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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斛珠夫人》肆 日西月复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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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帝姬死,府内弦歌不改,宾客大醉,王有召侍寝。

天亮问曰:“吾夜来醉语否?梦呓否?”

美人对曰:“否。”

王曰:“妮子机伶,亦只到今日。”拔剑杀之。

——《徵书·列王纪·百卅一·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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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城宫是不夜之宫,寝殿内终夜燃着灯火——帝旭不能一刻没有光。丈烛已不堪使用,宫内用的是特制落地灯笼,隔十五步便安放一个。灯笼约一人半高,长鼓形,均是整张白牛皮蒙制,不使针线缝合,用以锻压收口的黄金亦打造成空花宝相纹,内里安有河络工匠造出的精钢灯盏,燃鲸脂蜡与剑麻芯,少烟少热,明亮耐久。这上百座灯,使得金城宫中从此没有了影子,一切行止无从遁形。

廊道宁静深长,两列白牛皮灯映得通明,两名宫人无声拱立于廊道尽头,容颜模糊雪白,恍如一对人俑。玄黑铺金虬龙纹的后袍在白玉地面上拖出窸窣的声音,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像是有无尽的时间可供消磨,只嫌人生冗长。

忽然,脚步若有所思地停驻下来。“你说,我会是怎么个死法?”人影背对着他们,扬起了脸,饶有兴味地问道,并没有指明是在问谁。

那想必是个曾经金声玉振清凉无垢的声音,如今却已经满含着疲惫与厌烦的沙砾,像根僵脆的琴弦,或许下一刹那便会滑出变徵的异声。

身后的两人中,年轻的一名垂目不语,年长的却抬起了眼:“陛下,您是万寿——”

“万寿无疆,不老不死么?”悦耳而冷淡的声音截断了他,声音的主人霍然转回身来,玄黑的华丽广袖随之卷起气流,“鉴明,朕已经糊涂到需要你来哄瞒的地步了么?”

方诸默然,退后一步俯首告罪。

帝旭并不是帝修四子中最俊秀的一个,那一种眉目间的飞扬冷峭却不寻常。八年之乱间,世人均以开国帝褚荆转生来比拟这名年轻的旭王。乱世中叱咤万军、独挽狂澜,登基大典当日在六翼将的簇拥下,英武宛如天神降世。十四年来,岁月不曾损毁他的面容,那脸孔,那身姿,始终与《军神卷》中所绘盛年形影一毫不差。然而还是眼见得一天一天地老了——飞逝的时光洗去了所有的清峻与锐气,就是这样,难以言说地老颓了。

“濯缨,你说呢?朕要怎样的收场才好?醉死?堕马死?还是死在缇兰的床上?”

帝旭眼看着面前的两人面色骤变,笑意更浓。就在此时,始终恒定的纯白灯光变化了。金城宫的灯是风吹不摇的,但是这白光中,如今隐约有了影子。

影子是从帝旭身后那座灯的白光中出现的。是人形。有如窗上魅影,眼看着由淡而浓,自虚而实,紧接着光芒一划,白牛皮蒙子自内而外被破开,一道人影疾刺而出。

濯缨锵然拔出长剑,一跃而起,仗剑横隔于帝旭面前。方诸单手揽住帝旭的腰身,向后连退,转瞬二人已退出二丈开外,方才落地,身边一座灯竟又哧的一声破开。方诸这次看得分明,那人原是匿身于牛皮内的精钢灯盏之后,紧贴墙壁,灯光发于外,因而竟得以藏身。空气急速流动,隐隐形成一道锐利的锋刃自灯盏中冲出,向二人扫去。方诸却将帝旭向侧推送出去,自己低身而进,隔着白牛皮向那人手肘拍下。那人一声痛叫,向后倒向火焰,灯内狭仄,一时躲闪不开,竟也十分气概,忍痛撤手,喃喃念着蛮子语,只听得唰唰几划,牛皮上竟凭空割出豁口,让他自灯内脱了身。原来与方才现身的刺客一样,均身着白衣,金发碧眼蛮族容貌,空着两手,手中捧有一球流动着的小小的风,因速度太过迅疾,看起来竟像是什么有形有质的东西。这是一名召风师。民间一向传说有此类异人,然而世间所见之召风师,即便真有异能,亦不过能吹起半刻和风,聊充江湖卖艺的噱头,其余大多干脆是流窜于各地骗财的寻常人罢了。如此能够化风为刃运用自如的召风师,恐怕是天下独一。

而那第一名刺客亦不见双手有何兵刃,却根本不管濯缨密不透风的剑势,如扑火蛾子长身直上,浑不畏死。濯缨见他门户大开,乘势将剑身一偏向上疾送,剑尖直抵刺客咽喉,眼看便要穿颈而入,然而——长剑铮然鸣动,竟是金石相击之声!

剑尖已然微微陷入那蛮族咽喉肌肤,却被就此阻住不能再入分毫,濯缨心头一凛,翻腕变招向颔下最柔软处刺去,这一回,剑尖像是刺到了什么极为坚硬的东西,竟然侧滑出去。“伊瓦内!”濯缨脱口而出。伊瓦内是鹄库清修教中密技,意即“血中金”,原是河络炼金秘术之一支,专门研究自牲畜血中提炼黄金之法,数百年均未成功,只能自血中炼出精铁来,于是渐渐衰败。后来不知如何,伊瓦内渐渐演化为一门以身化铁的武艺,修习者亦称为伊瓦内,传说容貌无异常人,却可令肌肤如铁。濯缨年幼时见过一名修习二三十年的河络清修僧,亦只能令双掌化铁,击掌有刀剑声。今日这个伊瓦内,不止咽喉,连颔下最柔软的皮肤均已成铁,犹如周身被甲,兵刃难伤。

那伊瓦内听闻“伊瓦内”三字,露出骇异神色,定睛看了濯缨容貌,亦失声道:“夺洛尔萨!”

“我是夺罕。”濯缨轻声一哂,挺剑向蛮族碧眼中刺去。蛮族偏头闪避,剑锋在脸颊上撞出成串火花,他却不以为意似的抬手抹抹脸,无关痛痒的模样。这一抬手,濯缨瞥见他右手中指上一枚粗大铁指环深嵌入肉,不由得脸色一肃,无暇回顾身后战况,只得扬声喊道:“义父!”

背后却没有回应。

无风的廊道内,渐渐起了气流之声。起先略为疏薄,像是一片两片枯叶乘风悠然飘落,触地微响,继而宛如肃杀金风呼啸穿林,万千木叶萧萧而下。濯缨听得那声音自缓而急,忽然清风贯耳,衣角袍袖竟都真的被掀动起来,面前伊瓦内的金发亦随风飘拂,碧蓝的眼眸含着隐约笑影。濯缨双眉一紧,心知方诸与帝旭遇上强敌,眼下只有奋力缠住这一名伊瓦内,令他们不能联手。既然此人伊瓦内已修至大成境界,刀剑倒碍事了。心念一定,纯乌的瞳子中便燃起凌厉金芒,将手中长剑向后一抛,道:“陛下。”

身后有轻巧提纵之声,是帝旭接剑入手,手腕一振,长剑龙吟不已。

濯缨棱角分明的美丽唇边,扬起了轻慢的笑。平平伸出右手,手背向上,不攻亦不守,就那样伸着。

草原上的男儿都知道这个手势的意思,自孩童时起,到成人,到壮年,甚至鬓发斑白的老人,也常常这样伸出手来。

来摔角吧。

对方一怔,却也笑起来,将右手覆在濯缨的手背上。冰冷僵直的手掌,触到濯缨温热的手背,泛出铁腥气味来。濯缨一式反手握住那手掌,左肘发力猛顶。那伊瓦内没料到他如此快手,合身不住前倾,濯缨身形低侧,以肩承住伊瓦内腰侧,低喝一声挺身直立,已将偌大一条汉子拦腰扛到肩上,又乘势向廊道尽头摔去。鹄库摔角本无定规招数可言,单凭双方的敏捷与气力决胜负。濯缨在鹄库时虽然年幼,却常年与军中壮汉互搏,练就了一身机巧灵变,长成后更添了过人膂力,已是摔角的不世好手。伊瓦内之术却讲究潜心清修,戒争斗,此人既是其中翘楚,应是不擅技击。濯缨心思清透,稍加思索,遂有了这以己之长搏人之短的主意。

伊瓦内重重撞到墙上,声音铿锵,仿佛身着重甲,复跌落下来,撞着了身边侍立的宫人——宫人!濯缨暗自心惊。那两名宫人身后的门内便是金城宫的上书房,只要躲入门内,便可由侧门唤来禁卫,为何半刻时间过去,她们依然纹丝未动?那只能是因为——她们早就死了。被伊瓦内撞着的宫人缓缓地倚着背后的白玉石墙滑了下来,脑后拖下一条黏腻稠红的痕迹,而另一名宫人却还直立着,低垂眉眼,只是头上的金珠,因了伊瓦内方才那一摔震动,仍兀自颤动不已。

“陛下,您先走吧。”方诸说道。平时温煦的嗓音变得果决,在密闭的廊道内回响如钟。

“不。”答他的是一个含笑的冷清的人声。那是帝旭。像是岁月陡然倒流了二十年,那声音中,透出无可言说的威压与逆时而动的狷狂。

飒飒风动,密林翻涌如狂涛,似有徙鸟急急投林,百兽奔走哀鸣。

“翼垂图南,这召风之术都说是绝迹世间,原来传人却在蛮族。”帝旭似是感叹,又似是欣喜。“鉴明,活着倒还有些意思。”

卫护在前的男子亦淡淡一笑,与帝旭联袂而进。

廊内已卷起狂风,压得人双目难开。灯火跳动,百影摇曳,只听闻身后剑与风刃相击铮铮。

濯缨听见二人言语,心内稍宽,不待面前伊瓦内直起身来,便纵身扑上将他死死压住。那伊瓦内却扬起脸来,冷冷一笑。濯缨知道他的意思——纵然将我打倒,却杀不得我。濯缨亦冷笑,左手将那伊瓦内的脸一扳,右肘便运了气力向那脸上颚骨咬合的关节猛碾下去。只听得轧轧如碎铁皮的细响,伊瓦内关节受压,不由自主张开了嘴,又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骤变,嗬嗬作声。

“不服?我说过要与你赤手相搏么?白生了一身好皮肉,脑袋却如此愚笨。”濯缨微笑着,腿上加力,镇住了伊瓦内欲要踢腾的腿脚。

那伊瓦内惶急扭头,却已不及。一道流丽的金翠光芒急划而来,自他大张的嘴内穿入上颚,直透脑髓,瞳孔立时散开。血与涎水混杂着淌下嘴角,满口里是精工镶嵌的柘榴石与橄榄石璎珞。

濯缨探手进去拔出那染了血与脑髓的金步摇。伊瓦内口中流出的鲜血里,渐渐羼杂了白色的丝缕。

此时帝旭方诸联手,与另一名蛮人正战至酣处,三人于飘风中卷作一团,起落交错,间有剑光划过。方才帝旭说那蛮人使的纵风之术名叫“翼垂图南”,濯缨亦曾听方诸提过,是前朝流传的秘术,取鲲鹏御风而行、浩大迅疾之意。徽朝开国帝褚荆当年起于蓬蒿,百战立国,一名前朝武将坚不求降,苦战万军之中,施展此术法,杀伤二百余人,终不能脱困,力竭战死。

帝旭猛然跌出战圈,三尺青锋寸寸断裂,正倒在那伊瓦内尸身一侧。那蛮族召风师竟直追而来,全然不顾自身后背暴露于方诸掌风之下。帝旭顺手拎起伊瓦内的尸首挡于身前,蛮人弃剑用掌,眼看就要打在尸首后心上,濯缨却跃身撞开帝旭,单手拨转尸首肩膀,一掌拍在背心正中。只见那尸首手足格格而动,自胸口肩头各处射出十数枚菱形铁刺。那蛮族怒喝一声,戟双指弹出无形气流,一瞬间弹飞十数铁刺,却不提防方诸自后背追袭而来的一掌。那一掌亦不是怎样快,却极稳静,势大力沉地印在那蛮族人后颈上,激起一声劈裂响动,蛮族人立时脊梁颓缩,嗒然落地。

方诸不理会蛮族人死活,直奔帝旭身侧,将他扶起。濯缨亦自地上起身,向那蛮族人走去。蛮族人脊梁震碎,煎熬异常,却不能立死,双眼瞪得睚眦欲裂。濯缨蹲下身子,俯视着他浑浊的蓝眼。那蛮族人看着濯缨,眼里转过最后一线碧蓝的神光,挣扎着,低声断续吐息,依稀组成了一个句子:“卓音·罕察努塔巴音……”

那是许多鹄库男子一生的最后一句言语。

再深的仇怨,赢家亦不会不允许这样的请求。

卓音·罕察努塔巴音——杀我,予我战士之荣耀。烈战而死,成败皆坦然,是最终之荣耀。那亦是当年幼小的夺罕对方鉴明所说的第一句话,他东陆名字的由来。

濯缨翕动双唇,却没有出声。

巫吉塔那——泉下再会。

蛮族读出了他无声的言语,于是安心地合上了眼,等待致命的一击降临。濯缨背着身子,不动声色地将金步摇刺入他的心口。那召风师面色一舒,眉间展开,登时消除了痛苦的神色。

脚步杂沓,禁卫终于觉察有异,匆匆赶来。濯缨起身,去搀扶帝旭。帝旭并未受伤,只是被蛮子的血糊了眼睛,右眼视物模糊。见濯缨过来,便微笑道:“濯缨,你想要什么赏赐?”

濯缨亦微笑,双眼似是深不见底,灯光下流转动人:“臣恐太过僭越。”

“无妨。只要国中有,你皆可自取。”帝旭倚靠在濯缨肩上,伸手擦拭右眼血痕。

“那么,臣无礼了。”

濯缨说着,指间金光翻转,如一道凶险的虹直插帝旭心口,快如飞矢。

帝旭避无可避,连面上笑影亦不及收起,眼看便要横死于一支步摇之下。

原来如此——两名刺客,其一身负纵风术法,其二炼血为铁,藏于周身经脉交接之处,纵使化风为刃也杀不了帝旭,尚可尸杀。即便两人皆殁,帝旭与方诸已有耗弱损伤,更不会提防濯缨暴起伤人,仍有一记绝命之杀——这是局中之局,杀中之杀。

鲜血喷溅,继而在青绿的丝袍上急速扩散成一片污黑。步摇深深刺入骨肉,缀饰的璎珞犹在珊珊作响,珠声清丽。

“鉴明!”帝旭惊呼,数十禁卫此时执刀赶到,亦惊呆当场。

帝旭跌坐在地,面染血污,凤庭总管方诸肩头血如泉涌,仍保持着以自身翼蔽帝旭的姿态。羽林万骑方濯缨却飞身踢起地上的一柄剑,舞起电光缭乱,直向禁卫群中杀去。

方诸面容青白,一手紧压伤口,厉声呵斥道:“濯缨!”气息催动,血便从他指缝间小小缝隙喷涌出来。

濯缨已杀至廊道出口,运起轻功身法且战且走。刀剑交击中,只听他冷然扬声回答:“世上本没有濯缨这个人。我是夺罕。”下一瞬便跃出人群,腾身上了金城宫的重檐庑殿顶,失去了踪迹。

“陛下,养子谋逆,臣……”方诸清朗眉目微微拧结,低声道。

帝旭却摆了摆头,喃喃道:“你我的交情是在战场上以命抵命换来的,我心里明白得很。再说我若死了,你也是活不成的。只是——”他讥诮地说,“我本以为这金城宫是无影之宫,什么也藏匿不住。谁知到头来,就是这些长明之灯,几乎要了我的命。”

方诸已满额冷汗,唇边刀痕轻轻抽搐:“陛下请珍重龙体。”

“不会死的……朕就在这里等着,这个天地乾坤,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降罪于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杀得了我!朕就等着天谴降临。”他轻哼一声,“在那之前,朕不会死的。”

帝旭的眼光狂热而桀骜地瞪向头顶。那里并没有茫瀚深邃的天宇,有的只是无动于衷的白玉石穹顶,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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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净白布刚覆上伤口,转眼便沁出深浓的血痕。年轻宫人手足无措,忙又抓了两张布巾胡乱捂上,用力稍大,男子秀长的眼微微一眯。

“方总管……”那年轻宫人骇得丢开布巾,含泪跪倒在地,肩膀颤抖不已。

方诸漠然睨视那娇怯可怜的身影。她们怕他,也无可厚非。一柄杀人累累的剑,即便不是指向你的脸,只从旁看着那血珠自剑脊滚落,亦是令人觉得胆寒的。

“你走吧,我来收拾。”海市一身男装青衫子,倚在门口冷冷道。

宫人忍住泪,抬眼觑方诸,见他不曾反对,如获大赦,蹑足急急退出了屋子。

方诸左肩血污衣裳褪到腰间,肩上覆着白布,亦是朱痕斑驳。海市反手掩过门,走上前去,轻柔揭开布巾,登时无声地抽了口凉气。伤口径寸不过绿豆大小,却极深,血流已稍稍收止,仍像细细的泉一般,将肩背与上臂皆涂染了鲜明的红。海市绞着眉头在榻边坐下,以布蘸着冷酒为方诸擦拭血污。

肌肤原本的色泽渐渐被洗了出来。每拭一下,海市眼内的神色便沉暗一分。

因多年不见阳光的缘故,方诸少年时麦色的肌肤褪成了苍青的白。那袒露着的肩膊上,密密杂错着殷紫的、浅白的大大小小伤痕——形如铜钱贯穿肩背的是箭伤,纵横浮凸的是刀伤,黑紫永难消退的,是火伤与冻伤。

“义父……你杀过多少人?”海市将布巾在盆中冷酒内浸了一浸,淡薄的赤红洇散开来。

“不计其数。”男子侧着头,并不看她。

纯白布巾已被染成轻红,海市敛眉垂目,仔细轻巧地绕过新伤:“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

男子沉默片刻,答道:“七年前罢。”

“七年前?”海市的指尖停住了。停得久了,手下肌肤的温度便透过潮湿的布巾,缓慢地渗透出来。她看着自己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曲起来,将布巾捏出水痕:“七年前?”

方诸仍是沉默。

“你骗人。”海市垂着头,肩膀上,似是用了极大的力。她猛然仰起脸,一对清水眼盈满了恨痛的光:“就在今天早晨,你杀了柘榴。你只用那几句话,就杀了她。”

方诸只是不看她。那样一个雅静秀逸的侧影,石塑般无喜无悲,只是不肯看她。

“那个老宫人临死前,破口痛骂柘榴害了她,还有——”海市的浓密眼睫上,沾了细碎的泪光,“诅咒你不得好死。”

方诸淡然一笑。生于公侯家,习艺帝王苑,转战千里,一身数反——所谓不得好死,他一早已经觉悟——生亦不得好生,又何必计较好死不好死?

“为什么?你究竟要濯缨为你做什么?他重然诺胜过性命,自从十三岁上被你收服追随至今,你的命令,他可曾有丝毫违背?那样的皇帝,柘榴盲眼是因为他,六翼将死绝是因为他,我六岁上被投入鲛海父亡母散是因为他——只要你一句话,他也愿牺牲了自己的命,去保住那样一个皇帝。即便柘榴自昶王府回来后便立刻自尽,他要复仇亦只会去昶王府,怎会找到皇帝头上?”

海市探出手去。她的手指颤抖着。他的眼秀长深湛,仿佛龙隐之渊;他的鼻梁挺而窄,宛如刀锋;他面庞削瘦,思虑沉重。她的指尖轻悄地拂在他面颊上,像五瓣联翩的落花,徒劳地要将他的视线挽回。

“为什么柘榴非死不可?自小到大,但凡你要我们做些什么,纵是多少为难,性命不要,我们亦会为你做到。可是柘榴,她真不能不死吗?不过是个盲女!她死了,濯缨没有一声哭,他怕是这辈子也哭不出来了!”

“所以,那盲女不能不死。”方诸终于正眼看着海市,低缓说道。

脆响乍起,方诸面孔被抽得偏过一边,黯白的脸颊上浮起五道红痕。

海市揪紧他右边衣领,不能置信地看着那张淡漠的脸,泪水决眶而出。她与濯缨,原来都是他指间无情拨弄的棋子。他根本不曾拿濯缨与自己当作儿女,甚至不当作是人——除了帝旭,旁的人原来根本不算是人。濯缨于海市是兄长朋党,可豪饮论剑、齐驱并驾,亲如一胞同出。方诸却是她的师,她的父,她的友,是她混沌世界里开天辟地的电与光。她原知道她与他是不能的,亦没有奢望过什么。不问前尘,不顾后路,杀人如麻只为得他一句称许,结果,却换得了这样一个下场。

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衫,逼视他的眼,泪如连珠打在他左肩伤口,生生抽痛。这孩子像只小兽一般天真而倔强地依恋着他。她是他亲手抱回的小东西,可是,他忘了她会长大。有时候,即便是男装,那遮掩不住的美丽依然会炫人眼目。

她大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看他,那么多泪纷纷坠落,却紧咬着唇,不肯发出一声哽咽。她一向骄傲勇敢,连哭泣的时候也不肯示弱。

他觉得自己紧握的手无声地展开。指尖犹疑着逐一抬起,经过漫长的时间,终于伸展成一个小小的探寻的姿态。倘若再扬高一尺,便可以拥住她细瘦的肩。

然而他没有。手在空中停留半刻,骤然握成了拳,重又落回身侧。不动声色,她不曾发现。

她的美丽如一道谶语,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早已决意斩断了自己,此生已废。

他不能不回避她的眼光。歧流的河川永不倒灌,他与她的命运,一往无回。

门上响起了轻叩。馆内宫人隔门唤道:“小公子,宫里传话来,催促即刻动身哪。”

海市周身一颤,乍然松手放开他的衣襟,呆了片刻,又粗鲁地以手背抹去满面泪痕,打怀里摸出一枚镶水绿琉璃的金扳指,摔在方诸身上。那扳指原是方诸自用的,她戴来嫌大,便如寻常闺阁女子缠指环般,使绿丝线将它缠过了。

方诸似是视而不见,向门外答道:“去回他们,小公子马上就来。”声音竟不含一丝波动。

海市深深吐息,而后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门前,忽然又回过头来,眉宇间锁着困惑与凄凉:“养育我十年,濯缨十五年,难道你——就是为了让我们今天自相残杀?我到底能信你多少?”

她就那样站了一刻,始终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iii

七月朔日夜中,夺罕刺帝旭,不成,伤内侍禁卫数十,夤夜北逃。近畿营副将符义与黄泉营参将方海市率兵士五百,夜开帝都永祚门,举火缉捕。辗转往返中路、赤山、合安三郡,行程千里,毙马无算。夺罕狡黠,数扑数逸,王师折损近百。八月中,终杀之于莫纥关外,尸身为迦满军夺去。

——《内阁大库·奏章合牒·天享卷·十四年八月》

追至莫纥关时,正是八月望日午后时分。关外便是迦满国境,这剩余的四百骑既非使节,亦非商贾,不便公然武装进入他国境内,遂遣便衣探马出关探听。眼看约定时辰已过,天色向晚,十名探马无一回还,草原中曾先后响起两声示警鸣镝,此后再无消息,这十人想是已遇不测。

为防故旧徇私,出京的五百人马不从羽林中调拨,均选自近畿营,多是符义自黄泉关带来的旧部。据宫中传言,凤庭总管方诸本是要亲身缉拿方濯缨,因重伤在身,由另一名义子方海市替代。追缉半月,数次设局、埋伏、围堵,那方濯缨只身一人,行踪飘忽如鬼魅,从中州至瀚州数千里路途竟拿他不着,反赔进去几十名精壮汉子。如今又是十条人命损失,剩余的四百骑内,起了无声的骚动。

符义挽住马,闭目思索。海市从旁看着他那张黑得难辨眉目的脸。片刻,符义高举起右手,截然向前一指,淡淡道:“出关。”

草原的黄昏分外炽烈艳丽。天际垒起万状云堡,金乌未沉,冰轮已然东升,日月星辰皆明媚硕大,与关内所见的天穹竟似是全然两样。夏草芃茂,高与马背相齐,夕阳下,眼见得那离离之草如赤金的波涛,自广袤远方一浪浪涌动而来。

濯缨眯起眼,夕照将他俊秀的脸孔涂泽金红。他信马由缰,任胯下骏马停停走走。北地天候迟晚,莫纥关内一城柘榴开得如火如荼,即便是七八里开外,亦看得见那流溢泼洒的红。青天下远远扬起一道尘土,自东南朝西北方向奔驰而来。

来了。

濯缨稍稍夹紧马腹,那匹九花虬便轻快地跑了起来。

呼喝声渐渐散开,向他围拢过来。他侧身回头望去,苍茫碧野上,黄尘呈半圆形状自后包抄过来,已不过两里左右路程,骑者的身影踊跃隐现于草浪中。

濯缨周身的血脉里,忽然涌起了难以言喻的欣快。果然,他还是个鹄库人,寺九的子孙。他长笑一声,打了一个响鞭,伏身向马耳边用鹄库语言低声说道:“飞光,让我瞧瞧,你到底是不是匹好马。”

飞光听懂了人言似的,猛然厉声嘶鸣,扬蹄腾跃,果然足不沾尘地飞奔起来。

濯缨亦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寸寸活了过来。

心与眼都无遮无翳,身轻如燕,马上衣袂飘飞。夏荣冬枯的万顷碧野里,人们代代繁衍、朝生暮死,忙着纵马扬踏高声歌唱,生于旷野,没于旷野,如草芥一般渺小,却快意自得。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那是他么?”符义问道。

海市面无表情答道:“那声音,应该是吧。”

符义冷笑道:“够逍遥的,唱起歌儿来了。包抄过去。”

“大人!”猛然有人惊呼。西北方亦有一道滚滚黄尘卷来,有人吹响草叶,尖厉的声音漂浮在金红色的暮霭中。马蹄声整齐划一,队形严整,显是训练有素。

“是迦满军?”

“不对,他们穿着便衣!”

“不会错,那些马清一色都是黄骠军马!”低声的议论登时传遍了四百骑中。

“迦满人……”符义拧起了眉,“原来是这样……”

鹄库东部与迦满接壤,南为左菩敦部,北为右菩敦部,两王素来不和。左菩敦王夺洛近日似对迦满有所图谋,迦满自然要竭力拉拢右菩敦王额尔济。那方濯缨是夺洛之弟,额尔济想要对付夺洛,最名正言顺的手段莫过于扶植方濯缨,争夺左菩敦王之位。迦满为了扳倒夺洛,竟然也不惜出兵来与徵朝抢夺方濯缨。可恨的是迦满人又藏头露尾,把军装换了牧民衣裳,日后交涉起来,大可推搪说是流寇劫去。迦满向来畏服徵朝,左菩敦部最初来滋扰时,迦满亦曾经向天启求援,帝旭却打发了使者,不闻不问。如今看来,迦满已对徵朝彻底断绝了指望。

“然而,即便如此,”符义恨然道,“迦满人情急之下,若是举国反扑,亦是可畏。”他一个近畿营副将,没有在迦满境内轻易开启战端之理。

“符大人,不妨让末将一试。”身侧的年轻武将催马前进一步,符义转过头去,看见了方海市清秀的侧脸。

方濯缨纵马迎向迦满军,眼见得只隔一里余地,便要没入那千人阵中,追无可追。

符义点头道:“去罢。”

海市一抖手中缰绳,连下两鞭,轻捷地追了出去,少年清瘦身姿直像是要消融在夕阳中。

风声盈耳。海市松开辔头,单手取下背后六石强弓,又一手自箭壶摸出一支白隼翎箭,上弦。左持右挽,箭平于眼,壮汉亦未必能开满的六石弓,这少年不动声色便开到满圆。开弓的右手拇指上没有了原先惯用的扳指,草草用熟革裹了几层。

意定神明,无妄无断。万念俱灰,万心同灭。

六岁初习射艺时候,方诸曾如此说着,自身后握住她的双手,引着她将弓开满。

唯如此,那脱手的一射方能不偏不倚,正中鹄的。这一射不能有一点差池,非中不可。右手的挽力乍然松脱,箭方离弦,身后便起了喝彩。这一箭眼看着要正中濯缨左心,断无偏差。

海市,果然是你。

濯缨拍马直直向西,迎着半没的巨大落日,仿佛只要再加鞭跑上半个时辰,就能跑进太阳里去似的。蒿草自身侧飒飒倒伏,如同破浪迎风。他不能躲闪,海市这一箭非中不可。那孩子自小骑射天分过人,他信她,一定能中。

犀利之声破空而下。

强劲的力道呼啸着刺入后背,濯缨的身子猛然向前一弓,跌下马来。温热的液体,淋淋漓漓淌了满背。

“濯缨,这是我与你打的最后一个赌。若你相信海市平日待你的情分,信她宁可抗命也不愿杀你,咱们就赌这一场。若是赢了,你便赢得自由,还有——这七千里瀚州。”

身体腾空而起的时候,那个男人的音容依然历历在目。

他趴伏在潮润的土地上,听着迦满人的马蹄声将他围绕起来,徵军疾驰而去。他支撑着身子,艰难地坐起身来,箭依然深深扎在背上。濯缨拔剑削断箭杆,将右手探到左胁下,解下了贴身银壶,棱角分明的唇边浮现一丝苦笑。

义父,你这一生,竟是从未失算。

箭头穿透了银壶,酒漏出大半,而他的伤口,不过半寸深浅。

他无声地大笑起来,满面是泪。

我与海市各自一意任性行事,到头来,原来事事皆如你计算。我们苦苦与天挣命,不过是不知身缠丝线的傀儡,唱着你点的戏码。

织造坊主事施霖畏瑟地站着,看着那些纤细得不似男子的手指,在眼前沉香桌上随意叩出一串响动。

“想不到……这老狐狸。”年轻男子收起了一贯的嬉笑表情,“我们费尽心思拣选的两只上好苍隼,反而成了他局中的踏脚石。现在可好,这方濯缨投身关外,因身负刺杀徵朝皇帝的死罪,鹄库庶民非但不疑心于他,更当他是个忍辱负重十五年的少年英杰。方诸这一手算盘,呵,打得实在精细。”

施霖的胖脸涨得通红:“是小、小的不够伶俐……没想到方诸为了将祸水引到殿下身上,竟连那柘榴也杀了……小的本该想到……”

昶王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这倒不怪你。那盲女不死,方濯缨回瀚州后一样是要与我们作对,多了盲女那一条命,不过是使他心意更坚罢了。就好像——就好像牡丹姊姊不死,我一样是不能任旭哥这样下去。”说罢,昶王扬起秀丽的眉目来,微微一笑:“啊呀,本不该与你说这些的。”

施霖周身从里凉到了外。

当年*陵帝姬目睹民间夫役税赋沉重,痛恨帝旭暴虐无道,因劝说昶王弑帝自立。昶王自觉羽翼未丰,时机未足,人前人后有意摆出嬉浮模样来,竟连*陵帝姬亦瞒过了。帝姬愤然而去,数日后自携鸩酒与帝旭对饮,不料为黑衣羽林所阻。*陵帝姬脱逃,禁军追赶至外城角楼,帝姬身中两箭,自拔了穿胸的箭镞,从五丈高的角楼一仰而下,跌死于永乐大道街头。为求保全昶王,诡称是汾阳郡王庶女,死不瞑目。

“如今也就只有等明年开春,左菩敦王如约佯攻黄泉关,趁着京中防卫空虚……”手指依然叩击着桌面,灯影下的年轻男子露出幽冷的笑,“不过,在那之前,一定要将方诸的爪牙全数斩断。牡丹姊姊她实在太傻,空有胆色,智谋全无——不过,我总要让她死得值得。”

伪帝姬死,府内弦歌不改,宾客大醉,王有召侍寝。

天亮问曰:“吾夜来醉语否?梦呓否?”

美人对曰:“否。”

王曰:“妮子机伶,亦只到今日。”拔剑杀之。

——《徵书·列王纪·百卅一·昶王》

因追缉蛮人夺罕,海市错过了回黄泉关的时日,瀚北大雪阻途,只得南渡,在东陆耽搁到来年开春。

回天启的途中,她在赤山城外病倒了。到驿馆的时候,人已经伏在马背上,一气昏睡不醒。请了郎中来诊治,延至别室看茶开方,说是风寒内侵,女孩子家气血两虚,顺便开个补养方子。符义听了不说二话,重金赏了郎中。郎中回家当夜暴毙,得来的打赏银钱恰好操办丧事。

方子确是对症,却不见得高明。海市的烧渐渐低了,只是难退,符义留了几个人在驿馆照料,待她痊愈后再追上大队。她倒对自己不管不顾,九月天气初凉,依然披着单衣四处走动,亦不知道避风,烧总也不退。回天启的日子,也就一天天地延宕下去。

到了十月,新添了咳嗽的毛病,发烧时好时坏。她并不焦急,仿佛迟一点回京也好似的,将照顾她的兵士一个一个遣了回去。

十一月,鹅毛雪铺天盖地而来,海市每日依然在驿馆后院习射。

眼中恍如无箭,手中恍如无弓,心静似水。新的一箭,将旧的一箭从翎羽破到镞头,劈为两半。反反复复,只有一个靶心,残箭渐渐攒成一束,初看神乎其技,久了便十分无聊。

在驿馆帮佣的十五岁女孩名叫小六。有时小六端着盆子经过廊下,会驻足看她挽弓射箭,饱满的脸颊冻得透红,眼里含着些晶莹的意思,海市只有暗自苦笑。

有一日,小六不知为何壮起了胆子,怯怯来询问海市的生辰,海市随口告诉了她,她却又局促不安起来。犹豫片刻,忸怩地从怀里摸出一枚“柏奚”来。海市晓得,所谓“柏奚”,是柏木制成的三寸人偶,每当孩童出痘或是家人久病,平民人家多半会随手做一个柏奚,在心口写上病人的名讳生辰,将人偶劈裂两爿,意在让柏奚替病人承受灾厄。小六不会写字,只得让海市自己写上。海市并不十分相信这些巫蛊玩意,看小六兴冲冲的模样,亦不好拂她的兴致。写好后,小六便将那人偶摆在劈柴桩子上,用斧子一劈两分,又慎重地拿到灶膛里烧化了,欢欢喜喜将烧出的灰烬捧来给海市看。怪的是,那之后海市的病果然有了起色,发热的日子渐渐少了。

小六出生的时候,仪王之乱当已平定。赤山郡光复较早,加之天然富庶物产丰足,人民亦不会像海市的父辈那般,土地枯碱耕种无获,只得沦为珠民,在风涛鲸鲛中讨一份生活。这女孩虽然出身微寒,帮佣过活,却赶上了十几年平静的日子,得以一派纯真地成长。大约她不会知道,那一点鲜艳青春的颜色,加上那分天真,在乱世中亦会成了她的祸端。

或者就这样以武立命,做一辈子男人也好。再挨上二十年,待到容色衰老,便连这一点被少女注目的烦恼也不会有了。念至于此,海市自己也觉心灰,淡淡摇头一哂。

前边驿路上人声马声,老军曹扯起破锣嗓门喊那帮佣女孩:“小六!小六!”

小六慌慌答应一句,趿着鞋子啪嗒啪嗒地迎着声音跑了过去。大雪天没别的客人,全是跑文书急牒的军吏,招呼起来总是特别费劲,进门就嚷嚷着“温酒来”、“喂马去”、“替军爷把斗篷烤干”、“拿饭来老子吃了赶路”,总得叫小六折腾上半个时辰。

海市仰头看天,雪片茫茫洒洒,栖落唇上,渐渐融为一点刺人的冰寒。那混沌的天,却是怎么也看不清楚了。

廊下的破地板又是一阵啪嗒啪嗒响动,海市侧目看去,小六竟又折了回来,手里挥舞着一封书简,老远嚷道:“方大人,你的信。”递过来时手指相触,涨得她满脸通红。

海市窘迫地接过书简,边走边拆。书简极薄,封套上落了下款,简单一个“方”字。与他三个月未通音信,于海市是少有的事。她微微咬啮下唇,显露出少年般的负气神情,探进两个指头,将内里的纸张抽出来。

小六兴致勃勃跟在她身后,忽然诧异停住。眼前那年轻将军骤然间背脊硬直,又像被刺到似的,猛然松开手指。素白封套内飘落了烈艳的红笺,在雪地里灼灼直欲烧人。她伶伶俐俐地抢前一步蹲下身子,打算替她拾起来,却忽然被人按住了手。那只手劲瘦纤细,掌心带有微烫的温度,觉得出许多处薄薄的茧。小六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耳廓烧成了透明的嫣红。

“别动它。”海市蹙紧挺秀眉毛,神色冷冽迫人,几乎起了杀机。

小六登时脸色一白,红潮尽退,眼眶里泪水亦不敢流下来。这个俊秀爽朗的少年将军,怎会一瞬间叫人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海市拾起红笺,犹豫一刻,将它展开。一看之下,飞长眉眼间现出惊愕神情,扭头追问小六:“那送信的人呢?”

“在……在前厅等……等着。”小六稳不住声音,抖抖索索地答道。哗啦一声响,骇得她肩膀猛然一战,偷眼看去,积雪的小院里散了一地的箭矢,海市已不见人影。

海市急奔至驿馆前厅,那里等着的是个寻常中年军汉,容貌平凡得简直难于记忆,却觉得有几分眼熟。见了海市,那军汉便起身来行了礼,举止渊渟岳峙,令人难起轻慢之心。不错,在霁风馆内,确实见过此人数次,想来亦是黑衣羽林内分量不轻的人物,可见方诸对这书简的慎重。

“你可带足了银钱?”海市问道。

“回小公子,是带足了。”

“那么,你自己买一匹马回去,你的马,我骑去了。”海市一面说着,一面就出门往马厩方向去。

那人骑来的是馆中最快的风骏,原是濯缨的马,鞍鞯还未卸下。海市牵它出来,它也还认得海市,眨巴着湿润乌黑的眼睛,很是温驯。她怅然拍拍马背跨上去,抽了一鞭,风骏便飞电般地跑了起来。

自赤山城至天启六百里路途,飞凤金字牌急脚递亦需快马跑上一日一夜,寻常脚程更需五日六日。大雪弥漫前路,风骏破开雪雾,直向南方奔去。

朔风飞雪,拍窗有声。

方诸忽然睁开了双眼。风雪声里,远远地一路马蹄声驰来。多年戎马生涯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已经消退,挽弓的茧、刀剑的伤,年深日久都平复了,唯有夜中警醒浅眠与锐利耳力未改。那蹄声在约莫两三里开外停了停,想是唤起当值羽林,开了垂华门,纵马一路直向霁风馆,静夜中,清越铮铮。

这不是海市,还能是谁呢?

霜平湖早已结了冻。回想那一日,窗外夏荷亭亭,花涨池。半年时光,又是这样过去了。

门外有轻盈奔跑足音,以及侍卫的悄语劝阻。侍卫低低哀叫一声,想是挨了揍。他不禁微微苦笑。谁能阻挡得了她?

海市径直进了他寝室,掩上房门。一路奔驰如风,肩上片雪不沾,只是颈前迎风的领沿已经积起了一道细细的雪粉。看着她疾步走上前来,他也不惊异,只是稍稍坐起,待她开口。他的瞳仁深邃难解,教人看不清神光所聚,像是不见底、不通透的灰。

屋内炭火暖热熏人,海市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足脸颊原来已经僵冷得没有了知觉,渐渐地,她觉得了自己灼热高烧的呼吸。炭火暖不了她,让她暖回来的,是她身体里的病。她勉力探手入怀,摸出红笺,将手臂缓缓直伸到方诸面前。

“这算什么意思?”清丽面容上抑制不住地涌起怒色,“奖赏么?因为我亲手替你杀了濯缨,用这个,来奖赏我的忠心不二?”

男子隔着红笺望她,却不曾回答。

泥金双鸳鸯红笺,折子是首尾相连的经折装,取团圆聚首寓意。

合婚庚帖。

展开的半页红笺上,只露出左右两个名字。

方鉴明。

叶海市。

墨书笔致端正清圆,一望而知是大家子弟自幼教养的台阁体。他用了本名,亦还记得她本姓叶。他知道她与濯缨手足情深,知道要她对濯缨亲下杀手是怎样艰难——所以,他终于肯给她一点补偿了么?

烛火猛然蹿升,爆出毕剥声响。海市心血如沸,五内如煎,一股苦涩哽在喉间,稍有挑发,便要喷薄出来。握紧了拳,合上眼,用尽全部气力,将那一腔悲愤强咽下去。

再度睁开眼,她惊异于自己,竟能这样平静冷淡地一字一字说着:“我没有杀他。我知道他左胁下向来藏着个酒壶,我射中的只是那酒壶。我违逆了你,这辈子第一次。”声音陡然微微扬高,“但是,说不出的痛快。”

“我知道。”平和温雅的声音,染上了笑意。

“你不知道!”猛然袭来的辛酸冲开了她紧咬的牙关,海市以为自己会喊出声来。最终,说出口的,却只是压抑沙哑的话语:“你要我杀人,我从不多问一句为什么,可是,既然我与濯缨总有一天要自相残杀,又何必让我们兄弟相称,何必让我们自小同寝同食、同习艺、同读书?我对你空有一片心思,却从来不敢指望能有怎样的回报,只要不让你为难,我便宁愿自己忍耐,绝不会有一句怨言。”她眼里滚动着灼热的荧光,“可是,既然是要我做杀人的刀剑、忠实的鹰犬,何必把一个空无的婚姻当作饵食与甜头,你也未免——太轻贱了我!”

面前的人却不闪避她的犀利目光,面孔上漾开了一点笑影:“我知道,濯缨也知道。你是个极灵透的孩子,即便我什么也不曾说,你也知道该怎样做。如今,濯缨在大徵户籍上已是个死人,在鹄库人中却是亡命归来的夺罕尔萨,不经此一箭,昶王一党一定不能善罢甘休,濯缨在鹄库亦难以立足。你那一箭,射得极巧,恰在我与濯缨希望的地方。”

海市渐渐变了神色,满面迷惘。

方诸却淡笑着自顾说下去:“你太任性,你想要的,我本不能给。可是,我知道你这一回有多么委屈。”端方温和的脸容上,半寸长轻轻上挑的旧刀痕犹含着似是而非的笑意,秀窄丹凤眼睛里,有少年般的清亮神采瞬间飞掠,“而且,我也多年没有任性过了。”

海市茫然地眨了眨她明媚的双目,神思飞快流转。还来不及明白他说了些什么,手与肩已止不住颤抖,血脉中急速奔流着幸福的酸楚。过了一刻工夫,她扬起面孔,脸颊上晕染了两抹嫣红。

他披衣下床,双手笼住她紧握的拳头,一点点扳开,将攥成一束的庚帖抽了出来,低声笑道:“别捏坏了,还有用。虽然只有你与我,亦不能这样不讲究,我交代了厨房,明晚做些吉利菜色。”

本朝规矩,宦官可娶宫人为妻,称为“对食”,更有在宫外置别宅、纳妾者,并不避人,反而引以为傲。宦官的婚姻,人人皆知道实际是怎样一回事,仿佛为了争口气似的,此类婚仪往往做足规矩,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俱备,若在宫外迎娶,更是排场铺张。为防老来无人奉养,收养贫民子女亦不稀罕。

可是,唯独他与她是不能的。在人前,他们是内宫总管与边疆武将,养父与养子,阉人与少年,每一重关系皆是耸人听闻、悖逆伦常。若是此时揭露了她的女子身份,当年以男子身份参加武举选试钦点探花,便成了无可推托的欺君大罪。这庚帖,注定是不能公然奉祀于天地宗亲前的。

她双膝软弱,耳中轰然作响。不食不眠抱病奔波六百里的疲倦掏空了她。狂喜与哀痛交缠着汹涌而来,终于如凶暴的浪潮吞没了海市的意识,心中一空,向侧倒了下去,才被方诸拦腰揽住,又模糊听见有人叩门。她强支着要推开他直起身来,腰上的那只手却收紧了劲力不容挣扎,温厚的声音说道:“硝子么?进来。”海市旋即觉得耳后一麻,便彻底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推门进来的正是送信到赤山城的中年军汉,想来也是全力随后赶来,只比海市迟到了近一个时辰。见方诸臂弯揽着少年纤瘦的肩与腰,那名叫硝子的军汉面上毫无异色,稍一拱手,也不提什么尊称,便开口说道:“线奴传来消息,昶王那边已定下计策,借他后日的生辰,请皇上准许将小公子调入王府担当侍卫长一职,直至明年初夏黄泉关路途通畅,小公子回黄泉关驻防为止。另外,线奴窃听时,听得昶王管小公子叫‘方家那丫头’。”

方诸已将海市安顿于床榻之上,探了探她光洁的额际,热度稍有减退。那双晶透明丽的眼眸一合,她熟睡的脸孔竟显出了意外的娇弱。

“好一个性急的小王爷,开春之前,就打算把我手下的人赶尽杀绝么?”他说着,并不回头,端详着她的面容,伸指拭去她眉心的薄汗。

“总管……”硝子说话向来慢条斯理,此时也不禁稍稍提高了声音。

方诸转回身来,平静道:“原是我的错,不该心存侥幸。你回去吧。明日歧钺围猎,你仔细盯着昶王他们,莫要让他们提前发难。海市进了昶王府,可就再难出来了。”

“可是,这么大的风雪,皇上明天怕不会行猎罢?”硝子道。

烛火下,方诸的脸色稍显苍白:“明天若是皇上不往猎场行猎,这孩子的性命,怕就要毁了。”

硝子那夜后来出了一趟城,天亮前才赶回宫中。他怀揣着刚刚得来的一只小小鹰雏,坐在重仁门的歇山顶上,纷飞大雪中,看得见霁风馆侧院的如豆灯火一直点到天明。寅时,彻夜通明的金城宫内,宫人走动起来。

iv

这一夜她睡得太深沉了,连梦也不曾有一个。在熟悉的气息包围中,终于像回到巢穴的幼兽一样安下心来,放任意识涣散在温暖的黑暗中。

不要醒就好了。

她蹙起眉头,躲避着轻轻拍打在脸颊上的微凉大手。恍惚还是七八岁年纪,清晨不愿起床习字,义父来拍她的脸,她将脑袋深埋入被子中躲避。濯缨使坏,总要哗啦一声掀了被子,让她打三五个喷嚏。睡眼惺忪中海市微笑起来,本能地揪紧了被子,提防濯缨来扯,过了片刻,始终不见动静,甜浓睡意于是渐渐消散。时光电转,记忆犹如一枚冰冷玉饰紧贴在心口上,未睁眼,已觉得了一点心酸。她已不再是梳双丫角的孩童,而那相伴十年的兄长濯缨,乌金色眼睛的少年,怕也是永远不会回来与她嬉闹了。

她睁开眼睛,用力合上,再睁开。

濯缨走了,这里只剩下他和她。不错,这是他的屋子。衾褥帐帷素净雅洁,浸染了淡薄墨香。他的枕,他的髓玉腰珮,他压在床头的惊鲵古剑,他停栖于她面颊上的温凉手掌。屋内清光明亮,窗纸上有飞絮般的雪影悠然飘落。

海市眨动浓密的眼睫:“下雪了。”

“嗯。”他答应着,欲要抽回的手却被她握住,依然贴在面颊上。她的手极轻,胆怯而窘迫,像是唯恐他稍有不悦,随时预备着撒手逃开似的。

“我想脱去军籍,留在帝都。”

“不喜欢边关么?”他扬眉。

“喜欢啊。”她望了望他,又立即低下眼去,“可是,边关离你太远。皇帝也好蛮王也罢,这些东西我都不怕,只要你身边始终有我,只有我,那便很好了。”

他一时语塞,胸中如有冰与炭杂错填堵。她那一瞬的波光,潋滟而温软,竟然令他心生畏惧。她在一日一日长大,那种雌雄莫辨的美已越发秾丽起来。纵然肌肤晒成了蜜金颜色,只要放下长发,便流露出不自知的韶华与风情,不容错认。在战场上她决断如铁,冷定更胜男儿,在他身边却时时只当自己是个孩子,一味信赖着他,一味耽溺于眼前的幸福。而他唯一能为她做的,只是伸出手去,亲手毁弃这短暂如泡影的幸福。

她忽然抬起脸,明丽的眼里神光璀璨:“我从小武艺最好,一定不会拖累你。”

他搁在海市面颊上的那只手依然轻柔,身侧的另一只手却不为人知地缓缓握紧:“今日皇上冬狩,你随我去么?”

“冬狩?要去要去!”海市一听是狩猎,立刻有了劲头,赤足自床上跳了下来,就要往自己的屋子去,“我换衣裳!”

“手。”

“嗯?”海市疑惑地站定了,犹犹豫豫伸出一只手,一枚冰冷沉重的小东西随即落入她的掌心。镶水绿琉璃的金扳指,因是多年相传的旧物,光泽尤其温润饱满,内面新缠了厚厚的绿丝线,她试着套上右手拇指,大小恰好。她对他冁然一笑,他亦淡笑以对,眼睛里却有着她看不透的窅暗漩涡。

节气大雪。

彤云四合,六出雪片翻飞,帝旭却执意要出猎。

御驾出城冬狩之日,永安、永乐两大道与承稷门照例不许庶民通行,路旁馔饮买卖商肆一概歇业。五十里积雪大道两侧张设着一丈高的连绵锦幛,为防车辇打滑,路面更洒有匀细海沙,宽广平直、澄黄洁净,有如足金铺陈。永安大道上五色衣冠仪仗自成鲜明方阵,相衔而行,一时旌旗冠盖遮天蔽日。

大徵崇尚缁、金、朱、青、紫五色,以缁地金龙纹为帝后衮服,其余诸色依爵位官阶等而下之,即便冬日外披裘服亦不可僭越本色。因是随狩,百官皆做骑射装扮,卸去冠戴,将朝服左肩褪下,露出内里的同色深衣,前后长裾亦挽结于右腰侧,外披本色皮裘。海市平日少用皮裘,一时寻不着本色青貂,只得胡乱找了件银狐应数,在武官行列中尤为醒目,立即便有同袍前来攀谈。海市自报了名姓籍贯,诸官听得方海市三字,心内皆明白是方诸养子,一时面面相觑,沉默下来。海市便不再言语,自顾策马前行。到了永安大道与永乐大道之交叉口,前头便有小黄门下来传了消息,命文武诸官行列暂且停下。此时帝旭御驾与文武官员之间已有了半里间隔,原先等候在永乐大道上的一行队列便插入间隔之中。行列中骑马领头的年轻男子披一件极长大的赤红火狐风帽掩去了眉目,皮裘下摆里露出精工紫金马镫。朱色是皇亲用色,那年轻男子必然是昶王无疑。昶王勒住了马,将脸转向百官行列,却不知是在看谁。过了片刻,他扬手将风帽拂至脑后,不经心地转头向前。昶王的面容较帝旭秀丽,日常总是萎靡不振,唯方才那一转瞬中神色异常清峻。纵然有人因那一瞬心生惊骇,约莫也很快便要怀疑自己眼花——昶王随即仰天打了个毫不避人的大呵欠,才策马带领随从侍卫等列队趋前,紧紧尾随帝旭御驾。

巳时三刻,御驾抵达围场。歧钺围场在歧钺隘口之下,三面为天柱山脉环抱,是离京最近的一处皇家猎苑。本朝立国以来六百七十余年,每年大雪冬狩典礼均在此举行,只在仪王之乱中间断了八年。大雪冬狩原本意在以猎获禽兽之多寡与种类来占卜来年年景,猎获中应有豹、貂、鹞与兔,各象征财货、温饱、风调雨顺与繁茂多发,后来逐渐演变为冬狩典礼,在御驾前依次放出四种动物,由皇帝象征性地予以捕捉或射杀,作为立春大社供奉天地山川的祭品。

常年驻守围场的官员名为狩人,约有百余人数,出迎时亦均将朝服卸去一肩,挽结衣裾,作骑射装扮,另成一队附于五色官员行列左侧。海市见狩人们各司其职,擎鹰鹞者有之、持兔笼者有之,更有十六人专职运送豹笼,其中尤为醒目的是两名身披杂灰银鼠皮大氅的少女。那两名少女容貌只是中等,举止不似女官,也不若世家之女,皆是乌发垂肩,不经梳挽亦毫无簪饰,灰鼠大氅自脖颈裹到踝下,在御前是极为无礼冲犯的装扮,众人也仿佛视而不见。像是觉察了海市的注视,其中一名少女转回头来望了一眼,那眼神纯良而畏缩,如她身旁笼中的白兔。正在此时,前边文官让出一条道来,内侍传话,说是就要放豹子了,命武官全体列队上前护驾。海市随着大队牵马步行向前穿过文官行列,在羽林禁卫丛中发觉了那名骑着“风骏”送信至赤山的军汉。昶王与帝旭为青衣的羽林与武官团团簇拥,火狐与玄貂皮裘均光润得如同上好贡缎,是满眼雪白与石青中最烈艳夺目的两抹颜色。方诸隐身于内侍群中,一色的紫貂外袍,风帽遮着眼,身姿仪态依然醒目,已有不少武官注目于他,窃窃揣测起来,传闻中从不出宫的方大总管,就是这样一个人么?

前面人群中微微起了骚动——豹子出笼了。

豹是自小驯养在上苑内的锦文云豹,与负责喂养的狩人十分亲昵,爪甲亦每日由狩人修剪。不靠得太近的话,不过是安全的玩赏兽物。刚出笼的豹子四足戴着叮当作响的金铃,茫然走了几步,在雪地上留下梅花足印,然后在一旁的人群中发现了熟识的狩人面孔,便轻巧欢欣地向那边奔跑过去。

一声厉喝在人群中炸响,杀气暴起,闻者无不惕然心惊。只见帝旭随手将玄貂皮裘向身后一抛,扬手发力,空中弧光疾落。云豹嗥然痛叫,立时大力跳踉刨抓,激得金铃铮铮疾响,四处雪粉飞腾。羽林郎一拥而上,以手中军棍将云豹绞住,足足用了近二十人,才将那云豹压服在地。众人定睛看时,帝旭掷出的精钢小斧正嵌在云豹两眼之间,是致命的一处伤。司祭官上前祝祷完毕,羽林郎将云豹移开,百官于是皆伏地山呼万岁,称颂圣武。帝旭一面从年轻内侍手上接过方才解下的玄貂皮裘,一面回头看着华服宝带匍匐在地的数百文臣武将,满眼的倦怠与漠视。

海市抬起头来的时候,只能看见帝旭自顾披上皮裘的背影,飞扬起来的沉重貂裘像一对巨大不祥的黑色羽翼。

“貂女呢?”帝王澄澈的嗓音里含有笑意,如同任性少年期待着恶意的游戏。

百官几乎同时不动声色地侧目看向左面的狩人行列。那两名身裹杂灰银鼠皮大氅的少女勉强走出行列,对视一眼,肩头都不由得瑟缩起来。

啪。极轻的一声响,是帝旭稍显不耐地用鞭柄轻轻拍打左手掌心。

两名少女脊背猛然僵直,面上木无表情,只有失了血色的圆润玲珑下唇,皆不易觉察又不可遏止地战抖着。两名狩人走上前来,解了她们的领扣,一拎大氅的后领,温暖厚实的裘皮便无声地脱离了她们的身躯,再从后背使力一搡,她们便被推入了还残存着云豹鲜艳血迹的雪地中,暴露在数百名男子的目光中。

她们的大氅内几乎空无一物,只有一件极薄的白缎无袖短裾聊为遮掩,小靴亦已脱去,肌肤乍然遇寒,在雪地映衬下泛出娇软的嫣红色来。

“再往前走。”优美冷冽的声音命令道。“分开往前走。”

少女们柔嫩的裸足踩过雪地,足下积雪寒冷沁骨,使得她们的步伐反而分外轻捷迅速,像是在火焰上舞踏。

“停下,就待在那儿。”帝旭扬声道。于是那两名少女停在十丈开外的空阔雪地上,伶仃的两条白影子,朔风中飘扬着齐肩的乌黑的发。狩人们打开貂笼,放出笼子中的二十四只玄貂。玄貂们脱出樊笼,纷纷避开人群,奔过雪地钻入林间。偶有几只经过少女们身边,好奇地贴着少女足边转了两圈,便绕着少女的踝将身躯盘了下来,安适地卧在少女足背上。

人们皆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狩貂是冬狩大典中最易出娄子的一环,没有人担得起那罪责。

那天的雪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天空中翻搅着浓密的白翳,雪片如杨花般落在貂女们肩上,触到体温便溶为涓涓清水。很快地,少女肌肤失去了温暖柔软的光泽,雪片不再融化,新雪不断洒落下来,越覆越厚。像是不堪冰凌重压的枝条颓然折断,一名貂女向前跪倒,旋即仆卧下去,再无动静。她足边的玄貂纳闷地转了一圈,嗅嗅她的面孔,而后仰天发出呦鸣。海市狠狠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垂下眼睛。

过了一刻,另一名貂女纤细身形亦微微摇晃,而后直挺挺地向后仰倒,如一桩枯树跌卧雪地。庞大的皇家仪仗沉默地观望着她们。风愈加凶暴,松散的新雪卷成一阵阵细小的银浪,少女们的乌发很快被掩埋,眼前只余下一个崭新纯洁的银妆世界。

海市听见轻轻一声手指骨节握出的脆响。她转动视线,看见了她左侧的那个人。那人从青狐裘里露出的拳紧紧地握着,指节发白。她右侧的人手里执着鞭子,拇指焦躁地抠着鞭柄上裹的熟革。她身前的人将手垂在身侧,仿佛是很有些悠闲地用食指轻叩大腿——倘若不是御前不许佩剑,那正是平日长剑该在的地方。他们沉默着,她看不见他们的面孔。海市抬起头来茫然四顾,齐整明丽的五色方阵一丝不乱。这静默浩大的奢华队列里,人人都在思索着什么?

树林里传来细小的呦鸣,先是怯怯的一声。貂女身边的那两只玄貂立即昂起头来急切呼唤。树林里应答的呦鸣声又多了一个,两只润泽纯乌的玄貂将脑袋钻出树丛,灵巧地跑到雪地里同伴的身边,畏缩地嗅了嗅貂女,一面呜呜鸣叫,一面用身体磨蹭貂女的脸颊。树丛中簌簌作声,一只又一只玄貂钻了出来,全然不顾十丈远处便有数百人类,纷纷奔向貂女身边,在一片冷白中攒成乌茸茸的两团,像一床活的貂绒毯,严密地遮挡着寒气的侵袭。

几十名狩人牵开四丈宽的网罟,蹑足向貂群走去。玄貂们不闪不避,偶有一声两声呦鸣,身体却反而将貂女护得更紧,挤挤挨挨地缩成一团,终于被一网打尽。此时便有一名狩人头目将网罟的抽索送到方诸面前,再由方诸转呈帝旭,将那数十只网中之貂象征性地牵住。狩人们戴了牛皮的手套,探手入网,将玄貂逐只捉出,它们这才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慌乱抓挠起来,发出尖锐的婴儿般的哭喊。网罟内的貂渐渐少了,才看见貂女怔怔地坐在一片斑驳的红中间,隔着网罟,转动惶惑的眼,过了许久,终于发出凄厉的叫嚷。那声音仿佛一道冰冷刀锋冲破网罟,在同一瞬间刮过每个人的后颈。貂的皮毛一旦破损玷污便失去价值,捕捉它们不可使用刀剑兽夹,即便将它们骗入陷阱,它们亦会疯狂地互相撕扯,将彼此稀世的皮毛抓得支离破碎。北方诸国传入的貂女诱捕法能够最大限度地保存它们的毛皮,对这些无知善良的动物来说,貂女是最好的诱饵,亦能减少许多互相抓伤的可能。

帝旭冷淡地丢开手中的网罟抽索,小黄门立刻上来接下了,另有人送上弓箭。

貂女坐在网中,低头俯视自己的双手。从脸面到躯干手足,貂爪挠出的鲜红伤痕交织密布。寒冷没能冻结了痛楚,一滴泪从眼眶淌至指尖,处处牵痛,最终滴落之时,在雪地上溅出一点触目的血色。

冰原上恍如远远开了两簇违背季节的野火花。海市的眼睛失去焦距,不过是单纯的红与白,却仿佛在她面前猛然展开了千里无垠的蓝。沉重凝滞的蓝色涌动起来,向她兜头压下,不能呼吸。钢灰的鲨鳍、湛青纠结的长发、流光溢彩的鲛珠、兵士狰狞的面容,记忆砰然迸碎,无数锐利碎片塌落。腥咸滋味在牙间泛开,右手手心隐隐作痛。海市低头俯视双手,并没有伤痕,她却渐渐觉得了那疼痛的形状。

她抬眼慌乱地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千人万人中,她亦能一眼分辨出他来,如同林中独秀的杉树,并不如何魁伟,却自有挺拔傲岸之气,超然出群——纵然是背负着那些屈辱的名分。他与帝旭都已将裘皮脱去,教个小黄门一旁捧着,露出里面骑射装扮,单手拎着仪典用的八尺长弓,容姿依然英武豪旷如贵胄少年。

本朝六百七十余年,经历了五十三名褚姓皇帝之统治,其中不乏昏君暴君。氓民的立命之术不外一个“忍”字。六百余年间最浩大的动乱就发生在二十二年前,宵衣旰食、执法明峻的帝修麟泰年间,昏君治世的年头却往往更加平靖。这个国家太过庞大精巧,即便放任不管,它亦能自己经营自己,支撑着走上许多年——帝王却总是要死的。人生数十年,昏君与暴君的多半还要更加短些,在万民与帝王的角力中,帝王是永远的败者。然而帝旭令他们畏惧。民间或有传言,仍指望着帝旭是一时为佞臣所欺。可是朝臣们知道他不昏聩、不蒙昧,他深知何谓天理仁道,并亲手将其破弃。他杀戮时大睁着双眼,毫不避忌罪愆,即便绝情狠辣如方诸,亦只不过是他的身外之身。可怕的是,十四年已然过去,这两人的躯壳却不曾沾染一丝衰朽的气息。人人都知道世间不会有不老不死的暴君,但常识永远阻挡不了恐慌的巨流。

如同透过各色皮裘看见了那些若有所思的手,海市亦仿佛听得见身边那些压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无声自问。

这两个人,为什么还不死呢?

围场中深沉的静寂,令每一瓣六出雪花落地的声音皆清晰可辨。可是,那些无声的铅灰的言语仿佛依然凝冻在空气之中,压迫得人难以呼吸。

帝旭随手拨响弓弦,高亢的声响刺穿了沉默的帷幕,随着骤然响起的无数纷乱振翅之声,数十只猛禽自四面同时扑梭梭冲出林梢,扶摇直上。那是二十四只鹰,应二十四节气之数,另有一只白翎青背鹞混杂其中,象征天地玄黄风调雨顺,皇帝需得将其辨识出来,并以仪典用的八尺长弓亲手射杀,之后由皇亲与正二位以上官员将二十四只鹰全数射杀,不可有一只漏网。

帝旭眼明手疾,刹那间长弓铮然鸣弦,箭似流星,直直穿透了青背鹞的一边白翅。鹞子痛挣着凄惨长唳,歪斜地向树林滑翔下去。帝旭微微蹙起浓黑的眉,旋即补上穿胸透背的一箭,那鹞子登时挣直了双翼,如石头一般跌落下来。司祭官高声唱颂丰年,昶王与重臣们纷纷随之张弓搭箭,方诸亦是其中之一。像是感应到海市的视线,他转回头来,匆促地向人丛里的她投去一瞥。

她望着他清癯的脸容,终于稍稍安定了心神。自他将六岁的她抱到肩头上那一刻起,她已认定这熙熙攘攘的世间,唯有他堪为倚靠。他这样冷漠自持的人,只要心中有她一席之地,她也觉得心足。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流连片刻,又稍稍移向一侧。海市顺着他视线回头望去,正看见那个送信至赤山城的军汉在她身后不远处,目光炯炯地盯着她。身贯箭矢的鹰尸相继自天空落下,百官仰首赞叹,羽林郎们则忙于取下鹰尸爪上的金环送到司祭官手中,人们均无暇旁顾。她眼看着那军汉打怀里摸出个小革囊,从中取出一只挣扎扭动的小东西——稀薄柔软的灰色羽毛、娇黄的喙与爪——是只孵化不满月的鹰雏,在男人阔大的手掌里显得稚弱可怜。

手掌缓缓收紧,鹰雏梗着脖子,嘶声咻咻叫着。天空中瞬间划下一道巨大黑影,那是母鹰收起双翼,愤怒地向军汉头顶俯冲下来。海市看在眼里,脱口喊道:“当心!”

那军汉闻声向她看来,眼里竟有了然明澈的悲悯神情,他的眼光越过她的身形面貌落在她身后,像是从那里洞悉了她自己亦不可化解的命运。

海市觉得她的心脏就像那鹰雏,在虚空中被一只冰凉的手绞紧,攥成模糊的血肉。她蓦然回头看去,方诸正向着她张开了弓。

“硝子,闪开!”

“陈硝子!”羽林郎们欲要救援同僚,却苦于手上没有弓箭,只得顿足呼喊。

而方诸已张开了弓。他们三人位置正是一条直线,与其说是她恰巧站在了方诸与那名叫硝子的军汉之间,不如说是硝子有心站在她的身后,引来了母鹰。在旁人看来,方诸引而不发,是要谨慎精准地抓住解救硝子的一线生机,她却知道,他是在等待着别的什么。

她隐隐地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她早该知道,幸福不会来得如此轻易。他是何等绝情无义的男人,怎能奢望他独对她一人真心以待。他那样轻易便舍弃了濯缨,又怎么不能舍弃了她?

然而奇怪的是,她不愤怒,亦不悲伤了。许多年来,他的瞳孔内仿佛始终有面镜子,隔绝内心,只是将外界投映的一切冷冷反射回去。可是那一瞬间,镜面劈开一道裂痕,她深刻清晰地望进了他的眼底,浓烈沉潜的窅黑在那双秀长的眼里沸腾翻搅着,却被死死按捺住,不能夺眶而出。

只要脚尖轻轻一踢,让胯下的坐骑小跑数步,又或者是弯身藏匿于马腹,躲过这一箭不是难事。可是,他是世间唯一能伤她的射手,如果是他要如此,她就不闪避。就在这里,等待他亲手将她的人生葬送。

明明只是一刹那,却有亿万念头汹涌决堤而出。

箭已离弦。

挟着锐利的啸鸣,箭镞自海市头顶擦过,深深贯穿了已几乎抓到硝子头颅的母鹰身体,长箭劲力依然未消,一直将毛羽戢张的母鹰钉到了不远处的杨树上。

海市这时才觉得顶心一凉,她一向仔细绾结遮掩的满头乌发,竟然在空中高高飞扬起来。长箭在半途撕开了她束发的锦绣幞巾,长发如一股乌黑芬芳的泉水淌至腰间,华美得令旁人呼吸凝窒。从披散纷拂的乌发中,她仰起脸来,明眸朱唇,容光慑人。

那扑朔迷离的美,如临水照影,总也看不真切,只觉得难以逼视,炫人眼目,是不容错认的少女风华。

她看不见百官喧哗惊艳,看不见昶王阴沉如雷云的脸,亦看不见帝旭扬起左眉颇为玩味的神情,她只望着他。

她那总是与忧虑、畏惧无缘的脸容,此时却带有某种奇异的表情。那表情,他无从形容。像沙漠旅人眺望海市蜃楼,又像孩子在送灯节的河川边追逐河灯。像一切遥不可及的幻象,渴望着,却也知道无论如何不能得到。唇角含着的一丝震颤,一点点扩大、勾起,几欲溃散,却又终于艰难地拼凑起来,成为一个凄凉的微笑。那微笑着的面庞上,两行泪毫无预兆地划然落下,在冷冽的空气中散成冰晶。

你大可不必如此苦心设陷,步步为营。只要你想,不论多么为难,我总会为你办到。她的眼睛如是说道。

他终于没有回避她的眼光,坦然望她,眉宇间浮起欣慰而悲凉的神色。

周遭喧杂人声渐渐止息,五色旌旗冠盖两侧退散,从人群中让出一道通路,有人控着马悠闲地向她走来。那人服色内外皆是高贵的黑,箭袖与挽起的前裾上密布金线缂九龙。到得近前,才看清他眉眼生得冷峻飞扬,与昶王极为相似,神情虽也倦懒,唇角轻勾着的笑意却令人胆寒。

“呵,是你。”醇清优美的嗓音,较往日少了些不耐与倦怠,多了一股玩赏的兴味。海市认出了那个声音——永远掩在日影里,如同一束没有面目形容的锦缎,帝座上的人,帝旭。

海市尚来不及反应,便觉得自己身体一轻,离开了马鞍。原来是帝旭伸出一手箍住海市的腰,将她整个人轻轻巧巧从马上拉了过来,安放在自己身前,顺手抛弃了海市身上的银狐裘,将她裹入自己的玄貂中。玄貂绒毛柔细丰厚,乌缎子般的裘面中隐着均匀的白色针毛,俗语所说的“墨里藏针”,得风愈暖,指面如焰,着水不濡,偶尔沾上的雪珠,也自会瞬间消融。

假充男子参加武试本是欺君之罪,如何处置都不为过。群臣见帝旭并无追究之意,自然也不去自讨无趣,做严明纲纪之谏言,心中却都怀有惴惴之意。自从紫簪皇后殪后,帝旭少近女色,后宫空虚,除了淑容妃缇兰,只有嫔御、女史各一二人,终年难得召幸。帝旭行事任性古怪,未可逆料,此端一开,废止已久的后宫选秀难保不会重开。

狩人们恭谨地垂目低首侍立道旁,脚边的网罟内,数十条被扼死的玄貂尸体毫无生气地堆叠着,貂女已不知被送去何处,不见踪影。

轻软的玄貂毛拂过海市的面颊,帝旭又将她裹紧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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昶王回到王府时,已是上灯时分。侍候晚膳的下人中有个面孔陌生的小婢,想是刚进府不久,样样都觉新奇,一双灵透的眼睛简直就黏上了桌上的象牙坐兽筷架,瞧个不住。

季昶颇觉好笑,唤她近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

小婢圆润的脸上顿时爬满红晕,讷讷道:“回王爷,奴婢叫作小六,是赤山人。”

季昶正待说些什么,执事匆匆进来,附耳说了些什么,季昶便搁下手中银箸,起身欲走,又回头来,从桌上拣起一个筷架丢给那名叫小六的小婢:“不过是筷架,你拿几个去玩就是了。”

小六又羞又窘,只得低头盯着手里的筷架,那是一只用上好象牙琢磨而成的小小老虎,逼真可爱。一旁大丫鬟见昶王已然走远,才作势扯了扯小六的耳朵,笑道:“好在咱们王爷除了玩耍,其他万事都不放在心上,要是换个主子,你这么不上台盘,非吃一顿排头不可。”

昶王进了内室,符义立刻起身行礼。

昶王稍稍颔首,面上笑影尽去,神情转为肃杀:“又让方诸抢在了前头。”

“他竟能如此铤而走险,属下实在不曾想到。”符义叹道。

“好一着置之死地而后生。”昶王轻哂,“若那姑娘落在我的手里,怕是真能对方诸有所挟制——也就难怪他宁可将这样一个美人拱手送给皇帝。”静了片刻,又道:“那方濯缨也是个棘手角色,如今大雪封关,亦不知左菩敦王那边情势如何。”

“听说左菩敦王麾下有个东陆谋臣运兵如神,蛮族对他敬畏有加,有此人在,应是不必过虑。”

“听你这么一说,我真是有点等不及立春了呢。”昶王笑道。

符义一张脸平板如铁,漠然开口道:“王爷,恕属下僭越,消息一再走漏,府内怕有眼线,须得设法除去。”

“府内家奴多是家生的,颇为可靠,从外边买来的不过七八十人,这七八十人中,又只有不到二十名能出入内院,挨个盘诘太过麻烦。”昶王吐了口气,眉头一展,“无妨,我不缺人伺候。”

当夜正是昶王寿辰前夜,王府厨房内误烹了毒菌,二十三名下人中毒发狂身亡,尸身自王府后门运出,送往京畿府衙仵作房,路人皆侧目疾走。一名戴雪笠的青衣汉子走了两步,脚下忽然踩着了什么,挪开靴子一看,积雪里陷着个象牙老虎,只拇指大小。他从雪笠下望了望,板车辘辘地鱼贯经过他身边,消失在落着零星雪花的街衢深处。

青衣汉子又匆匆行了二三里路,敲开酒肆的侧门,堂倌牵出马来,鞍后缚着长油布包裹。那汉子翻身上马,马小跑了几步,便奔驰起来。往他去的方向,十数里外的山巅上,便是禁城。

一对描金烛眼看即将燃尽,依然蹿升着明丽的红焰。自黄昏至中宵,烛下独坐的男子双眼一瞬不瞬,始终清明如水。

五彩丝绦绾成同心结,左右系起两只满盛醇酿的错金云纹双瓠酒爵。两对金镶头牙箸亦是如此,齐齐整整系了丝绦,连在一处。

百子石榴团花、紫苏余甘子、碧糯佳藕、缕金香药、瑶柱虾脍、鸳鸯炸肚、双百合炊鹌子,满桌吉祥彩头的菜肴未下一箸,眼看着一点点散失了热气,原样冷透。

男子忽有所觉,向房门外问道:“谁?”

“总管,是硝子。”

方诸站起身来,走到门前,将门推开一尺宽窄。

硝子一身青衣,雪笠也不摘,双手抱着个长油布包裹。见了方诸,不由一怔。

方诸还穿着白天的青色朝服,左肩衣裳依然卸在腰下,前后衣裾也不曾解开。

硝子将手中包裹递上去,道:“大公子差人送来的。说是夜袭左菩敦部聚居营地,斩杀了一名东陆谋臣,这便是那谋臣所使兵刃。”

方诸解开包裹层层展开,露出里面一柄铁色暗哑的直刀,形制古朴雍容,寸半阔的刀刃已然劈裂,却仍划破了包裹的两三层油布。

“雕虫斋的钢口阔刃直刀。左菩敦王的这个东陆谋臣,果然是当年失踪的苏鸣。”方诸捧着刀脊,端详吞口处细细镌出的一个“虫”字,淡淡笑道,“此人最识时势,心生七窍,一生聪明机巧,终究难逃刀下横死。”

越过方诸的肩头,硝子瞥见屋内那一桌精洁端整的菜肴,与原封未动的杯箸,仿佛是主人长夜秉烛,静待客来——虽然他亦明知那人永不会回来,是他亲手推开了她。

硝子第一次发觉,面前这个风仪高雅的男子,眼下原来有着隐约疲倦的青影,而双眉间的纵纹,一夜间竟也已深得触目了。忽然,硝子退了一步,右手本能地按上了刀柄。

“怎么?”方诸微微蹙起眉,审视着硝子愕然变色的脸。

纵是沉稳镇静如硝子,亦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有瞠目结舌。像是有无形的利刃飞速划过,他眼睁睁看着方诸的左眼下凭空现出两道斜飞的白痕,又过了一刻,才沁出红来。

方诸迟疑地抬手触碰伤痕,指尖染上了血。他的神情陌生,仿佛那并不是从他皮肤下流出的血。

钢刀铿锵落地。

“总管!”硝子竭力压低惊声。

方诸讶然睁大双眼,用手背拭过唇角,晕开一道鲜艳的红痕——并非内伤出血,亦不会是自行咬伤。硝子清楚地看见,那是一道细密纤小的牙痕,像是孩子咬下的,又像是女子。而一瞬之前,这道牙痕还不存在。

“没事,你先回去罢。”方诸冷声说道,又拧结了眉,“快点。”

硝子行了礼,转身便走,不敢多作一刻停留。令人惊心的不是那些活物一般从方诸青色朝服下迅速渗透出来的斑斑血迹,而是这个身姿一贯挺拔沉静的男人,他竟然抑止不住地,在颤抖。

方诸飞速将房门关上,强撑着回到桌旁,伸手捻灭描金花烛。一阵细微的盏碟相击之声过后,黑暗中只余下一个苦痛沉重的呼吸声。

恨我亦无妨。只要你还活着,哪怕生不如死——只要你活着。

艰难呼吸的间隙中,响起了短暂的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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