这艘船的过去,和……躯壳。”
韩兼非说:“对,因为这艘船和人类一样,人类的灵魂和人格,不是某个固定时间的状态,而是一个随时变化、随时发展的动态集合——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军团像个小学生一样,懵懂地点点头:“有点儿理解,又不太理解。”
韩兼非指着自己的鼻子:“你觉得我现在是人类吗?”
军团皱起眉头。
“在改造之前,和改造之后,我的整个躯体全部被硅虫构造体替换了一遍,可我始终觉得,我就是我,一直都是我。”
“懂了。”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他才点点头。
韩兼非又笑了起来:“所以,我说的道路,是把硅虫——不对,是把由硅虫构成的感染体——全都变成人。”
军团不解道:“怎么变?”
“你的神经网络中,不光有人类历史上所有文献,还有两百多亿个感染体——不,两百多亿个人类的全部记忆,我想说的是,你可以把这些记忆和意识还给他们,就像周融那样。”
“不可能的。”军团摇头道,“不是我不愿这么做,这些都只是虚构的伪意识体,他们没有精神的自由,便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人。”
韩兼非也摇摇头:“以前我也这么认为,直到我在赫尔曼行星,遇到一个人。”
军团见过他经历的一切,很快想起他说的是谁。
“你是说,东野黛西?”
“没错,”韩兼非说,“我把她变成感染体,又把她的记忆和意识都还给她,当时我以为她也不过是我意识的附属品,所谓征询她的意见,只是自己内心的道德壁垒罢了。可让我意外的是,她拒绝了。”
“拒绝?……”
“拒绝控制者的要求,算不算独立意识呢?”军团再次沉默下来。
“硅虫是人类的造物,被制造出来作为武器几千年时间,终归还是没有太大的变化——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过,就算感染体的各种突变形态,也不过是在人类躯壳的基础上做出有限的改变,而我在ζ星系的实验室中,看到过旺吉做过的实验,他曾经想用硅虫感染家禽,但就连如此简单的改变,都被证明是失败的(还记得这个细节吗?不记得的童鞋,可以去第二卷21章看一下)。”
军团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眼神中涌出炽热的光。
“因为硅虫没有人类的创造能力。”韩兼非说,“给他们意识上的自由,让那些硅虫构成的‘人类’,为硅虫的文明去创造,这就是我的计划,和路线。我们每个人的创造力都有限,但你有两百多亿有创造力的个体,不是硅虫那种只能成为神经节点的个体,而是一个个有思想、有差别、有自己的追求的个体。”
说完,他伸了个懒腰,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在空中虚虚一夹,“好久没尝过烟的味道了,真有点儿怀念当人类的日子。”
“他们是硅虫构成的……他们也是人类吗?”军团喃喃地说,像在问韩兼非,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可以为他们赋予一个目标,你也可以成为他们中的一分子,这个族群可能不能再称作人类,但却有继承自人类文明的历史,还有自己的未来。”
“我也可以成为……”
“是的,这些人头顶上没有了让自己随时烟消云散的统治者,每个人都是‘我’,而不是‘我们’,这就是硅虫文明的……根基。”
“听起来很不错。”军团终于露出一个微笑,“值得试试。”
“还有。”韩兼非接着说:“人类是一个极其坚韧的文明,虽然现在远远不是硅虫的对手,但他们早晚会有能够反制硅虫的手段——如果想要硅虫和人类文明不再陷入无休止的战争,给两个文明带来苦难,就应该远离人类的所有世界和未来可能的发展方向,去一个双方互相不会干扰道的地方,创造一个独立的文明。”
“有这种地方吗?”
韩兼非又笑了,在这场命运之战后,他的笑容似乎越来越多:“人类从一颗行星走出来,发展到今天,也不过只拥有几十颗宜居行星和一百多颗资源星球,人类所能踏足的疆域,最远的距离也不超过三千光年。”
军团静静地听着他的话。
“而银河系的直径已经超过十万光年,像如今人类文明涉足的区域,即使在猎户座旋臂上,也只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我想说的是,就算拥有最强大的折跃技术,人类也可能永远无法走出银河系,而银河系在宇宙中,就像恒河中的一粒沙般渺小——宇宙这么大,空间会永远隔绝两个文明。”
“而且,就算未来有可能再遇到,那时,或许应该会有更聪明的人,比我们更懂得,如何解决两个种族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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