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老爸的原因,不只是因为他打了我们,而是因为他没因没由的就开打了。如果真的犯错了,那我们至少知道自己为何活该被打。就像十七岁那年,有几个不识趣的学长偷偷欺负明礼明信,说他们是野孩子,吐他们口水,丢他们石头,结果被我报复狠狠海扁了一顿。他们送医院,我送警局。就结果而言,我知道自己干的没错,但我至少知道自己为何该受惩罚。
虽然因此被停学,被送进少年看守所,但至少自此以后,再没人敢招惹明礼明信的麻烦。
「义仔,又有人来找你了。」忙着打烊前的清洁工作时,店长突然走来说道。
「谁?」
「你哥大刀疤。」这是店长故意起的诨号。
大概是老爸的遗传因子作崇,自从妈妈离开了后,大哥和我兄弟俩总爱到处惹事生非,跟别人干架的次数可不曾少过。而且因为手臂上的一道疤痕,旁人特别害怕大哥,总认为他是一个旁门左道的小溷溷。但别人永不了解那道伤疤的真相,不是干架得来,而是因为没因没由的家暴。虽然已记不起妈妈的五官,但我永远记得那一天那一个血流披面的可怕样子。那个玻璃瓶砸下来之后,一瞬间,妈妈的脸上鲜血直流。而我哥,他为了保护妈妈而拦在前边的手,也被碎裂的瓶身一划而下,剖开了十多公分的血盆大口。
每一次再看见这道疤痕,那可怕的一幕总是如此历历在目浮现眼前。
「前些天来过找你,但店长说你放假了呢。」喝了一口啤酒,大哥说道「所以今晚再来碰碰运气。」
「对喔,周休。」自从大哥搬离家了,我才发现身边只有他才是跟我活在同一时空的人。无法跟其他人说的话,诉的苦,在他面前都能毫无顾忌畅所欲言。所以今晚一如以往,我们找了一家热炒店,点了几道小菜几瓶啤酒,兄弟二人把把酒聚聚旧聊聊近况「话说回来,我前些天也刚好碰见你~们呢!」
「……我们?」大哥突然僵住了。
「对喔!但那时候我刚好上车,你们刚好下车,就是刚刚好没有打个照面……要不是你这个大刀疤,我还认不出是你呢。」说着,我打起大小眼瞪着他,一副要把心事看穿的打趣道「上一次也没听你说起,你到底什麽时候把了马子?为何今晚不顺道把嫂子带来让我认识认识了?」
「……呃,以后有机会的。」他乾笑道。
虽然我们总会聚旧,但从没听大哥多说他的感情状况。每次都是工作或生活上的一些琐碎事,除此以外,不会说别的。甚至有一阵子,因为社会上突然多了同性恋的议题报导,让我不得不担心大哥的性取向起来。但对于我的套话试探,他只是吃笑表示自己是百分百的直男。
「啊!忘了通知他们,今天要晚一点回去呢。」拿起电话,打着讯息,我故意让大哥看在眼里。
「他们?谁?」果然引起了他的关注。
「明礼和阿信。」我刻意言简意骇的答道,同时真的把晚点回家的讯息发给明信。
「为何你晚一点回去要通知他们?」
「他们现在住在我这,所以得通知一声罢了。」
「……等等,为何他们兄妹俩突然住在你这里的?」
既然引起了他的热切关注,我也不再卖关子,眉飞色舞的说明道「他们离家出走了喔……因为那个老头子又赌输钱,又喝得烂醉,然后还平白无故的狠揍了兄妹俩一顿,所以就这样了喔~」
「喔~喔啊……」听见了后,大哥先是一愣然后不住点头,最后苦笑道「啧,这个画面真熟悉呢~」
「大哥你有多久没见过他们了?」一边说着,我一边忙着从电话里寻找兄妹俩的近照出来。
「应该……也有好几年了吧。」跟我不同的是,大哥比我还更决断。自从家里搬出去后,除了我,他几乎跟这个家里的一切人事都断绝来往。而且对上一次见面,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明礼明信仍处在快速成长的年纪,一日不见,已可能改头换面不再一样。
「那,你看~」找到像样一点的后,我忙不迭的递给大哥看。
「现在长大了,还真是越来越像那个女人呢。」大哥打起大小眼的评论道。
「呃……完全不同!阿信比那个女人可爱漂亮多了!完全不一样!根本不是同一个层次!真的!」突然听见明信被评头品足了,心情还是免不了的穷紧张起来。而且因为他是我们的大哥,换了是其他人我才不想聊起明信的事情,所以还是穷追不舍的说「你不觉得她越大越可爱吗?那个翘翘的嘴唇看着就想……碰一下呢。」差点说漏嘴了!
「是吗?」大哥瞪了我一眼后继续吃喝,让这个话题就此一笑置之「是吧。」
对于他的冷澹态度,我心里还是有点酸涩酸涩的难受。毕竟小时候,我们四兄弟妹的感情真的很好。所以为了延续这个话题,也想顺道改变大哥对他们的印象,我还是不厌其烦的把往事提起「我们几兄弟妹以前很亲,对吗?记得有一阵子,我们几个都像是你的小跟班一样,你去哪我们跟去哪。」
「嗯嗯。」喃喃回应一声,大哥蓦地吃笑道「其实那时候,我很想撇下你们的呢~」
「我当然知道~」瞧大哥这个反应,似是乐在回忆中「但那时候明礼很黏人,特爱追着你跑。」
「对对对,那个烦人的死妈宝……」说着,大哥一边摇头一边苦笑道「硬要跟着来,但又怕这怕那的,有啥事了,动不动就哭闹起来说要跟他妈告状。」
「对呢……记得有一次好像差点出大事了,是吗?」不说记不起,说起了也只能拼命回想当时发生何事。
「你不记得吗?啧……」大哥又是一下吃笑,笑得肩膀耸动起来「我也记不起为啥原因了,只记得那天他死黏着我,又要我背他,要我跟他回家什麽的……我一气之下,把他抱起来丢到河里。本来只是想吓他一下,哪知道他咕噜咕噜的沉了下去,吓得我立刻跳下去把他捞起来呢~」
「喔啊~我记起来了!你那天本来是想离家出去的……不过这不打紧,最重要的是你把明礼丢进河里差点溺毙,害他从此以后都不敢再碰水呢!」
「啧哈哈~」
往事不一定美好,但美不美好也只能回味而已。笑过了后,我们兄弟俩还是平伏下来。碰一碰杯,喝一口酒就已足够。
「我明天会回家一趟看看他的……那个老头子喔。」我得意洋洋的提议道「你要否跟来?」
「哈?你回去看他就是了,为何我要跟来?」
「因为那个女人告诉我,这段日子里,那个老头子每天每夜都在喝酒,整个人烂醉得神志不清,就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鲸鱼般……那~趁着他这个死德性,我们兄弟俩可以联手夹击,把那个老头子海扁一顿!连他们兄妹俩刚挨的那份也一并报复好了~」虽然这只是聊得兴起的忽发奇想,但要说从来没有过这些想法吗?不尽然。所以,我觉得大哥今晚来的正是时候呢!
闻言后,大哥默不作声顾盼左右,好像真的在思索这个事情的可行性一样。但半晌,他脸上挂着一个我理解不了的苦笑,轻轻说道「不了。」
「为何不了?因为害怕儿子打父亲会遭天谴吗?」意想不到的答覆,让我只能强笑调侃道。
「不,只是……啧,以前或者还有这些想法,但现在……应该这麽说吧,我真的不想再花任何心血气力在那个大烂人身上了。」说着,大哥耸耸肩膀的笑了,似在想着什麽的悠悠说道「现在的我,还有很多更值得我花时间的事情呢。」
尽管在任何层面上,这真的只是忽发奇想的荒诞提议,但聊了起来,却完全把我的思绪揪住了。然而,大哥的回覆反应着实令我感到无所适从。让我不明白的是,大哥一直是最痛恨那个老头子的人,没有之一!不管是皮肉惩罚,或是永不磨灭的伤疤,还是妈妈从此离去的痛苦记忆,甚至为了顺应小妈无理要求而把他从家里赶出来……这一切一切,大哥都不可能也不应该就此轻轻放下对这个大烂人的仇恨!
还有更值得花时间的事情?放屁!他只是在忽悠我罢了,对吧!
那,既然找不到帮助……就算没人帮忙,我也不会就此作罢!
———
门开了,一阵难以形容的酸臭气味扑鼻而来。就像鲸鱼搁浅一样,那个乱七八糟的臃肿身体陈尸地上,不只有碍观瞻,浑身上下还散发令人倒胃的恶臭。要不是看见他的鼻头嗡动了一下,我差点真的以为天从人愿,让这个活该千刀万剐的大烂人就此暴毙家中。
把酒瓶挪开放好,安坐椅子上后,我瞪着这具活死尸说「你为何不乾脆死一死好了?」
我知道老爸听见了,因为他的眼睛闻声晃晃的眨了几下。
「像你这种大烂人如果死掉的话,对这个世界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呢……」我知道他听得见,也必须让他听得见,所以我才如此直白的侃侃而道「说不定,有人还因为你最后的无私奉献,而提议订立一个法定假期来纪念你的死忌呢。」
「啊……嗯啊?是……是阿义吗?」躺在地上的老爸悠悠转醒,口齿不清的说「坐……噎,坐。」
「你看你现在的死德性,一大把年纪了……人不人,鬼不鬼的。」
「你,你……肚饿,饿吗?叫……叫,你小妈给你……弄,弄点,噎,弄点吃的……」
「哈!」铁了心肠的当下,还是忍不住为这个老头子的一切感到哭笑不得「还小妈?啧……这麽多年了!妈妈被你打跑了,大哥也被赶跑了,我也一样。然后现在呢?那个女人和你最宠爱的一对宝贝儿女也一样被你打跑了!但这一次不同了,不会再像以前那一次般!你以为你几岁了?能再找一个女人回来,为你生儿育女养儿防老了吗?不可能的了~」
「……那,噎,那两头……畜牲,在……在你那里……」
「畜牲吗?」听见这个称呼,咬牙切齿的当下,我还是强忍下来平静的道「嗯嗯嗯,听起来好像只有你才是人模人样的呢。」
「啧哈,哈……哈哈……」没有说话,但我假定这是他的苦笑声。
「除了会挣一点钱之外,你还懂什麽?你告诉我你尽了哪些父亲的责任了?好赌成性,酗酒过度,还爱虐打妻儿弱小……说真的!你不如现在就死一死好了!不管你是从这个窗子跳下去,还是走出马路被车撞死,甚至是喝酒喝到猝死暴毙也好!你死了,大家都会觉得开心的!所有人都会得到解脱的!」既然他懂得笑,哪管是苦笑,那等于他很清楚明白这些说话的意思。
「我……我戒赌很久了。」他突然清晰无误的说道。
「你戒赌?啧~哈哈哈!你说你戒赌?这笑话很有梗!哈!这说话我从四岁开始听到二十四岁,你还是一直在说呢!你要骗谁?你还能骗谁?还是纯粹想哄我笑而已?」虽然我懂得笑,哪管是苦笑,但心里着实刺痛难受得很「啊~对了!除了戒赌之外,我听说你还信誓旦旦说过要戒酒的呢,对吗?对不对!我记得你也说过很多次戒酒的呢~」
「我是打了他们,但……我真的没赌,我……」
「喔~对了!你没有赌,你只是……那个怎麽说?只是玩一把,是吗?还是买个好运之类的,是吧?」
「我真的没赌钱!」他突然咆哮喊道。
这道喊声过后,当下,整个世界好像蓦地沉静下来了。看着这个老不死的大烂人,紧握双拳,浑身发抖,在我眼前发出有如死前疾呼的咆哮,然后浑身上下只有没完没了的喘动……当下,我觉得他既可悲又可怜!但我不是起了什麽同情心,因为我知道,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毕竟人到暮年,行将就木,却竟然还在为一个没人愿再相信的空话痛声疾呼,这才是最可悲的事情吧。
直至,他在如此激烈的喘动中说了「……要是你知道那两头畜牲干了什麽事,你一定也会像我一样!」
这什麽?
他说什麽?
为何要是我知道……那两头畜牲干了什麽事?那两头畜牲是说明礼明信吗?他们会干什麽事?不,为何要是我知道的话,我便会像这个大烂人一样?神经病!我才不会像这个大烂人一样!我哪有可能会像他一样,痛下毒手暴打兄妹俩……不!不对!这个因果完全不对!这里头有什麽搞错了吧!对,这一定是编出来的!一定是这个大烂人为了合理化他的暴行而编出来的谎话!
「呜嗄——呜嗄——呜嗄——」
这什麽呀……这又是什麽把戏?
眼前这个活该死好的大烂人,怎麽突然就倒了下去全身抽搐不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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