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鸾跟着倪玉鸾一道进侧殿去沏茶,倪玉鸾一直在旁边不住地指点。顾鸾自不必听她的,只端着张笑脸应对得很好。
待香茶沏好,倪玉鸾就又走在前头,引她入殿时。
今日皇帝下朝下得早些,早已更好了衣,正在内殿批阅奏章。他姿态闲适,眉眼间透出一股少年帝王独有的自傲。顾鸾迈过殿门,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便觉一颗心怦然而动。
定住神,她颔首上前,将新茶搁下、旧茶撤走,没有一丁点声响。
立于御案一侧的张俊禁不住地看了她一眼,她正后退着,察觉到那份意外才恍然回神。
其实即便在御前上茶,要求也并无那么苛刻,茶盏落在案上有一点响声原也难免。
她这功夫是自己练出来的。
因他有一阵子生病,反反复复总不见好。他又不愿搁置朝政,就硬撑着日复一日地批阅奏章。
她帮不到他什么,只能少扰他一点儿。她想若能少些动静,让他聚精会神地尽快将事情忙完,他就能多点时间休息安养。
所以那时候,她反反复复练了不知几百次才终于做到这样安静。
不止上茶,若让她上点心、呈膳,亦或搬来更多奏章放在案头,她都能全程做得悄无声息。
后来他病愈了,她的这些习惯却留了下来。过了一阵子他发觉了个中不同,直言问她,她也没有隐瞒,直言相告,惹得他眉头拧了半晌:“朕有那么娇气?”
“没有。”她当时回话回得恭肃,顿了一顿,又无奈笑喟,“奴婢倒巴不得皇上娇气一点。病了就先好好养着,别这样硬撑。”
顾鸾将撤下来的旧茶端到侧殿放下,再回到殿中候命。而后又换了几次茶,一上午就过去了。
临近晌午,张俊上前询问是否传膳,楚稷放下奏章,舒了口气。
近来他料理政务愈发娴熟,心里畅快得很。
“传膳吧。”他边说边站起身,抻开双臂,活动筋骨。顾鸾正又端着一盏新茶走进来,见状仍径直上前,一如既往地将茶稳稳搁下。
楚稷目光划过,忽而凝滞,认真看了两眼:“朕见过你。”
顾鸾刚退开两步,听言垂眸,跪地回话:“是,前几日傍晚,奴婢在紫宸殿后避雨,正逢皇上往后面去,有过一面之缘。”
几步开外,柳宜的视线凝在她的侧影上。
这语气不卑不亢,姿态也很稳,刚撤下来的茶盏还在她手中的托盘里,竟晃都没晃一下。
柳宜有些咋舌,暗觉自己都未必能做得这样稳。
再想想倪氏这几日常有的羞赧失措——柳宜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眼下这么一看顾氏,就觉得倪氏差得远了。
皇帝的看了她片刻,目光收敛回来:“退下吧。”
顾鸾便立起身,有条不紊地往外退去。
殿中另一侧,倪玉鸾暗自松气,庆幸皇上好歹没多在意顾鸾。
柳宜心念微动,迎着顾鸾走过去,出言唤她:“顾鸾。”
余光所及之处,皇帝眼底一震。
柳宜只做未觉,上前笑道:“去把东西搁下,到我房里帮我取块新帕子来,我身上那块方才弄脏了。”
“诺。”顾鸾福身,云淡风轻地往外退。楚稷哑然看着她,直至她退出殿门,他终于反应过来:“……她是顾鸾?”
“是啊。”柳宜好似没察觉他的恍悟,淡笑一成不变,“一共寻来了三个人,皇上忘了?”
“没忘……”楚稷怔怔,忽而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去几日,他几乎认定倪玉鸾便是梦中所见那人,现下这份笃定却突然动摇了。
他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因为放眼看去,顾氏与那背影也并不很像,倪氏……说不准像不像,但至少进殿那日的簪钗耳坠是对得上的。
加之顾氏又生得美,他唯恐自己此刻的动摇是出自色迷心窍,愈发怕认错了人,来日酿成大错,只得迫着自己清醒。
顾鸾依柳宜所言,去她房里寻了块绢帕。想着柳宜今日穿着宝蓝长袄,她便挑了块水蓝色的帕子。
待回到紫宸殿,皇帝正用膳,她安静地将帕子呈给柳宜,就退到一旁。
倪玉鸾所站的位置刚好与她遥遥相对,她眼见倪玉鸾几度欲言又止,显是有话想说,又不敢说。
过了约莫两刻,皇帝用完膳,漱了口,起身就往外去,一个字也没有。这过分的安静让顾鸾觉出他心情似乎不佳,就只福身恭送,也一个字也没有。
倪玉鸾咬一咬牙,提步跟了上去。
她现下在皇上眼里已与众不同,可以随着他出去了,连柳宜也不好再管她。她就随着他出了殿,他没回头,不知是谁,听得脚步便觉烦乱,随口道:“都不必跟着。”
“……皇上。”倪玉鸾大着胆子唤了声,楚稷微怔,不再说什么,脚下却没停。
倪玉鸾很紧张,紧张得一颗心好像噎在了嗓子眼里,让她觉得胸膛中发空,喉咙里又堵得慌。
缓了两口气,她才又笑道:“这天热得很,奴婢……晨起去御膳房煲了百合绿豆汤,方才已冰好了,一会儿皇上尝尝看?”
少女的声音灵越动人,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
楚稷没有回绝,随口应了声:“好。”
同时,他心底却漫开一重怪异。
他蓦然觉得她和他梦里的人不像了。
他从不曾在梦里看清过那个阿鸾的样貌,可每每她出现的时候,他总有种清晰的感觉。
他觉得他们之间的相处轻松舒适,或有悉心的照顾体贴,却无谁对谁的讨好。
他也或多或少地察觉到,那个“阿鸾”是不怕他的。虽然他都没怎么梦到过她和他说话,可他时时能感觉到,她在他面前始终从容。
倪玉鸾跟他说话的时候,却总紧张得打磕巴——虽说这出于少女心事的紧张也没什么错,却让他觉得她不是她。
楚稷举棋不定,既烦乱又懊恼。在外逛了不多时,便折回紫宸殿去。
倪玉鸾见他往回走,就先去御膳房端绿豆汤去了。她福身告退,耳边一下子安静下来,他竟觉得一阵轻松。
楚稷走进殿门,大步流星风风火火。顾鸾原被柳宜留在侧殿闲话家常,闻声抬头,恰见一道清隽的身影路过殿门,便离席起身:“奴婢去上茶。”
柳宜眉心微蹙,一时想拦又忍住了,终是没说什么。
她想想捧顾鸾一把,因为顾鸾性子比倪玉鸾好。可有些事,单靠她是没用的,得看顾鸾自己的悟性。
退一万步讲,她不可能一直盯着顾鸾如何行事。若顾鸾自己做不好,即便她真将人捧上去,来日也只有失宠摔下来的命。
顾鸾沏好茶,入殿,楚稷正倚在御案边,姿态随意,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将茶端到他跟前,不及放下,他信手揭开盏盖,皱眉摇头:“热。”
这样的时候,他喜欢用些冰的东西解暑。
她太知道他这个习惯。还知道他因为这个,随着年纪渐长会时常胃痛。
后来胃痛得厉害了,他自不会再贪凉。可是为时已晚,病根算落下了。
眼下重来一回,他才十七,她盼着他能好好的,别再有那些病痛了。
顾鸾便垂眸,细语轻声地解释:“皇上素日喝七分热的茶,这一盏只五分热,激不出汗来,皇上先饮些缓一缓,奴婢再去取西瓜来解暑。大热天直接灌一口冰的下去,恐伤肠胃。”
这话说得楚稷眉心直跳。他侧眸,不快地睇着她:“话多。”
面前的少女低着头,羽睫垂下去,不说话了。
楚稷嘴角轻扯,明明心中不满,那股烦闷却在无形中渐次消散。
倪玉鸾在这时进了殿,一方托盘里盛着色泽清凉的玉盏,盏中盛有绿豆百合汤。那汤原就冰过,端来前又额外加了冰块,单是冰块叮咚轻碰的声音都让人舒爽。
她走到他面前,他只往盏中一睇就动了心。再看看旁边的顾鸾,他心中升起一股近乎幼稚的捉弄。
于是他便看着顾鸾,端起绿豆汤,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顾鸾低着眼,心底带着些小小的别扭暗自揶揄:犟什么呀!
现下非贪这一口嘴,来日胃痛的时候,你可不要愁眉苦脸地跟我抱怨什么都不能吃!
她一壁这般想,一壁低眉顺眼地福身,就要将茶撤下去。
楚稷眸光微凝:不高兴了?
他定神看着她。
说来奇怪,她并没有说什么,神情亦无半分变化,他就是觉得她不高兴了。
还挺有脾气。
楚稷啧声,又抿了口绿豆汤:“顾鸾。”
顾鸾及时驻足听命,他淡声:“西瓜。”
“什么?”她没反应过来,他挑眉:“你不是说有西瓜?”
“哦……是,有西瓜的。”说着就又一福,“奴婢这便去备来。”
他笑一声,手中的玉盏便放回了倪玉鸾手中的托盘里:“撤了吧,不喝了。”
倪玉鸾美眸扫过,只见盏中汤几乎没见少,心生失落:“不合皇上的口味?”
“合。”他随口,边说边绕过御案落座,“但天气太热,喝得冷了恐伤肠胃。”
顾鸾微滞,抬眼看他。
楚稷佯作没发觉她的目光,拣出一本折子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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