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几载,烽火渐熄,长安已远。
邙山深处,云生翠谷,清溪从谷中潺湲而出,十几间茅舍抱水而建。炊烟在茅舍顶间摇晃,冉冉腾起,不久便消散在漫山树影中。
溪水青碧,百草丛生。杨朝夕穿着宽大且破旧的细麻袍服,端坐在溪边一方青石之上,正与关虎儿、关林儿等几个伙伴斗草为戏。每胜一场,杨朝夕便从伙伴手中拿走一枚草珠子,作为彩头。被拽断的抓地龙、狗尾草……七零八落地扔在一旁。
不觉间已是正午。斗草的孩童们一哄而散,各自归家。杨朝夕将赢得的草珠子用前裾裹了,露着肚脐,一步一扭地向一处茅舍走去。茅舍周围用树枝围扎起来,算是院墙。柴门开着,杨朝夕“哼哧哼哧”跑了进去:“娘——!这都是我赢的,你快看!”
陆秋娘一身荆钗布裙的穿着,回过头道:“夕儿真厉害!给为娘一些,晚上给你煮薏米粥喝。”
杨朝夕一只泥手兜住前襟,另一只泥手爽利地把怀里地草珠子抓出来,一把一把地放在陆秋娘那双粗粝的大手里,边抓边嚷嚷:“娘!给你九成,剩下的要留着当本钱,下午再去赢他们的!”
陆秋娘转身将草珠子倒进一个空葫芦瓢,宠溺地揉了揉杨朝夕乱成鸟窝的头发:“快洗手去!”母子二人就堂中木桌上吃了饭,陆秋娘收拾着碗筷,却渐渐严肃起来,“夕儿,听你关世伯说,今日早间,你和关虎儿、牛庞儿三个,都没有去校场那边站桩。是也不是?”
杨朝夕吃饱了饭,正抹着嘴边的米粒。忽听到娘亲这么一说,知道事情败露,身体便迅速从条凳上滑了下来,准备开溜。却冷不防被陆秋娘揪住一只耳朵,剧痛之下连忙狡辩:“我们去得早,关世伯还没起来呢!我们站了好一会儿桩,才去玩耍的……哎呦——!娘你快松手!耳朵要掉了!”
陆秋娘松开了他耳朵,却一闪身堵在了门口:“臭小子!敢跟为娘撒谎。你关伯伯那会就找过来的,说早上操练就你们三个没去。你还有何话说?”说着说着,竟然红了眼眶,掉下泪来,“若是你爹爹还在,一定打断你的腿不可!”
杨朝夕知道混不过去,又见娘亲伤心,连忙服软道:“娘——!夕儿知错了!明儿起俺保证不乱跑,好好跟关世伯学武艺!”见陆秋娘神色稍缓,又故态复萌,开始讨价还价起来,“只是、只是那个‘站桩’实在太没意思了!俺们几个腿都站抽筋了……关世伯会那么多拳脚和兵器,直接教给俺们,岂不是更好!”
陆秋娘听罢,猛地抬起手来,却轻轻在杨朝夕额头上打了个暴栗:“以后不许说‘俺’!你关世伯是最懂功夫拳脚的,他如此教,便有如此教的道理!你这臭小子,拳脚还没学几天,倒指摘起师傅来了!”
“知道了、知道了!娘,我去找关虎儿、牛庞儿他们玩耍去了……”却是杨朝夕觑得陆秋娘不防,从她身侧空出的一道缝隙钻了出去,声音渐远,竟已跑出了院子。陆秋娘只好笑骂一句“泥鳅小子!滑不留手!”便自顾自采桑去了。
杨朝夕一溜烟跑出柴院,蝉鸣声、鸟鸣声交叠着响着,刺激着心中那根愉悦的神经。关虎儿、牛庞儿却早在上午斗草的那方青石上等候了,杨朝夕跑过去,两人倒没怎么埋怨。关虎儿身后却突然钻出一个小丫头来,却是他的妹妹关林儿。据庄里的长辈门说,这关林儿是关世伯几年前去洛阳城时,从街道上捡回来的,如今也有四岁多了。
杨朝夕微感不快:“关虎儿,怎么把她也带过来了?她会斗草吗?输了便怎么算?”说完两臂一交,大有不说清楚誓不罢休之势。
关虎儿毕竟年长,笑着用手在杨朝夕的脑袋上轻拍了一下:“说什么呢!输了都算俺头上,哪回赖过你账了?俺爹进后山打猎去了,让俺照看一下林儿。”
身边的关林儿倒也乖巧懂事,期期艾艾地说道:“夕哥哥,就……就带上林儿嘛!林儿保证……保证听话。”杨朝夕听得小丫头说了软话,耳根子便也软了下来。
牛庞儿这时在一旁插嘴道:“下午不斗草了,咱们捉螃蟹、捉小鱼去。俺最喜欢煮螃蟹了!”说完从身后拎出来几个小小的竹篓,得意得向几人炫耀,“俺娘给编的!厉害吧?”杨朝夕顿时来了兴趣,马上凑过去捧起一个,左看右看,爱不释手。关虎儿、关林儿闻言也凑了过去,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接着几人便将小竹篓分了,说说笑笑间,往溪流上游走去。
走到一段水流迟缓、石头颇多的溪流时,杨朝夕突然喊了声:“到了!就这里螃蟹最多。”然后好为人师地讲解起来,“看见没有?小林儿,捉螃蟹可是有诀窍呢!你须先看这溪流中,哪些石头是活动的、哪些长在泥里面,只有活动的石头下才会有螃蟹。然后活动的石头,也必须足够大,螃蟹一般不往小石头下藏。然后找到一块差不多大的石头,一只手慢慢把石头掀开、轻轻放一边——记得一定不能带起石头下的泥,防止把水搅混了、螃蟹逃走。然后如果有螃蟹正好在石印子下,另一只手必须马上伸进去,使劲按住螃蟹壳。然后手指头一根根伸开,夹住螃蟹壳的两边、捞出来,扔到这个竹篓里……”
关虎儿、牛庞儿在一旁露出厌烦的表情,仿佛在说“谁还不会呢、用得着你教”。关林儿却听得一脸迷惑:“夕……夕哥哥,林儿没听懂……也不敢去捉,林儿看你们捉便行了。”
杨朝夕仿佛一拳打空,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那咱们就开始!看谁今天捉得最多!”关虎儿、牛庞儿也不再废话,脱了鞋、搂起下裳和裈管,便蹚进了溪流。关林儿却坐在溪畔,兴味盎然地看着三人捉螃蟹。
捉了快一个时辰,当头烈日反而更热了些,收获倒也颇丰。杨朝夕觉得腰有些酸困,便直起身来,预备伸个懒腰。却看到关林儿那小丫头正解了下袴,蹲在那边拉尿。尿液顺流而下,正往这边飘来,顿时觉得火冒三丈。
这时牛庞儿正好也摸过来,撞到杨朝夕身上,抬头一看,也发现了关林儿的小动作。但已然躲闪不及,被带着尿液的溪水从脚下穿过,也是一蓬无明业火、从心头窜将上来。立刻便将手伸进脚下溪水里,捞出一块鹅卵石,向关林儿面前的溪水砸去,将小丫头吓了一跳。
杨朝夕见他这般,也是恶作剧心理作祟,又一块鹅卵石扔在关林儿面前,溅了她一头一身的水。这时小丫头已经在整理襦裙了,被这第二下一惊、脚下滑倒,便掉到溪流中来。溪水清浅,小丫头慌乱间扑腾了几下,便在溪流中坐起来,大半个身子露出水面外。但经过连续几下变故,小丫头再也绷不住,仰天大哭起来。
关虎儿听到哭声,几步窜了过去,将关林儿抱起,重新放回岸上。又把竹篓卸下、用螃蟹吸引了小丫头的注意力,哄了一会,才阴着脸转过头来,就水中捡起两块鹅卵石,向杨朝夕和牛庞儿扔去。关虎儿毕竟年龄稍大,准头也还不错,一块砸中了牛庞儿的肩膀,另一块砸到杨朝夕腿上,却是他躲闪了一下的结果。
这两人也不示弱,先是逃到溪流对岸,将竹篓子放在岸上放好。复又跳进溪流,捡起鹅卵石,与关虎儿互扔起来。三人正打得火热,关大石却正领着一众团练兵打猎归来,见到此景,又气又笑。便把猎物交代给一个人,让众人先回山庄,他和牛冲留了下来。
关大石先冲了过去,将关虎儿提起来,扔在了岸上。牛冲也冲进了溪流,把个牛庞儿拦腰夹在咯吱窝下,扔在关虎儿旁边。见杨朝夕竟然还在捡鹅卵石,向关大石那边扔去,气极反笑,也不多话,过去一把提溜起来,带到关大石身边。
关大石看着三个落汤鸡似的孩童,板起了脸:“三个混账小子长本事了!上午操练溜号,俺还没顾得上收拾呢!这会又跑来这里打架。关虎儿!你来说,到底怎么回事!”关虎儿倒也没敢乱说,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关大石反而消了些怒气,揶揄道,“你们三个混小子倒也能耐,自己学会扔‘飞蝗石’了。不过发力、准头全不是那么回事!今日俺高兴,便索性‘指导’你们一番!”
关大石说完,便嘱咐牛冲从一旁摘了些树叶过来,一起在距河岸二十步开外的一个土坡上,将这些叶子插成大小相当的三个靶子。然后转过头来:“你们三个混小子,全都下到水里!一人一个靶子,照着打!什么时候把叶子全打下来,什么时候才准回去!牛冲监督!”说完径直抱了关林儿,就要回山庄去。
关虎儿十分不服气:“爹!事情是他们先挑起来的,凭什么罚我!”
关大石停下脚步:“叫你照看妹妹!你照看好了么?还有脸叫屈!”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牛冲这时也板下脸来,喝到:“听令!下水!投掷!”三个人见拗不过,只好又下了溪流,各自朝远处的靶子扔起石头来……
夏日虽长,但夕阳终于还是落了下来,悬在西面的山头上。陆秋娘正在厨下炊饭,却见杨朝夕浑身湿透,低着头、瘪着嘴,悻悻地提着一只小竹篓子进来了。
陆秋娘觉得有趣、但更多的还是疑惑,便过去摸了摸他湿漉漉的脑袋:“夕儿怎么了?跟为娘说说。”杨朝夕仿佛受了很大委屈一般,“哇”得一声哭起来,陆秋娘哄了半晌,方才止住。
杨朝夕抽了抽鼻涕,才慢慢说道:“今日下午,关世伯罚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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