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身淡雅格子旗袍的唐宁慧一进入秘书室,便见周璐笑吟吟地瞅着她。唐宁慧搁下手里的小包,未语脸先红:“你怎么了?这般瞧着我。”又伸了细长白嫩的指尖往脸上抹了抹,“是不是我脸上有脏东西?”
周璐凑了过来,在唐宁慧耳边低声道:“昨晚那连先生送我回家。”唐宁慧淡淡地开口:“是吗?”
周璐笑意古怪地道:“你先听我说完,再生气也不迟。”唐宁慧觉得羞窘,脸微红,侧过头道:“胡说八道,我哪有半分生气。”
周璐咯咯笑出了声:“我还胡说九道呢。你当真没有生气?”唐宁慧又羞又恼:“周璐!”
周璐笑:“好了,我也不逗你了。昨晚啊,确实是那连先生送我回去的,半分不假,且他也同我讲了一路的话。不过啊,他的话题都是围绕着你打转的,一再地问我,你是从哪里的学堂毕业的,何时来这秘书室的,等等。”
唐宁慧侧头不语,脸红得犹如滴血,眼底却分明是欢喜的。
周璐在她对面的办公桌旁坐了下来,托着香腮问道:“对了,你是怎么认识这位连先生的?”见办公室里无其他人,唐宁慧便压低了声音,把袁府那一晚的事情和盘托出,连两人的那一支舞也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周璐。
周璐凝神听了半晌,在一旁琢磨道:“我瞧着这连先生分明是对你有些意思。瞧他昨天在百味斋挺身而出救那卖唱的小姑娘,品行应该是不错的。我亦留了心打量他那一身的穿着,料子和手工都是不差的,显然家里头是有些底子的。只是不知家里头定亲了没有,如果有机会,我再跟他打听打听。”
唐宁慧只觉耳朵大热,避开周璐深深的目光,口干舌燥地道:“你去打听这些做什么?”周璐瞅着唐宁慧眼波流转,只是笑:“你说我去打听这些做什么?”
此时,秘书室主任汪文晋手里拿了一沓资料进来,一脸的严肃:“小唐,你到我办公室里来一下。”唐宁慧忙站起身来:“是,汪主任。”
周璐则笑道:“哎呀,汪主任,您贵人事多,这一大清早的您就在忙了,宁慧一个人忙得过来吗?要不要我帮忙?”
汪文晋是汪孝祥的侄子,自留学归国以来,汪孝祥就一手把他安排进了自己的秘书室,几年下来已经是秘书室的主任头头了。因有汪孝祥这个靠山,市政府里头谁都让他三分。
汪文晋托了托悬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对周璐道:“小唐一个人就可以了。”
唐宁慧起身随汪文晋来到主任办公室。汪文晋极是慎重地关上了门,这才把资料递给了唐宁慧:“小唐,市长说这些俄文资料都是绝密的,你切记不要外泄。”
唐宁慧点了点头,坐下来,打开文件的第一页便蒙了——文件上赫然写了硕大的两个字:密约。再往后翻,第二页,第一条:各项要政聘用俄人为有力顾问。
第二条:必要地方与俄国合办警察。
第三条:军械定数向俄国采买,并合办械厂,用其工料。
第四条:……
………
唐宁慧倒抽一口气,顿觉全身血液俱往上涌,手脚冰冷。这是赤裸裸的卖国条约。汪孝祥居然勾结俄国人,卖国至此。
宁州位于西北部,与俄国交界。俄国势力在西部向来猖獗。近年来,虽然日本人也开始极力渗透,但终究不如俄国人。莫非是汪孝祥不满足于小小的宁州,想往上爬,不惜签这种卖国条约以换取俄国人的支持?或者这本是柳宗亮的授意?
汪文晋瞧着她忽红忽白的脸色,知道她吃惊不小,便缓缓地走了过来,警告道:“小唐,我是拿你当心腹才让你参与此事的。事关重大,切不可泄露。”
唐宁慧内心鄙夷,可面上哪里敢露半分?!只好轻轻地应了声“是”。
汪文晋亲自给她冲了一杯茶,搁在她手边后,顺势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亲热地道:“小唐,你通晓俄文,一手好字在整个秘书室里又是数一数二的,加上平日里口风甚紧,所以叔父要找人整理这机密文件,我第一个便想到了你。你好好地用心办事,我和叔父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自唐宁慧进这秘书室,汪文晋便注意到了这个静素温婉的秘书。
唐宁慧对汪文晋的靠近感到极度的不舒服,她不着痕迹地移开了一些距离:“汪主任放心,我决不会对任何人透露一字半句。我这就开始整理,逐条详细记录。”唐宁慧虽然没有周璐聪慧,可亦知道这种事情一旦泄露,弄得不好,项上人头都可能随时会搬家。
这一忙碌便一直忙到了下班时分,汪文晋吩咐她:“小唐,今天就到这里吧。”
唐宁慧回到秘书室,周璐还未下班,显然是在等她,看见她进来,便朝桌面努了努嘴:“有人有心得很,专门遣了人给你送生日礼物来。”
是一个用厚纸包好的大盒子,四面用锦缎系着,最后打成了漂亮大方的蝴蝶结。这么漂亮的包装,显然是洋行里头买的物品。唐宁慧诧异地道:“谁送来的?”周璐笑颜如花,眨了一下眼睛:“你说呢?我估摸着多半是昨天那位连先生。”
唐宁慧脸一红:“怎么可能?”周璐道:“打开来瞧瞧便知。”
唐宁慧迟疑地解开了盒子上的蝴蝶结,掀开盒盖的时候,眼睛微亮,是一双漂亮的黑色靴子,和周璐昨日买的那双类似。周璐只一眼便道:“这双鞋比我昨日买的那双还要贵数倍。只是奇怪了,他怎么知道你的尺寸?”
周璐从盒子里取出靴子,忽然像发现新大陆一般,道:“咦,下面还有东西。”原来,取了鞋子后,下面还铺了厚厚的一张纸,轻轻地掀开,最底下是一件极漂亮摩登的格子呢大衣。
唐宁慧将大衣取出,可是找遍了盒子,都找不到任何署名的纸片。唐宁慧不由得蹙眉,问周璐:“东西是谁送来的?”
周璐只道:“是门房拿进来的,指明是送给你的。这包装,我一瞧便知是我们昨日去的大兴洋行。”见唐宁慧怔怔的神色,周璐又笑道,“既然有人送你,你就大大方方地收着便是,在这里疑神疑鬼做什么。”
唐宁慧道:“有道是无功不受禄,我怎么能随随便便拿别人的东西?再说了,这没名没姓的,万一来路不正……”
周璐叹气:“你就这性子。既然如此,要不我陪你去一趟大兴洋行?问问便知。”唐宁慧点了点头。
大兴洋行的鲁经理大约早得了吩咐,所以对唐宁慧两人的询问,只道:“两位小姐,实在是抱歉,客人吩咐了,本店不得透露。”到了后来,实在拗不住两人相求,讨饶道,“两位小姐,我们做生意的最讲究‘诚信’二字,答应了客人的事情,一诺千金,必须做到,对不住了,本店实在不能透露。”
话已至此,显然再追问也问不出什么了,周璐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她上前一步,对着那鲁经理妩媚地一笑:“经理,我倒有个法子,我们来形容一下那个买东西客人的模样,若是对的话,你甭说话,若是错的话,你便摇摇头。如此,你便没给我们说一字半句,自然不能算经理你违诺。”
周璐本是大美人,一颦一笑皆动人心魄,此时又扯着那鲁经理的衣袖,娇娇软软地说话,不要说是男人了,连唐宁慧都觉得拒绝这样子的美人实在是罪过。
果然,那鲁经理最后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周璐便将连同的相貌一一描述出来。那鲁经理听后,默不作声地杵在原地,不点头也不摇头。
周璐了然地对着唐宁慧眨了眨杏眼,方对那经理道:“多谢。”
出了洋行的门,周璐用手指刮了一下唐宁慧粉嫩的脸:“如今我这个女包公查清了案子,这些个礼物确实是那位连先生送的,你现在总可以收下了吧?”唐宁慧咬着唇,轻轻吐了一句:“我与他非亲非故,怎可收他这些礼物?”
周璐道:“我现在倒是明白了为什么连先生不表明是他送的,他其实猜到你会拒绝,所以特地吩咐了那洋行里的人不许透露。他这么一番好心好意的,你何苦来哉?听我的,收下便是了。”
唐宁慧回到家,将皮靴和大衣取出来搁在床上,凝望了半晌,最后还是取了皮靴,轻轻套上。软软的小牛皮,像是第二层肌肤一样包裹着她的脚,舒服得直教人叹息。
但是,很快,她便触电一般脱了下来。她把视线移向她那唯一一双破旧的黑皮鞋上,那还是去年她进了秘书室,大嫂白如懿送她的:“四妹妹如今是政府里头的公务人员了,不能再穿绣花布鞋了。这双皮鞋是我特地给四妹妹买的,请四妹妹一定要收下。”
大嫂白如懿其实并不难相处,白家与唐家是世交,当年唐宁慧的爷爷还在世,唐家那个时候也算是家业最鼎盛时期。某一年,白家回老家肃州祭祖途经宁州,因在宁肃交界之地的道上被土匪抢劫,到了宁州后,不得已遣了仆人来唐家求助,一家老小在唐家一住就是数月。
当时的唐家老爷和白家老爷见各自的孙媳妇都坐了怀,便生出了亲上加亲的念头。结果两人一拍即合,便定下了这门亲事。说来也巧,几个月后,唐家便生下了唐少丞,白家则生了一个冰雪可爱的女儿。
白如懿从懂事起便晓得自己定了这门亲事,从小姐妹们在床头榻上绣花间隙,偶尔说些私密体己话,姐妹都时不时地打趣笑话她是定了亲的人。
在白如懿十五岁那一年,唐宁慧的爹唐秋冯带了唐少丞来给她爹祝寿。她在门后偷偷地打量了唐少丞一眼,只觉得他玉面清俊,穿了件蓝色长衫,端坐在那里,便如《三国志》里的赵云一般。她正欲多看几眼,大姐便轻轻打了她手臂一下,凑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笑道:“快回去,以后你日日看,夜夜瞧,时日长着呢,莫让人发现闹笑话,说我们白家没个规矩。”
此后白如懿对嫁人一事不再排斥。十七岁那年,唐家遣媒人来定日子。母亲含笑问了她一句,白如懿羞得面红耳赤,低低地说了一句:“单凭爹娘做主就是,爹娘的意思便是女儿的意思。”母亲瞅着她只是笑,迭声道:“女大不中留!女大不中留啊!”
进唐家门后,起初两人恩恩爱爱,琴瑟和鸣。可不过一年多光景,她便在唐少丞某次回来后,闻到了他身上的脂粉味。她当时怀了身子,闻到的那一瞬,只觉得肝胆俱裂。她颤颤地指着他脖子处那一抹鲜红的胭脂问:“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唐少丞只笑笑:“不过是几个同窗聚聚,叫了几个堂子里的姑娘出了局乐乐。”
唐少丞这般地轻描淡写,显然是往日做惯了的事情,她这般一问,反倒显得大惊小怪似的。白如懿不知怎么了,六月的天气,身子像是浸在冰窟窿里头,喃喃地重复着他的话:“原来是叫了几个姑娘乐乐罢了。”
那唐少丞见她脸色有异,又大着肚子,便伸手搂住了她,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如懿,你莫生气。在宁州,应酬聚会,多多少少会叫几个堂子里的姑娘,唱唱小曲,喝喝小酒……这都怪我,没在前头跟你说清楚便去应了约。莫气,莫气,可别气坏了身子。”
白如懿拿手挡着,那唇就落在手背上,热热痒痒的,不由得让她想起两人过往的恩爱来。想到公公撒手归西后,唐少丞担了唐家的担子在外头行走,免不了要应酬许多人。又见他没口子地哄她,又想到腹中未出世的孩子,便心头一软,沉默不语。
可谁知道唐少丞不久便又好赌起来,一个铺子接一个铺子地输掉。那个时候白如懿正坐月子,婆婆唐陆氏因她头胎生了个女儿,嫌得很,偶尔进白如懿的屋子,神情都是不咸不淡的。
唐少丞出了这般的荒唐事,唐陆氏就把儿子锁在祠堂罚跪思过,一字不骂儿子,反倒是每日里在白如懿的院子里指桑骂槐:“哎呀,造孽啊,我唐家这是怎么了?明日里去永宁寺给菩萨捐点儿香油钱,让方丈算算是不是什么灾星落到咱们家里了。”或者唉声叹气不断,“我进唐家几十年了,就数如今最不顺当,下去了也没脸见唐家的列祖列宗啊……”
白如懿气得在自己屋子里直抹眼泪,可是又无半点儿法子。出嫁前一晚,母亲在耳边再三叮咛:“孝顺公婆是第一大事,若是违了这一条,你在唐家便难以立足。唐家老爷不在了,你婆婆便是唐家第一人,无论如何,你都得把婆婆给哄好了,她再为难你,你都听到当作没听到,见到当作没见到。我的儿啊,娘如今说的话,字字都是为你好,你可得牢牢记在心上啊。”
白如懿到那时才明白,母亲当时说话为何会如此地语重心长。出了月子的第一天,天光熹微,白如懿便下厨亲自为婆婆唐陆氏烧制吃食,才换来婆婆唐陆氏淡淡的一句话:“不愧是肃州白家出来的媳妇。宁慧,你好好跟你大嫂学学,日后也好找个好婆家。”
唐宁慧在唐家一直是影子一般的存在。唐宁慧的母亲是唐秋冯在外头经商时纳的小妾,后来唐陆氏知晓,让唐秋冯把唐宁慧带回到宁州祖宅认祖归宗时,唐宁慧已经六岁光景了。
白如懿进唐家前,母亲便已经将唐家的情况一一与她细说:“唐家人丁稀少,你公公是唐家独苗,你婆婆也只生下了两女一子,少丞亦是独苗。你那两个姑子都已经出嫁了,如今唐家还有一个庶出的女儿,平日里没声没影的。你过去后,切记不要与她走得太亲近,近了,那是给你婆婆打脸。”
白如懿后来也一直听从了母亲的教诲,平日里待唐宁慧客气有余,但不亲密,后来知道唐宁慧考取了市政府的秘书室秘书一职,倒对她也有几分刮目相看的味道。想不到素来安安静静、不声不响的小姑子,居然有如此新式的做派和勇气。
唐陆氏本是不同意唐宁慧出去做事的,她沉着脸说过这样的话:“你好歹是我们唐家的四小姐,哪怕如今我们唐家时运不济,也不用你这般抛头露面。”
白如懿见唐宁慧垂着头不作声,她倒也颇为同情。当年她在私塾学了几年,本也想上新式学堂的,可爷爷那时候在,不同意,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识几个字,会看账本,管家理财就可以了。白老爷子都这么说了,白老爷也不好多说什么,便欠身应了个“是”。
白如懿那天也不知怎么了,在唐宁慧离开后,在唐陆氏跟前开口为唐宁慧说了几句话:“娘,我倒觉得四妹去市政府秘书室做事不是什么坏事。一来,让人家觉得我们唐家开明,母亲通情达理,是新式的家庭;二来呢,四妹这花容月貌的,去秘书室上班,那里头往来的非富则贵,都不是些个普通人,指不定四妹就被哪个达官贵人看上,娶去做了夫人。若真是如此的话,日后娘还少不了享享这四妹的福。”
唐陆氏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指望她?”白如懿压低了声音:“娘,我们这些为商的,哪怕日进斗金,但见了官都还是矮三分。再说了,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四妹那鲜鲜嫩嫩的模样放哪里不出挑?”唐陆氏听到这里便沉吟不语了。
白如懿又趁机下了一剂重药:“娘,我进唐家也两年多了,媳妇我生是唐家的人,死是唐家的鬼,自然是日夜盼着我们唐家好。媳妇我说句难听的话,娘切莫生媳妇的气。少丞被那些个狐朋狗友带坏了,如今虽然是不大争气,指望不上,可他本性不坏,我娘特地请我们肃州万相寺的了尘大师算过,大师说他这几年只是在走噩运,所以被蒙了心窍,等醒悟过来,必定会重整家业的。”唐陆氏听到最后几句,从榻上爬了起来,抓着白如懿的手腕:“那大师当真这般说?”
白如懿道:“娘,媳妇难道还骗你不成?”又扶着唐陆氏重新躺下,还细心地取了软枕塞到她腰后,“娘和媳妇今生今世能指望的,还不是少丞一人?但若是四妹真有那运势,嫁个好人家,日后总念及唐家就少丞一根独苗,她娘家就这么一个哥哥,想来总少不了会拉扯几把。哪怕最不济,娘你放她出去做事,在外人眼里也落一个宽厚明事理的好名声。”
白如懿见唐陆氏不说话,知道她在细细思量,便告了退:“娘,您好好休息一下,媳妇去厨房瞧瞧去。”
唐陆氏思来想去地考虑了一晚,第二天清早用早膳的时候,便对唐宁慧道:“大娘我昨儿晚上想了一夜,既然你愿意去外头做事,大娘也不拦你,只是你切莫学那些不好的,破什么旧,破什么封建,谈什么自由恋爱。你爹虽然走得早,但我们唐家在宁州还是有头有脸的。”
唐宁慧本已觉得无望,此时闻言,又惊又喜,忙起身道:“是,大娘。”后又补了一句,“谢谢大娘。”唐陆氏第一次搛了块酱菜搁到她面前的碟子里:“坐下来吃饭吧。”
唐宁慧欣喜地坐了下来,嘴角露出的笑意,便如三月枝头的桃花妖娆。唐家的子女都长得极好。白如懿见状,手抚着腹部,想起了唐少丞,一时间不由得痴了。
白如懿其实也难,花朵一般的年纪,本以为觅得了如意郎君,谁知道进门头一年,唐宁慧的爹——唐秋冯便得了急病,药石罔效,转眼便撒手而去。唐秋冯这一去,留下了唐家孤儿寡母和唐家不小的摊子。
唐少丞那年年方二十,唐家所有的生意往来便一下子落在了少不更事的他身上。由于要应酬,难免往来于酒楼等声色场所,一来二去,受了一些人刻意的引诱,便开始走入旁道,等到唐陆氏等人发觉时,已经到了接连输掉店铺、瞒不下去的地步了。
这都是白如懿嫁进唐家后发生的,唐陆氏便觉得她命里带煞,心头不喜。偏偏第二年她又产下了女儿唐文环,唐陆氏更觉着不满意。后来知道儿子滥赌,唐陆氏对这个命根子素来溺爱,虽然恼其被狐朋狗友带坏,但更多的是把所有的恶气都出在了白如懿头上。
唐宁慧就曾在暗中听到过大娘唐陆氏与陆大娘的对话:“这个姓白的就是个扫把星!进门后,唐家就没有过一件好事,先是老爷去世,少丞又染上了赌这毛病……先头我是看她怀了身子,想着我们唐家至今无后,一忍再忍的,可她的肚子偏偏如此不争气……”
陆大娘素来会拍马逢迎,便立刻附和:“可不是?少奶奶这一进门,就克死了老爷,外头都议论纷纷,说少奶奶命里带煞。夫人,你看……要不老奴去庙里给太太算一卦?”唐陆氏沉吟片刻,道:“若当真是命里带煞,八字带克,可如何了得?”陆大娘忙道:“夫人,这还不容易?若少奶奶真的是命不好,就请庙里的师父化解化解;若是化不了,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呗。”
唐陆氏啐了她一口:“你说得轻巧,怎么来的怎么回,你以为唐家如今还是老爷在的时候?你又不是不晓得,如今唐府里头的开销,还不是靠她的嫁妆在贴补?”陆大娘尴尬地笑:“那是太太聪明,卧床装病,把账簿和库房的钥匙交给了她。这么一来,她管了事,不能不往里头贴银子了。”
唐宁慧在外头端着刚熬好的药碗,不知是天气冷的缘故还是其他,只觉得身子阵阵发凉。
唐陆氏幽幽地叹了口气:“若是老爷在世,我何用如此啊。如今唐家入不敷出,贴我的体己,早晚有一日要贴完的。我们娘家你不是不知道,早已经是子侄掌家了,我们这些嫁出去的女儿便真如泼出去的水。她们白家再不济也比我们唐家好些,她手里若真是没了银钱,必定会向娘家开口。她老子还掌管着白家,指缝里随便漏下一星半点儿的,也够普通人家吃用几年的。再说了,这家里头的重担迟早也是要他们夫妻两人挑的,我也当是给他们历练历练。”
陆大娘道:“是,是。夫人,我是跟着您从陆家出来的,怎会不晓得您的难处呢?”唐陆氏又长叹道:“我的体己,迟早也是要留给少丞的。我只是怕他不争气,把我的那份藏了掖了几十年的嫁妆也给输个精光,那日后我们这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要怎么活下去?”
屋里沉默了半晌,陆大娘开口询问道:“太太,这问卦的事情?”唐陆氏的声音倦怠至极:“去吧,去问一卦也好。我们唐家啊,如今风雨飘摇,可再经不得半点儿的事了。”
唐宁慧等陆大娘出来后,等了片刻,才进去侍候唐陆氏服药。
出来后,唐宁慧便径直去了白如懿的院子。白如懿正在给孩子喂奶,见唐宁慧进来,便想搁下孩子起身:“四妹妹,怎么这光景来我屋?”唐宁慧瞧了瞧四下无人,才道:“大嫂,我有话同你说。”
唐宁慧挑了拣了地把陆大娘要去寺庙问询的话告诉了白如懿,又说:“大娘常年在城西的观音庙供奉灯油,与那里的无静师太熟稔得很,对她的话奉若圣旨。这无静师太平日爱往宁州各富家诵经念佛,若真是心境清净之人,粗茶淡饭便是修行,何苦如此?”
唐宁慧点到即止,说完便道:“大嫂,我先回去了。”才抬步,身后传来了白如懿感激的声音:“四妹妹,谢谢你。”
几天后,陆大娘一早去了城西的观音庙,唐宁慧傍晚回来见唐陆氏和白如懿的脸色都一如往常,显然大嫂已经做好了安排,陆大娘问的自然百分百是个好卦。
大嫂白如懿后来喝茶听戏打牌,也是因为跟大哥唐少丞置气。唐少丞被唐陆氏禁足了一段时间后,倒也收敛了不少。唐陆氏当年九死一生产下这个儿子,向来是宠惯了,见唐少丞拘束在家,循规蹈矩的,以为是悔过学好了,便放了他出去。
那个时候,唐家手里尚有一个铺子,虽然生意极差,但好歹也是一份家业,唐陆氏便含泪叮咛儿子:“我的儿啊,你以往好赌不争气,我真恨不得打死你一了百了,可想到我们唐家至今香火未续,有道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若是真狠心打死了你,我到地下也没脸见你爹。
“我的儿啊,如今你也是为人父的人了,平日里做事情,哪怕是不想着我这个做娘的,也得为你自个儿的闺女好好打算打算,切不要再踏入赌场了。这回去了铺子,你就住在铺子里,跟着师傅们用心好好学,也好好地经营这门生意。”
唐少丞重重地向唐陆氏磕头:“娘,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错,儿子如今知道错了,儿子这回一定给娘争气。”自此,唐少丞便搬去了铺子,跟几个伙计同食同住,一月也才回来几趟。
白如懿因掌管了唐家大小事务,手上又没银钱,自然是吃力不讨好,加上平素里唐陆氏亦没少给她脸色,所以唐少丞回来的时候,免不了会嘀咕几句。一来二去的,唐少丞便嫌她烦,一月数回渐渐变成了一月一回。
某天,唐宁慧回家,才进院子,就听见大嫂白如懿凄厉的哭声:“唐少丞,你到底是不是人?!家里如今是什么样的光景你不是不知,你竟然还在外头烧钱养戏子……”
唐少丞亦在气头上,口不择言:“你看你,披头散发的,形同一个疯婆子,我当初怎么会娶了你?!再说了,你进门这些年,一个接一个地生,哪一个是带把的?这已经犯了七出之条,我没休你,已经是千好万好了,养个戏子怎么了?若她能生个一男半女的,我还抬她进唐家做姨奶奶呢。”
白如懿哀哀地哭:“唐少丞,你到底有没有良心?我进你们唐家,吃穿用度哪里有花过你们唐家一分钱?这两年来,我填了多少嫁妆进你们唐家这个无底洞?我为的是谁?图的是什么?好,如今倒好,你要抬戏子进唐家做姨奶奶。好,你这就去抬,把休书给我,我回白家便是。”
唐少丞骑虎难下,跺脚道:“好,我这就写!”
屋内传来白如懿呜呜咽咽的哭泣声。因两人都在卧房内,唐宁慧站在院子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唐陆氏在陆大娘的搀扶下进了院子,把手里的拐杖重重地往地上一敲,冷冷地对杵在一旁的唐宁慧喝道:“站这里看好戏呢?还不过来扶我进去!”
陆大娘“哐当”一声推开了门,唐宁慧扶着唐陆氏进了屋子。
卧室里已是狼藉满地,茶盏摆设之物都已经碎裂成片。白如懿见她们进来,用手绢捂着脸,哭得越发委屈起来。
唐陆氏喝道:“你们如今也是做父母的人了,这般大喊大叫的是做什么?让人瞧我们唐家闹的笑话还少吗?”
白如懿泪珠子滚滚落下:“娘,你倒是给我评评理,少丞他如今一月归家一次,媳妇我心疼他劳累,从未有过一句半句怨言。可是如今,如今他竟然在外头养了人……媳妇我……”白如懿说到这里,已经哽咽不成语了。
唐陆氏瞪眼道:“你且细细说来。少丞好好地在铺子里头,哪里会养什么外室。”白如懿上前,拉扯着唐少丞。唐少丞挣扎:“你拉着我做什么?越来越像个疯妇了!”
白如懿用了全力,唐少丞竟然挣扎不脱。白如懿指着唐少丞长衫领子处的胭脂道:“娘,你瞧瞧,你瞧瞧……还有脖子上……”白如懿瞧了一眼唐宁慧,别过头,用帕子遮了脸,“四妹妹云英未嫁,我这个做大嫂的不便多说。”
唐宁慧脸上一红,知道大嫂这个“不便多说”里头定是铁证。
唐陆氏见儿子脖子处有好几口牙齿印,细细小小的,一瞧便是与女子情动缠绵时留下的。她气得眼前发黑,但总归是自己儿子,免不了帮唐少丞开脱:“就算他出去花天酒地了,你也不能说他养了外室。如今他哪里有这个闲钱去养戏子?”
白如懿气苦至极,哭道:“是少丞自己承认的。”唐陆氏抬眼怒视着儿子:“你媳妇说的可是真的?”唐少丞垂着头不搭话。
唐少丞是唐陆氏自己生下来的,如此的表情便说明是真的。唐陆氏只觉得喉头一热,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好,我生的好儿子啊……”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省了。
唐宁慧赶忙上前扶住唐陆氏软下来的身子,对傻愣住了的几人喊道:“快,快派人去请大夫,快!”
陆大娘因事发突然被吓住了,此刻回了神,连声念佛,撒开步往外跑:“阿四,阿四,快去宝顺斋请大夫,太太晕过去了……”
唐陆氏被儿子这一气之后,倒再不用装病了,真真是病了下来,整个人也似被抽了精气神一般,一下子老了许多岁。
唐宁慧印象中的大娘,发髻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神色端庄冷凝,目光扫过来的时候,四周都仿佛会结冰一样。但是每当大娘对爹或者唐少丞、唐宝慧、唐双慧笑的时候,银盘似的脸上便会堆满了笑意,慈祥得很,那个时候的大娘是最漂亮的。可惜,大娘极少对着她笑。
唐宁慧犹记得当年与母亲朱碧青从鹿州来宁州的路上,寒凝大地,凋残一片,一望无际的田野上看不到一丝绿色。马车里放了炉子,上面熬着八宝暖茶,蒸着桂花糯米糕,甜甜的食物香气萦绕在小小暖暖的车厢里。
唐宁慧第一次出远门,兴奋极了,时不时地掀开帘子一角,偷偷地瞧外头的景致,可是母亲朱碧青的神色总是隐隐不安。唐宁慧那个时候还小,自然不懂母亲的担忧。马车走了很多天,总算是到了宁州,坐在前头的掌柜师傅跳下马车,在外头道:“二姨太,主家到了。”
母亲朱碧青“嗯”了一声,怔了怔才扶着她起来,替她裹上了披风,系好了带子,这才掀开了马车上的夹棉厚帘子。
一阵刺骨的冷风瞬间从四面八方如箭一样射了进来,唐宁慧穿了厚袄又裹着厚披风,也生生地打了个冷战。她敏感地察觉到母亲的身子似乎也冷得颤了颤。
唐宁慧抬头,看到了两扇朱漆大门,门上粗粗的两个大铜环。掌柜师傅轻轻地叩了叩大门,便有个戴了狗毛耳套的人拉开门探头出来。
掌柜师傅道:“阿四,快开门,鹿州的二姨太和四小姐到了。”阿四“哎”了一声,一边拉开厚重古朴的大门,一边扯着嗓子朝里头喊:“二姨太和四小姐来了!”
朱碧青握着女儿的手,跨进了唐家大门。
一身臃肿的陆大娘从照壁后折了出来,似笑非笑地朝她们福了福:“奴才给二姨太、四小姐请安了。夫人算着日子,候二姨太和四小姐已经候了几日了,方才一听奴才们禀报,已经等在大厅里头了。”
朱碧青早在来宁州之前,便私底下问询了唐秋冯不少宁州祖宅之事,见陆大娘一脸的指使之气,身上是七八成新的苏缎袄子,心下已经猜到她的身份,遂含笑道:“有劳这位姐姐带路了。我们四小姐这几日也天天念叨着说想见大娘与哥哥姐姐们。”
陆大娘一双锐利的眼滴溜溜地在唐宁慧身上转了一圈,笑吟吟地道:“难得四小姐有心。夫人啊,也记挂着四小姐,挂念得紧。这不,昨儿晚上还与奴才一起赶制四小姐的袄子,说是要亲自缝制一套衣裳给四小姐做见面礼。如今看来啊,这是母女连心,彼此记挂。”
朱碧青抿嘴笑笑,心里头却越发惶恐起来。她自然知道陆大娘是唐陆氏当年的一个陪嫁丫头,进唐家后,随着唐陆氏掌权,这陆大娘也成了唐府下人中的第一号人物。原先朱碧青不过是听听而已,到了此刻,这寥寥数句,朱碧青便已知道这陆大娘可不是一般人物。陪嫁丫头都已经如此了,唐陆氏的手段就可想而知了。
忆起在鹿州时,隔壁的汪夫人知道她要回宁州祖宅的时候劝她的话:“青妹妹,你我隔墙而居这么些年了,我也知道你的为人,不是那些会耍手段争宠惹事的狐媚子,可是古往今来,不是恶妇欺善姑,便是刁姑气善嫂。我是真心实意地劝你一句,宁愿在鹿州带着宁慧吃糠咽菜,也不要回富贵宁州去。再说了,你在鹿州,你们家唐老爷也绝对不会亏待你们的。”
朱碧青的曾祖父当年曾在翰林院供职,几代都是书香世家。在她祖父那一辈,因给当时的慈禧太后递了折子,惹恼了太后,被摘了顶子不说,还下了大牢。朱碧青的父亲朱经纶走遍京城,找遍了祖父的同庚同年同乡,变卖了所有的家当才把奄奄一息的祖父从牢里捞了出来。朱家由此便开始衰败下来。
后来在京城实在待不下去了,祖父和父亲朱经纶一合计,便变卖了宅子还清钱债回鹿州老家。本来手头还略有些银两的,哪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回乡途中又遭遇流匪,除了一些书籍等不值钱之物,家当被洗劫一空。到了鹿州后,幸得有几间祖屋和几亩田产,这才得以温饱。
朱经纶到鹿州安顿下来后,便在鹿州书院谋了份差事,又娶妻田氏,上侍奉老父,下哺育幼儿,倒也其乐融融。鹿州虽不如京城繁华,但青山隐隐绿水迢迢,亦有另一番景色。到鹿州的第二年,朱田氏产下一女。朱老爷子在自己书房前远眺青山群峰如碧,一抹夕阳如染,便给呱呱坠地的孙女取名为朱碧青。
一直到朱碧青十五岁那年,朱家在鹿州也算颇有薄名的书香之家。可偏偏那一年,朱碧青的父亲染了急病,延医用药,不见半分好转,大半年后,便扔下朱家老小而去。家里一下子失去了顶梁柱,入不敷出,再加因治病而借贷的银子,本就清贫的朱家一下子陷入了困顿。不得已,朱田氏只好托了相熟的人做媒。
朱田氏对着朱碧青泪珠子扑簌簌落下:“阿青,但凡娘有一丁点儿的法子,也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朱碧青亦知道娘的难处,落泪道:“娘,我知道家里难,弟妹都要吃饭,我不怪你,我心甘情愿嫁人的。”
十六岁的朱碧青如初夏新荷,娉娉婷婷出水间。那媒人秀嫂子有一个儿子,当年曾被送进鹿州书院师承朱经纶,所以对朱家一直颇为敬重,知道朱家境况,得了朱田氏所托,便极热诚地去办事了。几日后,她便来朱家,压低了声音对朱田氏道:“我手头有几户人家,嫂子你先参详参详。城北陈家的小儿子,与你们阿青年岁相当,只是那陈夫人是鹿州出了名的厉害,是个难相与的主。若是早些年,那陈夫人或许会收敛些,如今,如今……”
秀嫂子说到这里,顿了顿:“朱大嫂你听了切莫生气,如今你们家的光景,我怕你们阿青嫁过去会吃亏受气。”
朱田氏点了点头,感激地道:“秀嫂子说得是。俗话说,宁喝开眉粥,莫吃愁眉饭。这样子的富贵人家,我们如今是高攀不起的。”
秀嫂子又说了几家,都是普通的温饱人家。朱田氏一时也难以定夺,瞅了一眼内屋,道:“夜里我跟阿青说说,探探她的口风。”
秀嫂子点了点头:“好,好……”欲言又止了半刻,终于又道,“朱大嫂,我手头还有一家。我先把情况说与你听听,你若觉得不好,听过便忘记,不要当真,也莫生我的气。”
朱田氏替秀嫂子的粗瓷杯里斟满了茶水,长叹道:“秀嫂子,你但说无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朱家如今的光景,不过是白白顶了一个读书人家的名声,哪里还有什么里子。我除了做一些缝缝补补的针线活儿,什么也不会,还欠了你们那么多的银子。现在日愁夜愁的,不知道怎么把债还清了,怎么把这几个孩子拉扯大。”
秀嫂子见朱田氏说了这些个体己话,这才放心地道:“有一个宁州姓唐的商人,在鹿州经商多年。那唐老爷是个厚道之人,对外说得很清楚,说自己在鹿州已有发妻,也有三个娃子,因在鹿州无人服侍,所以想在鹿州娶一房姨太太。”
秀嫂子边说边偷偷打量着朱田氏的神色:“朱大嫂,你切莫怪我在你面前提这个,我只是觉得像唐老爷这般实诚的人如今不多见,不像有些人,明明是想讨姨太太,对外却打着娶夫人的幌子,等生米做成了熟饭,才让你们知晓,到时候不从也只得从了。那唐老爷光明磊落得很,且我见过那唐老爷一面,不过而立之年,模样长得也好。正因为如此,他也挑得很,寻常女子无法入他的眼,所以他的事搁了一年多了,到现在都还未成。
“当然,这是其一。其二是唐老爷对我说了,若是真有合意的,他愿意拿二百两银子做聘礼。”
朱田氏吃惊地抬头:“二百两银子?”二百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普通人家娶妻生子也不过一二十两而已。
秀嫂子道:“朱大嫂,我岂会骗你不成?这时辰也不早了,我得回去给娃他爹烧制吃食了,你好好思量思量,若是觉得都不大妥当,我再留意留意。”
朱田氏把秀嫂子送到了门外,这才折回破旧小厅,准备把茶盏收了。这时,朱碧青掀了帘子出来,垂着头低声道:“娘,我愿意给那唐老爷做妾。”
朱田氏“啪”的一声重重地搁了茶盏,怒喝道:“你一个姑娘家胡说什么呢?!你还知不知道羞耻?就算家里穷到揭不开锅,我也绝不让你去给人家做小。”
朱碧青侧身站着,头垂得低低的:“娘,家里头如今是什么境况,我又岂会不知?就算我和你可以不吃饭不喝粥,可弟弟妹妹们都还小,都还在长身子。家里米缸已经空了,弟弟妹妹们连厚棉衣都没有一件,怎么过这个冬天?这眼看就要过年了,当初跟邻里借来给爹看病的银子总得还他们一些。当初大家也是敬重爹是个读书人,看我们走投无路太可怜了,才慷慨解囊借给我们的。可是,那么一笔银子,我们母女两人帮人缝补十年二十年亦是无法还清的。这几年收成不好,大家手头都不宽裕,隔壁祥伯家年底就要给儿子娶媳妇了,桥头楚寡妇带着两个女儿吃糠咽菜才省下那点儿钱,秀嫂子家虽然家境好些,可也是靠秀嫂子一张嘴两条腿跑遍鹿州给人家说亲的那点儿茶水谢礼……”
提起那些欠债,朱田氏黯然疲惫地坐了下来:“我哪里会不晓得这些?可是……你若是委身去给人做妾,你爹在九泉之下知道了,死也不会瞑目啊。我虽然不识几个大字,可也知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朱碧青泪眼汪汪地抬头:“娘,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可是爹爹就留下了阿宝一根血脉,若是饿死了阿宝,娘一样没脸在九泉之下见爹。”想着双腿一蹬、撒手而去的朱经纶,朱田氏的泪便如那断线的珠子一般。
“娘,若不是不得已,女儿好端端的怎会愿意去给别人做妾?可若是我们有了那二百两银子,你跟弟弟妹妹就可以吃饱穿暖了,再等两年,就可以送阿宝去私塾念书识字,日后还得让他进书院读书做文章,不能让他埋没了祖宗的名声。他日阿宝若是有福,指不定中个状元光耀门楣。有了这笔银子,妹妹们长大成人,也不必像我这样为了几个聘金匆匆嫁人。”
那个时候,朱碧青包括中华大地上的所有人都不知道,科举制度在不久将被废除,连皇帝都会没有了。
朱碧青垂泪道:“娘,你就当女儿我不知羞耻便是了。”朱田氏上前拥着她,心疼得泪流满面:“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不日,秀嫂子带了朱碧青上街,进了一家绸缎铺子。唐秋冯在店后,一掀帘子,便愣住了。
朱碧青那日穿了半旧的白底蓝花布右襟衫、深蓝长襦裙,侧头凝视着秀嫂子手里拿着的布料,嘴角淡淡的一抹笑意。
唐秋冯只一眼便决定了,对秀嫂子说:“去合一下八字。若是合最好,哪怕是八字不合,我也要娶她。”
秀嫂子去庙里合了八字,庙里的师父掐指一算,说了句:“是对鸳鸯的命,命里有一女娃子,那女娃若是能活过八岁这个关口,那可不得了,是极富贵的命。”
秀嫂子便拣了好听的回。唐秋冯便全力准备迎娶之事,不几日就置下了一个院落,下聘娶亲,在年前便把事情给办了下来。
新婚那晚,朱碧青才第一次见了唐秋冯。红烛下,她含羞低着头。唐秋冯果然如秀嫂子说的那般分毫不差,一身红袍,相貌堂堂。
唐秋冯从小亦饱读诗书,因年长多岁,对温柔可人的朱碧青既爱又怜,平日里对朱家亦是嘘寒问暖,照顾有加。唐秋冯在鹿州的日子,两人夫唱妇随,琴瑟和鸣。朱田氏除了觉得委屈女儿做妾外,对唐秋冯此人只觉得无一丝可挑剔之处。朱田氏看在眼里,欢喜在心底,时常对着女儿连声念佛:“阿弥陀佛,阿青,是我们祖上积德。”
到了第三年初夏,朱碧青产下一女,唐秋冯便按了前头两个女儿的名字,取名唐宁慧。
唐宁慧四岁那年,宁州的唐陆氏知道了唐秋冯在鹿州置了外室之事,恨得咬碎了一口银牙。陪嫁的陆大娘在陆家见惯了妻妾争宠,便道:“夫人,您是明媒正娶,唐家门里谁不知道夫人是三书六礼、八抬大红花轿迎进门的?那狐狸精连唐家门都未进来,夫人何苦与她置气?”
唐陆氏冷冷道:“你倒说得轻巧,如今老爷远在鹿州与她双宿双栖,把我和一家子孤零零地扔在这里。”陆大娘捧了茶盏递上去:“夫人莫气,莫气,奴才倒是有一个主意。”
唐陆氏接过茶盏,头也未抬:“你且说来听听。”陆大娘瞧了四下无人,便凑上去低声道:“等这次老爷从鹿州回来,夫人有什么都往肚子里吞,面上不露半分,笑着恭喜老爷,谢老爷给夫人添了个姐妹,给少爷小姐添了个妹妹。然后夫人在老爷耳边吹吹风,说那孩子是唐家四小姐,流落在外,总是不好,最好是回宁州认祖归宗,认在夫人名下,日后以嫡小姐的名义,也攀门好亲事。若老爷同意了,带了那孩子回了宁州,那狐狸精怎么可能不跟着来?只要那狐狸精进了唐家的门,老爷又三天两头不在家,夫人想要捏圆捏扁,还不都由着夫人?”
唐陆氏抬了眼,扫了扫陆大娘,这才翘起兰花指托了茶盏,吹了吹气,缓缓地饮了一口:“我妆台里有一对赤金的葫芦耳坠,是我出嫁那年我娘给我的,我瞧着模样不错,就赏给你吧。”唐陆氏终于知道,当年母亲为何坚持要这个其貌不扬的陆家家奴媳妇跟着自己陪嫁到唐家。
母亲当年用指尖戳着自己的额头道:“你听为娘的便是。陪着你过去的人,长得丑是最好的。最怕那些个生得模样出挑的丫头,心比天高,趁你不备就爬上你男人的床。这个媳妇,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我们家出生的丫头,府里的龌龊事见多了,你看她不声不响的,城府可不浅。你带了去,日后在唐家,凡事多听几分她的主意,为娘就不怕你在唐家立不了足了。不过,说一千道一万的,最重要的是得你自个儿的肚子争气,生十个八个儿子,唐家门里谁敢不让着你三分?”
唐陆氏的话音一落,陆大娘登时笑眯了眼,连声道:“奴才无功不受禄。”唐陆氏淡淡道:“你拿着便是,日后好好替我办事,少不了你的好处。”
唐陆氏依计而行。唐秋冯倒没料到她居然有此肚量,拉着她的手,笑容满面,少有的亲热,连连道:“我的好夫人,还是你想得周到,我竟没想到这一层,我这就让宁慧认祖归宗。”
唐秋冯不知自己越是如此,在唐陆氏眼里,越是表明那鹿州的狐媚子在他心里的分量。唐陆氏心里恨极,脸上却笑意诚诚,不露半分:“这是为妻应该做的。老爷好,便是我们唐家好。”
岂料那一年行李都打点好了,行前朱碧青却受了寒,生了一场重病,倒把这事给耽搁了。唐秋冯还宽慰朱碧青:“你好好养病,等你病好了,再带宁慧回宁州祭祖不迟。”
那个时候,隔壁的汪夫人便一直劝她留在鹿州,离自个儿娘家又近,有什么事也好彼此照应,可是朱碧青却想着女儿唐宁慧的将来。若是真能在唐家认祖归宗,他日嫁户好人家便是不愁。她这辈子已经是没有奔头了,可是怎么着也得为宁慧这孩子打算打算,所以朱碧青决意带着女儿跟唐秋冯回宁州。
可是一进唐家大门,朱碧青却莫名地胆怯起来。
陆大娘前脚跨进厅房,便笑眯眯地朝着在大厅端坐着的唐陆氏道:“恭喜夫人,贺喜夫人,二姨太和四小姐来了。”朱碧青忙拉着唐宁慧上前跪了下来:“奴婢给夫人请安。”唐宁慧在马车上早得母亲再三叮咛,此刻便乖巧地上前磕头道:“宁慧给大娘请安,大娘福寿安康。”
唐陆氏含笑上前拉起了唐宁慧:“乖孩儿,来,让大娘瞧瞧。”端详了几眼,道,“瞧,多俊的孩子啊。瞧这耳朵,耳垂厚厚的,跟老爷一个模子倒出来似的。还有这眼睛,跟少丞他们几个长得颇像。”
陆大娘与旁边的婆子们忙迎合:“是啊,四小姐长得好,粉粉嫩嫩的。”“可不是,跟双慧小姐长得最像。”
这一端详就端详了许久。朱碧青跪着,裸露的青砖上寒气渐渐透过棉布传了上来,冷硬生疼。
好半天,唐陆氏“哎呀”了一声,拍着自己的额头:“瞧我这记性,二妹,你怎么还跪着?”便亲亲热热地过去搀扶她,“快起来,快起来,都是自家人,行这种大礼做什么,折煞姐姐我了。”转头又厉声呵斥陆大娘等奴仆,“都是我平日里放纵你们惯了,今儿二姨太跪了这么久,你们一个个眼珠子都瞎了不成?怎么也不提醒我一下?回头你们把皮给我绷紧了,再出什么岔子,看我不好好罚你们。”
陆大娘赶忙告罪:“奴才们该打。这不,头一次瞧见四小姐,奴才们一时高兴,怠慢了二姨太,请二姨太责罚。”
朱碧青忙道:“夫人,按规矩,奴婢应该给夫人斟茶。”唐陆氏这才想起来似的,笑吟吟地道:“哦,不说起来,我还真把这茬儿给忘记了。你们还不快给二姨太端茶过来?妹妹别见怪,我亦是第一次,你多担待。若以后老爷给你我再添一两个妹妹,姐姐我也就驾轻就熟了。”
朱碧青嘴角无力地弯了弯,接过婆子递过来的茶盏,双手捧给了唐陆氏:“夫人喝茶。”唐陆氏接了过来:“好,好。我们唐家人丁单薄,希望妹妹进门后,多给唐家开枝散叶,那便是给我们唐家立大功。”
朱碧青垂手应了声“是”。唐陆氏的嘴唇碰了碰杯沿,便随手递给了侍候在旁的陆大娘:“带二姨太和四小姐回房吧。这一路天寒地冻的,吩咐厨房给她们好好烧制些吃食,暖暖身子。”
朱碧青扯了扯唐宁慧的手:“谢谢夫人。”唐宁慧赶忙道:“谢谢大娘。”
唐宁慧记得,唐陆氏给她的第一印象便是抹了香油一丝不乱的发髻和一双没有笑意的眼睛。
不知道怎么地,从见到唐陆氏的那天起,唐宁慧便似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娘似乎很怕这位大娘。以后在这大屋子里,她再不可能像在鹿州一样嘻嘻哈哈地撒欢儿,跑来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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