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恶的仪式正在无名的荒岛中心进行着。
奏鸣的铜钟毁了,颅柄的祭刀成为了新的钟槌,尼尔的身体化作了新的鸣钟。
钟声用尼尔的身体鸣响,声音比之前的铜钟更幽远更清越。
钟声回荡!
每敲一下,黑袍的敬伏就深一分,每敲一下,尼尔的颤抖就更剧烈。
他像个人偶被束缚在铁链的中心,血从他的伤口涌出来,从他的七窍挤出来,从他的毛孔渗出来。
他的身体越缩越小,越析越干,身体下的血池越积越大,越聚越深。
血池汇聚在草地上,静如深潭,古井不波,血面像涨潮般一点点上升,只是上升,一滴也不愿渗透进土壤。
尼尔流光了全身的血。
他的血,他的水,细胞的液,组织的浆,身体里一切能被称为水的东西几乎都混进了血池。
他变成一具与骨架类似的干尸,套在纵横的铁链当中,彻底地失掉了全部的生机。
然而钟声还在继续。
就像把古寺的镇钟换成了教堂的摆钟,干枯的尼尔依旧在鸣,只是变得轻快,变得高亢。
黑袍们兀然听到了心跳的声音。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强劲的心跳与钟声混杂,有节奏的交替,像打击乐的混响。
尼尔在那混响中裂开了,以颅柄的短剑为中心,整个胸膛从中裂开,把插着剑的心脏搏动着从胸膛中鼓了出来。
那是一个完全正常的心脏,一个过份强壮的心脏。
光洁的心肌泛着健康的有活力的红色,心室、心房兀自地舒张和收缩,每一下都在虚空中擂出重响。
可它却是唯一的强壮。
心肌以外,万物皆枯,健全的红色在心的尽头截断式惨白,那些粗大的静脉与动脉像一条条腐朽的草绳连接着它与胸腔。
它被束缚!
在上升的过程中,它被干枯的血管拉扯,在上升的过程中,它被覆在胸上的银网捕获。
银色的细链紧紧地勒着它,越勒越紧,越勒越紧!
它像只凶兽被缠在网里,左突右冲,四处挣扎!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散落在四周的黑袍们开始叩拜,不再像之前那样单纯地敬伏,而是用最虔诚最尊重的姿态叩拜。
他们站起来,手心向上,手臂向上,直到手臂高举过头顶,与身体齐直,齐刷刷地挺着腰跪下。
双膝触地,他们念颂祖谢坤之名,弯腰下沉,他们歌唱沉寂的黑暗。
邪恶的圣歌隆重地混在天上,与钟声与心跳合成乐章。
他们的胸,他们的脸,他们的手臂和手背触到地面,他们的口在齐声高喊:“以主之名”!
咔!
咔啦啦啦啦啦啦!
刺穿心脏的巫刃开始崩解。
那剑上的每一痕锈迹都在剥离,飘散在空气,变成火变成光,凝结成虚空中的丝线,缠绕在那些崩紧的银链上。
丝线拉扯。
丝线一点一点地收紧,银链一点一点的搅动,黑袍们又一次站起来,重复他们最虔诚的叩拜。
“以主之名!”他们喊。
“以主之名!”他们颂。
“以主之名!”他们唱。
叮!
纤细的丝线截断了链,断裂的银链抽打在心。
那张网子抽打在艳红的心肌上,用一种难以理解的迅猛与温驯贴合上去,旋即熔解开,化作烙印在心上的纯黑色的印纹。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尼尔的心脏自由了。
剑碎了,链融了,心脏如孤傲的王者般悬在天上,心肌的外侧烙着黑色的束缚,看不到一丝的伤痕,仿佛之前的穿刺只是幻想,那束缚与生俱来,浑然天生。
搏动开始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疾,有什么从心的空腔里泵出来,干枯的血管开始膨胀,像瘪掉的水管接通了水源。
血管开始复苏了,血池开始沸腾了。
丝丝缕缕的血红色的雾气包裹着心,以心为源头蔓延,一点一点救活了鼓胀的血管。
那些血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成健康的透明的红色,青红色的血液在透明的管子里流淌,去到哪里,就为哪片干涸带来生机。
池里的干尸渐渐地丰润起来,随着血池的蒸腾,慢慢地恢复往昔的容貌。
那甚至不止是往昔的容貌。
因为在长达一个月的折磨之后,本初的尼尔原来是憔悴的苍白的浮肿的消瘦的,而现在,他的皮肤透着光泽,他的脸庞隐有红润,他的头发柔顺飘逸,他的肌肉强健有力。
或许曾经最好的尼尔都不像现在的尼尔看起来这样健康,但同样的,就算是曾经最差的尼尔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被五花大绑,被开膛破肚。
心脏似乎也想到了这些。
随着指甲恢复到最好的如新生般的肉色,尼尔的身体完全复苏,他的心脏开始回归。
心脏像归航的船一样缓缓沉入到空荡的胸腔,搏动着收紧那些被拉伸到极致的血管。
裂开的胸膛开始愈全,由颈至腹,由腹至颈,从裂口的两头向着中心,在心口的位置交汇出一枚如闭合的竖瞳般纯白的伤疤。
那是那柄崩碎的仪剑的样子,就像是剑的刃口永远地烙印在光洁健壮的胸膛上,成为这场诡异仪式留在人世上仅存的印记。
“哈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
尼尔的胸膛猛的鼓起来,喉咙的深处发出长长的长长的几乎没有尽头的嘶哑的呼吸。
他睁开眼睛。
湛蓝像天空和海的眼珠看不到一丝生的光泽,有墨汁般的纯粹的黑从眼角的白底上滑过,注入那一汪湛蓝当中,把它染成宝石般剔透的墨色。
钟声停了……
心跳停了……
歌颂停了……
天风、草野、细枝与嫩芽的擦磨,人世中一切的声音都停下来,连火把上跃动的火焰都变得小心翼翼,仿佛生怕自己的燃烧惊扰到什么。
尼尔的眼珠动了一下。
生机的光芒顷刻间注满黑色的眼珠,他醒过来,从那条幽深的无根的通道被拉回到人间。
他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在昏迷之前,他被自己的疼痛和血撕裂,在昏迷当中,他在更强烈的痛苦和无助中沉沦。
他无数次怀疑自己能不能在这场祭祀中活下来,可当他真的活下来,真的醒过来……
充沛!
他的身体像被再造一般充沛,敏锐、有力、活泼。
这样的现实和绝望虚弱的记忆冲在一起,让他的身体当机,彻底的完全的失掉了控制。
他僵在那里,像个死人一样感受着夜和其他。
墨袍们屏着呼吸,趴伏着,撅着臀,抬着脸,张着眼。
十三道瞩目汇聚在被十三枚火把照亮的尼尔的身上,他被六条粗大的铁链锁紧,他躺在地上,他睁着眼,他不动弹。
“我们成功了!”敲钟的黑袍站起来,摘下罩帽,露出一张眼窝空洞的老迈的脸。
他用自己的眼眶环视众人,用十足的中气振奋演说。
“就像伟大的黑色之人所说的那样,没有人的灵魂能在无尽的黑暗旅途中保留住自我。”
“我们完成了黑之束缚的仪式,从无休止的流浪中把我们的主拯救出来,拯救到这具活着的尸体当中。”
“窒息之手拥有了圣器!”
“同仪们,从今天起我们的主将与我们同在,我们的主将予我们赐福,我们的主将接受虔诚者的祭告,在我们的眼前,在我们触手可及的地方!”
“让我们祭拜神圣的……”
哔~~~~
哔~~~~
尼尔恍惚听到了木哨声。
在敲钟人激昂演说的中截,尼尔听到木哨,轻快的,尖锐的。
那声音从天上来,远远地传荡着,皎月、繁星好似都是它的源头,它斡旋在空中,一声一声,你追我赶。
尼尔看到了飞禽。
在天的尽头,视野的边角,有两头巨大的飞禽跃入,它们扑扇着巨大的翅膀,优雅的轻盈地滑过尼尔的头顶。
尼尔转不了头。
他眼前的天只有那么小小的一块,距离只够飞禽们片刻的翱翔,但它们很快飞回来,维持着优雅的滑翔,从三四百米的高空下降到离地百余米的高度。
尼尔看清了它们!
大得像牛,四蹄凌空。
它们长着难以形容的邪祟的头颅,非牛、非鸟、也不像昆虫,更像是一群奇怪的动物混生着人类尸体的杂种模样。
连接头颅的颈是如森蚺般粗壮、滑腻、无骨的长颈,表皮有色彩斑斓的花纹,生长在牛或是犀牛那样粗壮的身体上。
它有四条分叉的粗壮的蹄,如奔跑般蹬踏在空气中,前肢的末端还生有可用来撕碎猎物的爪状附肢,肢体纤细,爬满骨刺。
一条剑脊的摆动的尾,有身体的两倍长度。它的翅膀是蝠状翼,外宽内窄,翼展十米!
它们排成斜线从尼尔的头顶掠过,从百米下降到七八十米的高度,尼尔从它们的背上听到哨声,尖利的哨声,忽长忽短。
它们的背上似乎有人?
惊鸿一瞥间,尼尔恍惚从它们的背上看到黑色的人形状的突起,前一头有一个,后一头有两个。
哨声是从后一头的前面发出来的!
有人来了?
尼尔猜测着。
这些人乘着邪祟的怪物出场,是黑袍的大人物?是盟友?还是来抢夺他这个所谓“圣器”的黑袍的敌人?
似乎是敌人!
因为怪物又一次飞出了视野,但截断的演说却没有继续。
黑袍们纷纷掀开罩帽站起来,三五个警惕地聚在一起,就像从神秘的衣架一下子变回了普通的男男女女。
他们在戒备,睁着眼睛,望着天空,不需要命令就抽出藏在身上的手枪,咔啦咔啦拉拴上膛,黑洞洞的枪口高举向上。
尼尔第一次看清了折磨自己的那些人,普通的男人,普通的女人,普通的老人,普通的年轻人。
只是两个不那么普通,一个是之前就露出脸的敲钟人,一个是人群中最高大的持剑人。
他们的手上没有枪,他们的眼窝里没有眼珠!
哔~~~~
哔~~~~
木哨声回来了!飞天的怪物又回来了!
这次它们的高度只剩下五十米,尼尔闻到像是尸体腐朽的恶臭,看到它们细腻的七彩的鳞片。
有人从其中一头跳了下来!
高大、英俊、年轻、强壮……
这是个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的高大男人,有一头张扬的璀璨的金发和一双带笑意的剔透的碧眸。
他从相当于十几层的高处一跃而下,穿着马裤、马靴、雪白的干净的衬衣和由几种褐色编织成的格子马甲。
他的肩上披着一件样式夸张的深褐色短斗篷,在下降的过程中飘荡着猎猎作响。
他在半空掏出了枪,那对让人印象深刻的碧眸转过来,与尼尔的视线在一瞬间交汇。
尼尔的瞳孔兀地扩大!
这个人居然是……
轰!
枪焰激发!
持剑人用嘶哑的声音高喊出声:“空袭!是拜亚基!是密大的那些教授们!空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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