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在回家的大巴上一连收到了好几个战队经理的电话,大到守夜人,屠龙这一类豪门,小到一些他从来没听说过名字的草根。夏天手里握着那台因为业务繁忙而发烫的破手机,靠在座位上。一想到战队经理们和他说的话,他就忍不住胸中小鹿乱撞地开始脑补自己去打职业联赛,带领队伍勇夺冠军的场景。
巴士突然一个颠簸,夏天额头“咚”的一声撞上车窗,这才清醒过来自己不过只是拿了一张青训营的门票而已,和成为正式队员之间都还隔着二万五千里长征。
自从国内电竞行业发展日渐规范以来,几家最有钱的电子竞技俱乐部每年都会在暑假联合举办“电竞青训夏令营”,以在各个游戏中寻找战队未来的正式选手。pubg的集训从六月底开始,到八月初以“种子杯”职业选秀赛结束,为期七个星期,培训地点在sh,包电包网包吃包住。
除了像夏天这种战队自己选的青训生外,夏令营也是对外招生的。哪怕两个月的培训费用就需要好几万块,也挡不住喜欢打游戏,或者想通过暑假了解电竞行业的富二代们抢着报名。电竞或许是一个永远不会缺金主的行业。
回到网咖的时候已经大半夜了,夏天依然兴奋的睡不着觉,就在床上抱着手机翻来覆去地查电子竞技职业圈的相关资料。可报道读的越多,夏天就越发觉得职业电竞这条路无异于万人争过独木桥。纵观这几年,新兴战队多如雨后春笋,他日一旦失去了投资商,又成片成片地倒如秋后稻子。
那些大牌明星选手自然是风光无限,不提代言费,光靠直播间的礼物就可以年入百万。但这些人只是一个金字塔的最顶端,而底层大部分普通战队的队员,都不过是挣扎在一线城市,拿着两三千月薪的网瘾少年。
如果拿不了比赛名次,自然也就没有人气以及奖金。这样的选手退役后出路也十分有限,相对较好的出路是做游戏主播或解说。但是,人气主播也需要是颜值声线双双在线的德云社选手,大部分人还是在退役之后销声匿迹,无人问津。
这么一想,原本设想中无比光明的未来似乎又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夏天那股兴奋劲儿就过了,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第二天,他在吃饭的时候和阿娆说了这件事。当然,考虑到他最后也没帮阿娆讨到签名,就没好意思提见到了聊神。
电竞圈八卦百科全书上来就泼了夏天一脸凉水:“我觉得做人呢,有时候还是要现实一点。我就这么和你说吧,去年pubg青训夏令营,一共有六十多人参加,但最后被大牌战队留用的只有两个。而且,就算真成了战队正式成员,你也不一定能进一队。光pubg一个游戏,ds就是有二队的。二队一般只能参加参加地区赛捞点小钱,国际赛都只有端茶送水当替补的份。工资比一队差了不知道多少。”
夏天补充:“可是他们包吃包住诶。”
“呵,在sh这种大城市哪怕包吃包住,日子也不会好过的!”阿娆一脸不屑地替夏天算了笔账,“你想,我们这里出门吃碗面,六块大碗还加牛肉片。去sh那最起码得几十块吧?这地方虽然破了点,但日子肯定过的比一线城市舒服。我妈天天的就盼着我嫁个有钱人,但要嫁去大城市,我才不乐意呢。”
夏天心不在焉地往嘴里扒了两口饭,觉得阿娆说的似乎不无道理。他也不知道是在试图说服阿娆,还是在说服自己:“那我总还是得去试试才知道?去参加一期集训体验一下,大不了不成再回来呗?”
“我没有说不让你去试呀。”阿娆眨眨眼,“我的意思是,你需要想清楚这么做的机会成本有多高,比如你这一走,我妈肯定会招个新网管,要是你打游戏留不下来,等你再回来可就不一定有小房间睡啦。”
“哦……”夏天还是挺珍惜这份工作的,换别的地方老板不一定会好心让他免费睡单位。
“呐,我看你自己就是铁了心想去了,还问我这么多做撒。来,算我提前祝你一路顺风了。”说着阿娆从自己的盒饭里夹了一条大鸡腿,拨进了夏天的炒饭里,笑眯眯地说道,“万一有天你真混出息了,见到我老公们的时候,可别忘了我对你的好呀。”
夏天受宠若惊。
其实,自从上次十八岁生日,夏天和母亲大吵一架负气出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但他想着去上海一个多月,也算是要出趟远门,身边就连可以换的衣服都不够,就打算回家拿趟东西,顺便也算辞个行。
他小心翼翼打开房门的时候母亲正在客厅里叠衣服,头也不抬地讽刺了一句:“哟,稀客呀。网吧睡得还舒服吗?你可还知道回来呢?”
夏天有点僵硬地点了点头:“取点东西。”
夏母插着腰一转身:“说起来,我也有些事想和你谈。你爸的朋友在镇里开了家修车铺,七八月正缺一个帮工,你看看,什么时候把现在那破工作辞了,早点去干点正经工作。”
听到是七八月,夏天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了。
“啧撒不去?你那破网吧,能赚几个钱?当我不晓得你就是为了天天打游戏。”夏母抬高了嗓门,“你去跟着好好学点技术,说不定就变成正式职工了,以后一个月能有四五千,多好啊。听妈的,别混了。”
夏天不理她,埋头在充满樟脑丸味的衣柜里捣鼓,可是他翻了半天也没倒腾出几件能穿的衣服。
见一抽一抽的抽屉全被打开,夏母不满地走了过来:“你赖东个里翻撒西?”
“夏天的衣服!”他话音刚落,就觉得这句话真是一语双关的讽刺。那满抽屉的,不是什么三姑儿子他二哥不要的,就是继父穿旧的。皱巴巴还褪色不说,对夏天来说,尺寸不是大的不像话,就是根本遮不住肚脐。
“你要噶多衣服做撒?”
“我要出趟门。”
“辣里?”
“哎,你就别管了!”夏天琢磨着要是说去打游戏,怕不是要先被真的平底锅活活打死。
“暑假那学生放假多多少少,这个机会怎么说也都是你爸替你求来的。”夏母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这么好的机会不要,错过了以后谁还要你?你怎么就这么不识好歹呢?”
“他还会帮我求工作?”夏天冷笑一声,“都说八百次了,那不是我爸。”
“倔!”夏母叹气,“那就你叔叔。叔叔也是为了你好啊。”
“叔叔要是真为了我好,他早该让我出去念大学!”夏天说着说着,就情不自禁激动了起来,“小凡长大了你们会不让他去念书吗?我看砸锅卖铁都会让他去的吧?”
小凡是夏天母亲和继父生的儿子。
一提到他,夏天忽然又想到了那天父亲脖子后面坐着的小女孩。父母离异之后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一个又生了个儿子,一个又生了个女儿。但是,无论把夏天插进哪个三口之家里,好像都显得有些多余。谁看到他都只会想到过去那段失败而不堪的婚姻。
“你是哥哥,经济上为弟弟考虑一点难道不是应该的吗?你这孩子怎么就长不大呢?”
一念至此,夏天越想越气,用力塞了几件衣服进包:“我压根就不想要这个弟弟。”
有些过去的事情就好像被诅咒了一样,无论吵多少次都会被反复提起,而无论提起多少次,撕开痂后的伤口还是一如既往的鲜血淋淋。
夏天不想再呆,撂下一句话背上包就走了:“你也没资格管我。”
“好啊,那你滚吧!你去死我都不管你!”夏母在他身后尖声骂道,“到时候你钱花完了可别哭着回来,反正我也不差你这一个儿子!”
夏天重重地摔上了家里的铁门,把尖锐的叫骂声隔在了身后,气得双手微微颤抖。
——他要去sh。
——他要在那里留下来。
——他要离开这里,永永远远地离开这里。
收拾好行李,夏天又看了看自己的支付宝账单。如果算上这次比赛的奖金,他一共有两千五百七十四块八毛的存款。假设他去上海八个星期,每天平均可以有四十五块的开支。毕竟夏令营包吃包住,日常开销不会太大。
当然,那个时候夏天对魔都的消费没有任何概念,一挠脑袋,觉得四十五块一天,似乎也还凑合。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夏天躺在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彻夜难眠,紧张、兴奋、担忧、难过、百感交集。但他盯着微信里长长一串好友列表,却不知道找谁倾诉此番汹涌的情绪。
哪怕是他以前最铁的哥们,都会来教育他一番做人要现实:“诶,夏天,你听着别不高兴。我觉着现在不让你去的人,那才是真的关心你,替你着想。打游戏那要是能打出头,你还不如天天小卖部蹲彩票呢。”
但是,眼下他不需要别人来叫他现实。无论别人如何替他权衡利弊,夏天自己心里早已有了明确答案。此时此刻,他仅仅是想找个人和他说一句:“去吧,别怕。”
怎么找个人说句这么简单的话,就这么难呢。
最后,他还是点开了吴聊的头像——一只萌萌的手绘小黄鸡。
ds-l:来大城市吧,贫穷的地方总是容不下尊严和梦想。
夏天不是验证码:但尊严和梦想又值多少钱呢?
吴聊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ds-l:能用钱来衡量的东西,多半都不太值钱。
ds-l:对了,别再坐大巴了,高铁就两小时的事儿。
但夏天之前查过,高铁的票价是大巴的六倍,就当他正琢磨着找个什么理由搪塞过去,吴聊直接在对话框里复制了一条短信。
ds-l:【铁路客服】订单e234936174,吴聊您已购6月23日g1382次10车2f号,jh站09:36开,检票口:3a。
ds-l:你直接身份证取票就行,明天见。
很多年以后,每当夏天想起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六月,诸多细节都已变得模糊不清,但他始终都存着那张浅蓝色的单程车票。
或许是纪念他人生中第一次乘坐高铁,或许是纪念一场任性而义无反顾的离开,又或许,只是为了纪念一个人,和彼时他即将与之共赴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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