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后,善念念乘着一辆车,行驶在东五环附近的路上。
司机是一个戴着墨镜的中年男子。男子在内后视镜打量她。
“听着,你的母亲已经离开,她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你。”
善念念想起了以前妈妈的话,她说“你是星星的孩子,独自闪耀在美丽的夜空”,现在妈妈也去天上了?半天,她说了一个字,“那……”。
男子便道:“没有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她希望你能好好地,总有一天你们会相见。”
小小的人,还不懂死亡。
善念念只希望,那一天能快一点到来。
*
车子停在了一个城中村的园所里。周围是破败的,里面充满生机。善念念独自下了车。
门柱上写着几个字,春晖之家。
实际上,是一座孤儿院。
封闭的园区,户外有一些儿童游乐设施,秋千、滑梯、摇摇马。
玩耍的孩子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即将加入的新成员。
好一个芭比娃娃!
高大的欧式建筑,屋檐之下,台阶之上,站着一位中年妇女,穿着职业装,亲切和蔼。身后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模样,细眉单眼皮,套着孤儿院的姜黄色工作服,有种空荡荡的感觉,编着蝎子辫。
“我是春晖的负责人,你可以叫我柳园长。欢迎来到新家。”
园长柳淑臻伸出手去揽善念念的肩,“走吧,念念,带你到处看看。”
善念念瘦削的肩闪开,后退了一小步,眼中带着警惕。天然抗拒肢体接触的,这会让她不舒服,仿佛失去自我。
呦,还是个生人勿近的小冰山。
柳淑臻也不以为意,在前面带路。
“我叫韦琳琳,是这里的助理护理员。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和我说。”姜穿黄色制服的女孩小声地自我介绍,她笑起来时眸子弯弯。
“韦琳琳?善念念。”干巴巴迸出了几个字。
得到了回应,韦琳琳笑了。
沿着走廊前行,右手边是黑板报,而左手边,一间宽敞的阶梯式空间。前方是舞台,后面是座位,大概能容纳百余人。
“这里是小礼堂,以后集体电影、节日联欢、各种庆典演出都会在这举行。”柳淑臻介绍。
善念念仰头看园长,问出了一句别人答不上来的话,“能看少年说吗?”
柳淑臻很惊讶,她明显没听过,也不知道那是一档少年类益智综艺节目,全称《科学少年说》。登上节目的孩子据说都是小天才,能背下百科全书那种。她耸耸肩。
礼堂旁边有教室,教室的门口立着一位教员似的女人。“你们将在这里学习文化课,语言和思维。相信我,当你们走出春晖,会发现多学一点东西,总是很有必要。哦,这是严护理。”
严护理展示她的一口白牙和迷人笑容,善念念只怔怔看了一眼。
二楼是“春晖家庭”,针对社会上的中年夫妇提供便利,他们可以在园区照顾孩子,尽量给孩子营造一个温暖健康的成长环境。
三楼是孩子们的寝室。寝室有点类似大通铺,小木床一排排,被子叠地齐整。末尾有一张空床,浆洗干净的床单、被子、枕头以及两套日常换洗的衣服。
柳淑臻手一指,“这里一共20个女孩,诺,那就是你的床了。过几天天热了,还会加蚊帐。”善念念打量陌生的环境,墙壁上的小星星壁纸,以及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半圆形灯罩。眼中有茫然,也有不安。
“好了,剩下的交给琳琳。你一会带她去食堂。”
*
食堂在一楼。
善念念跟着韦琳琳走过去,在入口处取了橙色硬塑的托盘。两个窗口排了很长的队。孩子们窃窃私语。
善念念不知道,今天一整天大家的话题都是她,并且所有孩子都认为,她一定是那个最早被领养、最先离开孤儿院的——幸运儿。
打完饭菜,善念念端着托盘,默默地走到了角落里,盯着碗里的红烧肉、包心菜、菠菜汤和白米饭,玉似的手指捻着筷子,迟迟没有动手。
韦琳琳在她身边坐下,嘴里塞着一片白灼的包心菜,“怎么,不合胃口?”
善念念迟缓地抬眸,“没有鸡蛋。”
每餐一个鸡蛋,是她的标配。甭管是山珍海味,还是满汉全席,在善念念的世界里,不如一枚鸡蛋,慰藉人心。
韦琳琳毕竟不是厨师,也不是魔法师,但她最善于安慰人,“早餐有太阳蛋。你先吃,味道不错。”
“我可以坐在这吗?”是一个有着晶亮的眼睛,带着甜美的笑容的女孩,“我叫唐歆玥,很高兴认识你。”
唐歆玥热络地分享她认知里的孤儿院的事情,哪个护理员最受欢迎,哪对春晖父母的性格最好,等说到领养的时候,她的余光一直打量着善念念。“如果外面的领养者来了,一定要好好地表现,大人们都喜欢聪明又安静的孩子。”
被领养吗?善念念没想过,未来的样子她也不知道,她只关心她的鸡蛋。
*
善念念的孤儿院生活开始了。
大家很快发现了她的…另类。
第一次和春晖父母见面的时候,善念念看见女人穿着红衣服,尖叫了出来,泪眼涟涟,情绪几乎失控。
那对春晖父母完全不知道什么情况,春晖妈妈本来对孩子特别喜欢,想去安抚一下,善念念一路跑着,躲到了楼梯的拐角,不让任何人过去。一个人就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足足两个小时。
第二件事,善念念在上语言课时,严护理让大家看绘本,发现了一幕令她震惊的地方。
她带着大家一起朗读,只有善念念没张嘴。不仅如此,善念念翻书还特别快,可能也就五秒钟,严护理都看见了重影。之后书就合上,人坐在那怔愣着发呆。至少在严护理眼里,是在发呆。
严护理温言提醒:“大家要认真一点。你们总有离开孤儿院的一天,会识字是很有用的。”
善念念“充耳不闻”。
护理员见过顽劣的少年少女,像善念念这样的还真没见过。“新来的……那个…”护理员叫不出她的名字。
还是唐歆玥提醒,“严护理,她叫善念念。”
“善念念,”护理员用一根教棍敲着讲桌桌面,“你把刚刚那个故事讲一遍?”
善念念站起来开始背,起初声音很小,护理员让她大点声,她就大声地中途几乎不换气地背下来。
全场下巴都要惊掉了,一字不差。
另一件事,将善念念与“怪物”划上了等号。
那是一节“消防演习课”。
护理员先是给大家发了小毛巾,讲解了应对火灾时需要做的事,比如用湿毛巾捂住口鼻,弯着腰迅速撤出火场;不能走电梯,一定要走楼梯。
讲完,刺耳的警报声划破了孤儿院的宁静。
为了增强孩子们的自我保护意识,孤儿院模拟了真实的场景,一时间房间里、楼道都是浓烟。广播里传来了焦急的呐喊:“请护理员迅速带领孩子们撤离到户外。”
慌慌张张中,护理员拥着孩子么向楼道涌去。
而善念念,自警报响起时,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眼泪瞬间充满了眼眶。
那声音,像割破了世界的利刃,挤压着空间,一点点地变形扭曲。她仿佛看见狰狞的脸孔、痛苦的挣扎,她的皮肤,她的身体,她的五官都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接近崩溃的边缘。
周围的人群,如魅影离她远去,没有人留意,也没有人在意。
她恐惧,无所适从。浓烟犹在,她一猫腰,钻进了桌子底下。
室外,孩子们都出去了,一个个用毛巾嘟着嘴,蹲在地上,似雨后的大地上冒出来的小蘑菇。
护理员在清点人数。
不对,少了一个。
“大家看看,周围有没有人没出来。”护理员扯着嗓子喊。
唐歆玥左右环顾,怯怯地举手,“护理,善念念没有出来。”
撤离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呆愣的善念念。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她已经知道,善念念不喜欢别人碰她,反应总是慢半拍,她以为善念念会自己出来。
这一幕正好被韦琳琳看到。“李护理,我去找她吧。”说着,韦琳琳用毛巾堵住口鼻,冲进了还未消散的浓烟中。迅疾地进入教室,以手扇着烟寻找。
忽然,她瞳孔一缩,看到了桌子底下小小的柔软的一团。
她大步走过去,一手搭在桌子边缘,探头进去,“念念,是我。”
就像一束光照了进来,驱散浓烟,善念念抹了把眼睛,看清楚了来的人。
韦琳琳拿开毛巾,露出标志性的细眉单眼皮,咳嗽着笑笑,“别怕,我来带你出去。”
“嗯。”善念念答应一声,钻出了桌子。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活动室,向室外而去。
一到外面就看到了保安叔叔正在演示如何使用灭火器,平时大家玩耍的空地上架起了一堆木头,烧的旺旺的,保安拿着灭火器呲呲灭火。
看到那火的瞬间,善念念再次尖叫了出来,抱着头蹲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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