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州教会医院,深夜。
几辆车子发出长长的几声急刹车声,在医院门口停了下来。有人抱了一个满身鲜血的女子满脸惶急,厉声道:“快叫你们这里所有的医生给我出来!”
又有带枪的侍从抓着护士的肩头,推嚷着道:“快!快!医生……把所有的医生都给我集合起来……”
只片刻,医院所有的值班医生都被侍从找了出来,在急救室前被团团围了起来。
曾连同双目赤红如野兽,揪着其中一个医生的白色大褂,如疯魔了一般:“医生,快!快救她……快把她救醒……”那值班医生王主任此时已知曾连同的身份,本就战战兢兢,手足无措,如今这么被曾连同揪着,真真是肝胆俱颤,他点头如捣蒜:“曾先生,你放心,我们肯定尽力,我们医院一定会竭尽全力救治的……”
曾连同目送着满身鲜血的唐宁慧被推进了急救房,语调沙哑如同被活活撕裂开来:“她若是有个万一,你们一个个都别想活着出这医院的大门!”
此时,倒有个最后来到的年轻医生,他一来不知晓曾连同的身份;二来年轻气盛,听曾连同这般威胁他们,不由得上前一步,初生牛犊不怕虎地与曾连同对峙道:“这位先生,你这到底是想救伤者还是想害她?你威胁我们是没有用的,医者父母心,每个患者对我们来说都是我们的孩子,我们自当全力救治。你要是想救她,就请你闭嘴。另外,请放开我们的主任,少安毋躁,在外头等候。你这么拦着,再不让我们进去救治的话,每过去一秒,把病人救醒的希望就少一分。”
曾连同此生从未有任何人当他的面叫他闭嘴,真可谓是生平头一遭!若是平时,他身旁的程副官等人早不客气了。可此时,曾连同却仿佛被当头棒喝一般,倏然冷静下来。他一把放开了那王医生,颤着手道:“是,是我不对……是我不对,你们快去救人。请你们一定要把她救醒,把她救醒。”
那王医生见状,赶忙安排:“章医生,徐医生,快准备手术……”又吩咐那年轻医生,“顾医生,病人送来的时候已经大量失血,你做好给病人输血的一切准备。”医生们应声后,忙而不乱地快步进入急救室。
医生护士们杂乱急促的脚步声后,被侍从护兵们把守着的通道便渐渐安静下来,到后来便声息全无。
程副官见曾连同定定地站着,仿佛石塑一般,他上前道:“七少爷,小少爷还在车子里,是不是先把小少爷送回府里去?”
曾连同恍了数秒才反应过来,木然地点头:“你去调动我爹身边的警卫队,把笑之安全地送到我爹那里。若我爹问起,你不用藏着掖着,如实跟他汇报。”
程副官应了声“是”,便出去安排了。好半晌回来,只见曾连同还是保持着他离去时的姿势,僵立如柱子,一动不动地瞧着急救室那两扇闭合着的门。
后面的整整三个小时里,曾连同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直到满脸疲惫的两位医生出来。
为首的医生满头大汗:“伤者胸口的子弹已经取出来了。不幸中的大幸是子弹射偏了一点儿,没射中心脏部位。但是到目前为止,伤者还未脱离危险,情况还是不容乐观……”
曾连同黝黑的眸子犹如深潭,似利剑一般牢牢地锁着那个开口的医生。那医生在这种无形而强大的压力下,默默地咽了下口水,才继续说下去:“至于伤者能不能脱离危险,要看伤者的求生意志和术后的恢复情况了。”
因唐宁慧在急救室里情况凶险,医生护士忙着救人都来不及,所以也未将曾连同的真实身份告知那位年轻的顾医生。所谓无知者无畏,他见曾连同面色沉沉,依旧不善,竟仍旧不以为意、从容不惊地道:“这位先生,我们所有的医生都已经尽了全力。里头的那位伤者,你们若是再晚几步送来,那真是神仙下凡也难救了。”
曾连同还是站着不言不语不动,只是把锐利的视线移到了他身上。从急救室里出来的医生护士们你看我,我看你,又瞧着不明就里的顾医生,想起先前曾连同撂下的那一番话,心下惶惶,一时俱不知该怎么办。
那顾医生其实也不是傻子,他说的时候已经有其他医生在边上偷偷地拉他的衣服,说完后见同事个个神色惊惶,又留心了四周便装带枪的随从和没有一个闲杂人等的通道,便也明白这是个不好惹的主,但事到如今自己也是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淡淡地朝曾连同欠了欠身:“这位先生,病人接下来会转入特殊病房给予特殊照顾。如果没其他事情,那么容我们先告退了。”说罢,便率先转身。其他医生面面相觑了几秒,也大着胆子转身跟着他渐行渐远。
顾医生走了几步,想到了一事,忽地停住脚步,转身又面向曾连同:“哦,对了,方才我们给病人做手术时,那位病人一直在叫一个人的名字。你最好把那个人找来,可能对病人的苏醒有很大帮助……”
曾连同到了此时方张唇开口,只觉喉咙处火辣辣的,犹如刀割一般,声音吐出来亦嘶哑如沙:“她叫了什么名字?”
顾医生道:“连同。她一直在叫一个叫连同的人。”
曾连同的身子晃了晃,本就毫无血色的脸更是惨白。
顾医生道:“这位先生,你没事吧?”曾连同缓缓地抬头:“我没事,谢谢。”
冬日的午后,薄如蝉翼的阳光浅浅幽幽地照进宁州教会医院二楼最西侧的病房里。因在四个角落都支了暖炉,专人负责通风照看,所以偌大的病房里温暖如春。
程副官轻轻地推开门,只见曾连同依旧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双手执着唐宁慧的手。
病房内毫无声息,偶尔有炭块发出的爆裂之声。程副官隐约听见唐宁慧迷糊低嚷了一句,曾连同便噌地起身唤她的名:“宁慧,宁慧,你说什么?
“宁慧……”
唐宁慧昏睡中似乎极不安稳,眉头紧锁,喃喃道:“连同,连同……”曾连同用力握紧了她的手,仿佛想让她感应到:“宁慧,我在这里,我就在你身旁。”
“连同,连同……你去哪里了?”
曾连同不由得一怔:“宁慧,我在,我在这里,我陪着你,我哪儿也不去。”
闻言,唐宁慧嘴角似溢出了一丝笑意,头一歪,便又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依旧如此。唐宁慧迷迷糊糊的,甚至还睁开了眼,茫然地瞧着他问:“连同……你去哪里了?”
曾连同以为她醒转了,一边摆手示意丫头去请旁边房间候着的医生,一边应她:“是。宁慧,宁慧,我是连同,我是连同,你醒了吗?”
却见她怔怔地看着他,眼神全然没有焦距,手吃力地往上,一点点地触碰到了他的脸,痴痴地呓语呢喃:“连同,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好久,好久……可是总找不到你……你去哪里了?你……你怎么不来找我和笑之?”说罢,唐宁慧的手便颓然垂下,似再无半点力气,“连同……你回来,回来,好不好?”
曾连同小心翼翼地握着她的手,整个人因她这几句无意识的话疼得直颤,恨当年怎么会就那么离她而去了呢?
“宁慧,对不起,对不起……过去都是我不对,是我的错,是我太轻易地放开了你的手。
“宁慧,你醒过来好不好?只要你醒过来,你想怎么样都行,哪怕,哪怕是带笑之离开我……哪怕你们一辈子再也不想见我!
“宁慧,醒过来,好不好?”
可是唐宁慧已经无力地合上了眼,头微微一侧,昏迷了过去。
医生进来详详细细地检查了一番,只说她还处于无意识状态。
唐宁慧半梦半醒间又会因为伤口疼而喃喃地唤他:“连同,我好痛好难受。”每每到了这个时候,曾连同与她一样冷汗淋漓,按着她的身子不让她挣扎乱动:“小心扯到伤口。”
不多时,唐宁慧便又会昏迷过去,喃喃地叫他的名字:“连同,连同……”
某一次,唐宁慧疼得把身子蜷缩成了虾米,低低地唤他:“连同,连同……你快回来,你快回来……”声音犹如蚊吟,只是泪水沿着眼角线一般滑落。曾连同替她擦拭,可是怎么也止不住,晶莹的泪珠仿佛要把他的掌心灼伤。
唐宁慧是在昏迷了大半个月后才醒过来的。
她蒙胧睁眼的第一秒,只瞧见白白的房顶,一盏电灯。她的头仿佛有千钧重,晕晕沉沉的,仿佛被灌满了水银,可她方要蹙眉深思,那水银又仿佛变成了一团棉花。她似在云端向下望,却什么也瞧不见。
唐宁慧再度闭眼,身体的知觉也在慢慢苏醒。她整个人很不舒服,腰酸背僵……她试图伸展一下手臂,胸口某处被扯到了,撕裂般地疼。她发出“呃”的一声呼痛声……
下一秒,有个高大的身影猛地出现在她眼前,那人凝望着她,嘴角颤动:“宁慧,宁慧,你看着我,你醒了是不是?”
唐宁慧呆怔了半晌,才发觉眼前这个人是曾连同。他依旧是一身军服,可是眉目憔悴,胡子邋遢,似生了一场重病一般。
曾连同拉着她的手,转头急急吩咐道:“快把顾医生找来……快!”其实不用他吩咐,边上候着的丫头已经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几个穿着白袍的医生脚步匆匆而来,万分紧张地给唐宁慧做了详详细细的一番检查,又问了数个问题,最后终于如释重负:“曾先生,病人已经脱离危险了,但还需要好好养伤。”
闲杂人等退出去后,曾连同牢牢地握着唐宁慧的手:“你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一段时间后,在医生的精心治疗下,唐宁慧的伤口一日好过一日,因靠近年关加上曾大帅的寿辰,曾连同便安排唐宁慧出院。
胸口的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伤筋动骨都需一百天,这又是枪伤,曾连同越发小心谨慎,平日里最多是让巧荷等几个丫头扶着在院子里稍稍走动。但因外头天寒地冻,走动的时间他规定只能是用过午膳后。
这日,从清早开始,便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到了午后,院子里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
午后的散步显然被这不速之雪给破坏了。曾连同也没有出去,在边上与笑之玩耍,见大雪一直下个不停,便含笑着拧了一把笑之的脸:“要是雪一直这般下,明儿一早爹陪你堆雪人。”乐得笑之直拍手:“好,堆雪人!笑之最喜欢堆雪人了!”
曾连同又说起了曾万山的大寿,道:“爹的寿辰,按旧例是在寿辰前一日晚上,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顿饭,提前为父亲大人祝寿。正日那天,则是亲朋好友上门……”
既然要祝寿,是否要备一份寿礼?唐宁慧还在沉吟,只见曾连同含笑对她道:“来,你跟笑之陪我去一下书房。”
进了曾府后,曾连同的书房她倒是从未踏入过,跟着他进去后,这才发现书房里另有乾坤。最外头,显然是平日晚上处理公事的,再推门而进,便是个内书房,里头摆满了书籍、词典之物。
靠窗的位置有一排西式沙发,对面则有一个黄花梨木的条桌,上面笔墨纸砚皆齐备。
曾连同站在条桌边,有条不紊地铺开了宣纸。
瞧这阵仗,显然是要画画。唐宁慧狐疑地瞧了曾连同一眼,这厮一身军装,腰间还别了把枪,举手投足间,威风凛凛,气度非凡,这左看右看,哪里像个会舞文弄墨的人啊!
只见曾连同把笑之抱起,放在黄花梨的木椅上,微笑着拍了拍儿子的头:“笑之,来,爹要画画,你在边上帮爹研墨。”
笑之拍着手,乐颠颠地连声应下。唐宁慧上前替他挽起了衣袖,笑之便道:“娘跟我一起研墨。”唐宁慧便执着他的小手,慢慢在砚台里画圈研磨。
四下里搁了炭炉,书房里温暖如春,母子二人笑吟吟地在一旁,此情此景,当真如画中美景一般,叫人舍不得移开目光,而心里亦是静静的,满满的平和与欢喜。
若不是他回宁州,再次遇到她,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一直到笑之研墨完毕,唤他:“爹,我们好了。”曾连同才回过神,取了湖笔,蘸了墨汁,凝神静气,开始下笔。
只寥寥数笔,一个活灵活现的小人儿已经在他笔下勾勒了出来。笑之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拍着手:“爹,我瞧出来了,你画的是个小孩童。”
曾连同回以一笑,继续下笔。笑之惊叹连连:“爹,你好厉害!”
半晌后,一大一小合作的一幅画便已完成。翠竹林中,几个孩童正在放烟花爆竹,神情憨态可掬,惟妙惟肖,最右面的小童手里拿着竹竿,竹竿顶部有蝙蝠、灵芝、梅花鹿。
这是一幅祝寿画,蝙蝠、灵芝、梅花鹿,寓意“三多”——多福,多寿,多禄。
唐宁慧垂眸,讶异之余,只觉心头那幽微的酸涩又泛了上来。当日他到底隐瞒了她多少?是他藏得深呢,还是自己的一对眼珠子是画上去的,竟昏头至此,什么也瞧不出来?
曾连同搁下笔,对笑之道:“后天是祖父的生日,笑之在画上写几个字可好?”唐宁慧道:“笑之才练字不久,平时只是涂鸦而已。写在画上让旁人看了去,岂不叫人贻笑大方?”
曾连同摇头:“错。只因是笑之的字,才金贵着呢。我爹大寿,周兆铭等人早半年就已经去张罗寿礼了,论心思,论揣摩功夫,我哪里及得上他们分毫啊。我唯一强过他们的,不过是我投胎投得好,是我爹的种而已。”
曾连同对着唐宁慧淡淡微笑:“以我爹今时今日之地位,想要什么皆唾手可得。他戎马半生,心思啊,其实与每个老人一样,不过是想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而已。”
曾连同这般一说,唐宁慧才知道这寿礼里还有这般花样,便也不拦着,在旁看着笑之用稚嫩的笔迹写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八个字。虽然与画不相衬,但至少也端端正正,一眼看去便知是用心写就。
曾连同完成了寿礼,心情极好,便对笑之道:“要不爹也给我们笑之画一幅肖像,怎么样?”笑之乐颠颠地拍手:“好啊,好啊,娘也要!”
曾连同的视线移到唐宁慧的侧脸上,笑吟吟地道:“好,还有你娘的。不过,这次爹用另一种画法,洋人叫素描……是爹以前在留洋的时候学的,你若是喜欢的话,爹今天便开始教你怎么画,这个比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国画要简单容易许多……”
过了好半晌,最后,笑之双手抱着个长本子撒着小腿欢快地跑过来:“娘,你看,爹画的,像不像?”
唐宁慧抬头,只见纸上寥寥数笔,却勾画出一个女子温婉的侧脸线条,不是她是谁?
那个下午,唐宁慧披着羊毛厚毯,窝在窗边又松又软的沙发里,欣赏着漫天飞雪,饮着丫头送上来的桂圆红枣茶,看着曾连同手把手、一笔一画地教笑之,认真严谨得竟如教书先生。
这样的日子似乎也别有一番味道。
到了寿辰前一日,照例是在万福堂用膳。那一日,亦是下雪,曾连同带着笑之与唐宁慧沿着抄手游廊绕过院子去万福堂。
此时已是深冬,走廊外荷花池里碧波犹在,但只剩了残叶枯枝在寒风中瑟瑟发颤。
才走了一段路,隐约听到一个极尖锐的女子声。曾连同和唐宁慧对视了一眼,停下了脚步。
唐宁慧听那咄咄逼人的语调,分明就是六小姐曾和颐。
“是,我曾和颐就这般不讲理,那姓吕的狐狸精就千好万好,是不是?
“你现在是看我嫌烦了,看到那狐狸精,眼睛就发直,怎么也移不开。”
孙国璋显然也怒极:“你说的是什么话!也忒不讲理了!”
曾和颐却得理不饶人:“我不讲理……昨儿在宴会上,我看你跟她说话,后来……后来还偷偷地跟着她去了后院……可恨我只在门口堵到你,没有抓到现行……”
曾和颐显然是撒泼了:“孙国璋,你瞪着我做什么?!我就骂她!狐狸精!贱人!死不要脸……你好好看着,等我姐夫的新鲜劲儿一过,看我大姐怎么把她的皮给剥了!”
孙国璋显然正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孙国璋,你这么恶狠狠地瞪我做什么……我知道你与她本有婚约。当年住在一起,便已经不清不白了……那贱货的那些床上功夫你自然最清楚不过……”
只听“啪”的一声,手掌着肉的声音传来,显然是有人动手了。
下一秒,果然听得曾和颐拔高了音调“哇”的一声哭出来:“好啊,孙国璋,你竟然打我……你竟然为了那个贱货打我……”显然是气急败坏,“我去找我娘,看她怎么收拾那个贱人!”
一阵杂乱踢踏的脚步声远去,数秒后,又有脚步声追随而去。
唐宁慧脸色苍白地抬头望进了曾连同的眼里,只见他素来冷静的眸底也有不小的涟漪。她悄声道:“姓吕的?六小姐说的那个人难不成就是周璐?”曾连同道:“瞧这情形,估计八九不离十。”
唐宁慧得了这话,身子不由得晃了晃,脸色越发白了几分,喃喃道:“原来那孙家少爷竟是六姑爷孙国璋?!”曾连同赶忙扶住了她,不解其意,浓眉一皱:“什么孙家少爷?”
唐宁慧便压低了声音把周璐告诉她的往事拣了重要的说与曾连同,又问:“周璐让你帮忙安排,只说把她安插在周兆铭的身边吗?可曾有一字半句提过六姑爷孙国璋?”
曾连同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我与她联系得极少,每次都是她在暗中给联络人留下口讯与我。你住院昏迷的时候,她曾去接头的地方询问你的情况,后来你好转出院,这么大的事情,她自然会得到消息,我也就没特地派人留口讯给她。”
唐宁慧中枪昏迷的时候,周璐得讯后急得团团转,只是无法抽身去医院。只是这些事情,唐宁慧自是不知。而曾连同虽然找不到一点儿线索可以指向周兆铭等人,但他也没闲着。
两人沿着走廊慢走慢行,穿过了花园的月亮门。此时,曾静颐的声音似笑非笑地传来:“哟,七弟和慧妹妹真是恩爱啊,到哪里都是出双入对的,真是羡煞姐姐我了!”
两人抬头,见曾静颐身着华丽的紫貂大衣,正笑吟吟地站在不远的转弯处。原来两人说话间不知不觉已到了万福堂附近。
由于丫头婆子们抱着笑之走在后头,虽然落了一些距离,但因所说之事极隐秘,所以两人交头接耳,凑得极近,那画面在曾静颐眼里却是说不出的味道。
曾家四位小姐,除了五妹曾盛颐与夫君热衷于美术绘画之艺术,留在国外,一直不愿回来外,其他三位,大姐曾方颐,还有她,在挑选夫婿、结婚成亲时俱是母亲一手操办。虽然自己的夫君与姐夫周兆铭年轻时也算仪表堂堂,文韬武略方面也算各有所长,家世也都不错,但终归是旧时婚姻,始终了解得不够,台面上夫妻和睦,私底下却总有些不为人道之事。
姐夫周兆铭极好女色,起初几年也算循规蹈矩,但在大姐产下儿子后便按捺不住,渐渐开始露出了狐狸尾巴。周兆铭虽然留学俄国,骨子里却是一介武夫,大姐曾方颐本就不喜,嫌他是个粗人,见他如此,更是嫌恶。但周兆铭带兵自有一套,颇得父亲重用,这十多年下来,在军队里也笼络了不小的势力,如今倒成了母亲最大的依仗。正因为如此,母亲再三叮嘱大姐,说什么男人好色那是人之常情,就跟猫改不了偷腥、狗改不了吃屎一样。你不如做得大方点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见也当作没看见,知道了也要装作不知。
大姐虽然咽不下那口气,但也无法子,还要用母亲教的法子笼络周兆铭,加上时日一长,大姐也想通了。
而自己的夫君,在这方面则更是难以启齿,喜欢女子倒也罢了,偏偏好的还是男色。外头的人总以为是她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孩子,可她能怎么着?难道跟一块石头生孩子不成?不过汪季新倒是个八面玲珑之人,行事隐秘,在外人面前做得滴水不漏,在家里也事事哄她,顺着她的意,给足她各种面子,所以她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
也因如此,后来小妹曾和颐在大学学堂里,一见钟情喜欢上了孙国璋,来央求她与大姐:“大姐,三姐,我就是喜欢他,就是喜欢他,旁的人再好我也不要。母亲若是不肯答应,我便离家出走,再也不回这个家了。”
小妹为了爱情那么决绝,一时间,倒触动了她与大姐。于是,她跟大姐便帮着小妹在母亲面前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娘,您一直最宠小妹,难得她这么喜欢这个姓孙的,您就点个头吧。
“孙家虽然与我们家不能相提并论,但好歹也算书香门第,那姓孙的不只有才,还长得玉树临风,可俊了。小妹跟他站在一起,当真如一对金童玉女一般登对……”
后来小妹曾和颐又哭又闹,嚷嚷着绝食,终是说动了母亲大人点了头:“罢了,儿大不由娘,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有了母亲大人这一句,她和大姐便安排了所有的事情。
不久后,小妹便与六妹夫成了亲。可没料到六妹夫却是个长情的人,这么多年对自己的未婚妻一直念念不忘……如今还闹出了这么一出。
如今这个叫吕静如的小娼妇,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可以让她们随意摆布的女学生了,仗着姐夫周兆铭撑腰,在外头公然弄了个小公馆,竟把见惯花色的周兆铭迷得丢了三魂不见了五魄,晚晚夜宿在小公馆,竟头一次连大姐在外头的脸面也不顾了。
想不到,她们曾家姐妹被这么一个小娼妇弄得灰头土脸,一时还无半点儿法子。
而自己这里,汪季新前些日子竟然为了柳玉官这个戏子公然与她叫嚣:“曾静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手段。玉官这一身伤,绝对与你脱不了干系!”
不过是一个唱戏的下三烂,也不知怎么叫人打了一顿,伤了那张脸。汪季新竟心疼得丢了三魂不见了七魄,还跑来找她吵架。她气不过,指着他的鼻子骂了一通:“汪季新,你也算是个男人,有种你跟我去见我爹我娘,让他们评评理去!”
汪季新气鼓鼓地瞪着她,第一次当着她的面甩袖而去。
若不是今日乃爹的寿辰,汪季新怕是过年也不一定会踏进家门。
所以,曾静颐看到曾连同与唐宁慧十指紧扣、絮絮低语而来的恩爱画面,当真是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曾连同和唐宁慧与她打了招呼,曾连同便道:“三姐请见谅,宁慧身子未痊愈,外头冷得很,我先扶她进去了。”
曾静颐亦随他们进了万福堂,接过丫头呈上的热茶盏,微笑道:“慧妹妹身子可好些?这几日因过年事多繁杂,未能亲自上门看望慧妹妹,还望慧妹妹别往心里去。”
唐宁慧浅浅含笑,回道:“三姐姐太客气了。三姐姐有心,日日遣人送来滋补汤品,宁慧感激在心,一直未有机会跟三姐姐道谢,今日在此谢过了。”说罢,她朝曾静颐盈盈一福。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因未撕破脸,每每见面都要做一番戏。唐宁慧真真觉着累得慌。
曾静颐笑吟吟地摆手,一副敦和可亲的模样:“你我都是自家人,哪里要这般客套!”又说,“我那里还有一些上等的血燕,我们女人吃了最是滋补,明儿我让人给慧妹妹送去。”
她送来的那些参茸燕窝,一进曾连同的院落,便被他命人销毁了,怎敢让唐宁慧碰上一星半点儿?可这般光景,曾连同也做足了戏份:“你看,三姐姐和大姐、六姐一样这般疼你,把我都挤对出去了。”
曾静颐啧笑道:“七弟这是吃醋了呢!”又道,“姐姐自然因为疼你,爱屋及乌,才会这般喜欢慧妹妹。你这一吃醋啊,姐姐手里藏着掖着的好物又得拿出来了……前些日子啊,有人送了我一些冬虫夏草,说是很补身子的,明日姐姐让人一起送去。”曾连同自然是迭声道谢。
又说了一会儿话,曾方颐、曾和颐与孙国璋前来。曾和颐则是重新梳妆打扮过了,粉面红腮,若不是眼圈微微泛红,唐宁慧已瞧不出异样了。倒是旁边站着的孙国璋,神色颇有些不自然。
来得最晚的是周兆铭和汪季新,都到齐后,才派了婆子去把曾万山和曾夫人请了出来。
接下来便是子女们按旧式礼节给寿星祝寿。曾连同携着唐宁慧向曾万山下跪磕头,唱贺词:“祝爹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曾方颐和周兆铭亦下跪磕头:“祝爹(岳父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曾静颐和汪季新一对:“祝爹(岳父大人)笑口常开、天伦永享。”
最后是曾和颐与孙国璋:“祝爹(岳父大人)笑口常开、身体安康。”
再接下来便是曾笑之、曾方颐的儿子周泰宪等孙辈磕头。
一时间,万福堂里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不见半点儿刀光剑影。
到了献贺礼的时候,曾连同是最晚呈上的,果真是最最不起眼。曾方颐是千年的长白山人参,可遇不可求的佳品;曾静颐是按曾万山属羊的生肖,命人雕刻了一只通体都是寿字的和田寿羊。寿字有九十九个,以寓阳寿久久之意,可见是花足了心思。哪怕最不济的曾和颐,也献上了一块请了高僧祈福开光的玉佩。
曾夫人含笑在一旁款款道:“和颐的玉佩虽然不起眼,却是当年宫中旧物,据说是乾隆爷随身佩戴的物件。不只如此,和颐她还用足了心思,特地去福禄寺求了一念大师护法加持过,戴在身上,菩萨必定保佑老爷身体康健,平安如意。”
鹿州城福禄寺的一念大师据说佛法了得,信徒众多,因喜闭关参禅,最厌应酬,平日里达官显贵都难求见一面。
数月前,曾和颐因对笑之与唐宁慧出言不逊,被曾万山得知后,教训过一通,这段日子以来,哪怕是见了面亦是神色淡淡。此时,曾万山听了曾夫人的一番话,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从曾夫人手里接过玉佩,摩挲起来,好半晌才道:“是块好玉。”
曾和颐赶忙赔笑道:“爹喜欢就好。”
最后便是曾连同的画,笑之双手捧上前:“祖父大人,这是我与爹一起画的。”曾万山高兴地道:“哦,那祖父得好好瞧瞧哪些是我们笑之画的。”说罢,便把祝寿图展开来,笑之伸着细白的小手指点了点那几个字:“这八个字是笑之写的,是笑之对祖父的一份心意。”
曾万山自然是迭声叫好。一旁的曾夫人垂着眼,暗恨不已:“你那孙子只怕呈上一盏毒药,你都连声称赞,眼也不眨地喝下去。”
话说先前那曾和颐哭着跑进曾夫人院落的时候,曾方颐正与曾夫人在说吕静如之事。曾夫人听了后,磨着牙道:“你们到底是年轻手软,当年就该把这个祸害给除了。”
曾方颐道:“我与三妹以为把那小娼妇卖进妓院,这辈子便已经无法超生了,谁料到隔了这么几年,她居然又出现了。那个时候她还是一副女学生打扮,跟如今的狐媚样完全是两个人,加上时间又久远,我与三妹竟都没把她认出来。”
那个时候的吕静如蓝衣黑布裙,两条麻花辫子,虽是个美人坯子,但到底还稚嫩,与如今一头波浪长发、浮凸身段、举手投足风情万种的妖娆模样完完全全是两个人。哪怕她一身军装跟在周兆铭身边,与她打了照面,曾方颐也只以为周兆铭又多了一个女人而已,根本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女人,竟然就是几年前被她派人奸淫并转手卖入妓院的吕静如。
曾夫人淬了一口道:“都是些人贱命硬的货!”沉思了片刻,方缓缓说一句,“这个脓疮,早挖晚挖都得挖去,那不如趁没溃烂至全身……”曾方颐目光微闪:“娘的意思是?”
曾夫人在曾方颐耳边嘀咕了几句。曾方颐有些迟疑:“这?”
曾夫人道:“这什么这!不过是叫你好好给我物色一个人,让周兆铭得了手去。所谓的新开茅坑三日香,如此一来,周兆铭必定会对那贱货冷淡下来,到时候就按我刚才说的办。记住了,办得严密些,叫人神不知鬼不觉,哪怕公馆里都是她的人,但这年头儿,哪里会有人跟钱过不去!总归会有路子可找的。”
屋外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两人便停止了交谈,下一秒,曾和颐梨花带雨地推开门,一头扑进了曾夫人怀里:“娘,你要给我做主啊……你可要给我做主啊……”
曾夫人蹙着眉,双手捧起了小女儿的脸:“这是怎么了?又跟国璋使小性子了?”曾和颐哭得凶,整个人一抽一抽的:“娘,哪里是我使小性子,他……成亲这几年,他心里头想的念的都是那个贱女人。现在……现在他居然还为那个贱货打我!”
曾方颐猛地扬声:“什么,还打你?!”曾夫人抬手按了按眉心,只觉得头疼。这三个女儿,就没一个让她省心的。
她正欲说话,只见孙国璋已经走进了屋子:“娘……”
曾夫人用手绢替女儿擦拭眼泪,把孙国璋晾了片刻,才缓声道:“国璋,你们这是怎么了?我知道和颐的脾气不大好,平日里你也总是让着她。我这个做娘的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也时常训她,让她好生改改。有道是夫妻两个人,床头吵架床尾和,娘我不像你们两个,没有读过什么书,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吵架动手总归是不对的,更何况你是男人。”
一番话款款说来,让孙国璋低下了头。
曾夫人见好就收,又对曾和颐道:“好了,好了,今日是你爹的寿辰,别哭哭啼啼的,弄得他不开心。方颐,你带和颐去里头梳洗梳洗。”待曾方颐进盥洗室后,曾夫人则口气极淡地道:“国璋,我生下和颐不容易,从小到大,都宠着她,哪怕是一根手指也舍不得动她一下。”
这么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后,曾夫人便取了盖碗,不疾不徐地饮茶。孙国璋只好道:“是,娘,是我不对,我不该动手的。”曾夫人这才搁下茶碗,微微一笑,只当不知吕静如之事:“好了,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定是和颐无理取闹把你逼急了。娘是个帮理不帮亲的人,但是你打人,怎么也是你理亏。这样好了,等下回府,你跟和颐好好认个错,两个人和和睦睦地过日子,娘就心满意足了,知道吗?”
孙国璋面色隐忍,垂手答了一个“是”。
曾夫人满意地道:“这就好。那这件小事就到此为止,可千万别惊动亲家公亲家母。”
孙国璋脸上的肌肉不着痕迹地一抽:“是,娘。”
曾和颐一边任大姐梳洗,一边静听母亲的话。见娘低声软语的,竟句句都是好话,她有些着恼地道:“大姐,娘怎么也不帮我好好出这口气?”
曾方颐点了点她的额头,啧道:“你这个傻丫头,娘这才叫本事,你好生学着点儿。你们家孙国璋是个犟脾气,吃软不吃硬。这些年,娘早就摸准了,平日里不是一直让你好好哄着?可是你倒好,三天两头跟他赌气……”
曾和颐依旧不忿:“姐,我是咽不下这口气,我哪里比不上那个贱人了?”曾方颐凑到她耳边低低道:“你放心,娘已经想了办法了。”曾和颐抬头:“什么办法?”
曾方颐道:“你别多问,好生看着就是。还有,别再为那个贱货跟妹夫吵架了,值得吗?”曾和颐道:“姐,就你能忍这口气!若按我的话,我定叫人砸了她的小公馆。”
曾方颐冷冷一笑:“傻丫头,你以为砸了就有用?那贱货是有备而来,又对周兆铭这个色鬼下足了迷药,现在我们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只会让周兆铭那个粗人更反感,反而为那贱货铺桥修路……只有……”她哼哼了两声,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抬头帮曾和颐细细拢好了碎发,“好了,我们该去万福堂了。”
第二日,便是曾大帅的寿辰。曾府大门外,真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府邸内亦是一片喜庆喧闹之声。
因是独子,这几年来都是曾连同负责招呼贵客,今年亦是如此。因唐宁慧体弱,曾连同叮嘱她在自己院落休息,一直到快开宴时才遣人请她与笑之出来。
唐宁慧特地穿了一件海棠红的织锦旗袍,外套了一件曾连同叮嘱巧荷必须给她穿上的白色貂毛外套,便领着笑之进了厅里。
那大厅里燃了好些个暖炉,倒也暖和得很。唐宁慧一进去,曾连同便含笑着过来,亲自为她脱下了貂毛外套:“吃了酒席,你就回去休息,可千万别累着。爹这里不打紧的,他知道你身体还未康复,不会怪罪你的。”
因给曾家生下了曾笑之这个孙子,曾大帅第一次见唐宁慧便十分满意,后来见她把自己的宝贝金孙教导得懂事孝顺,曾大帅爱屋及乌之余,对知书达理的唐宁慧更是百分百的中意,暗中甚至叮嘱过曾连同:“笑之他娘,我看着好,你把这事早日办了,我们曾家也好多年没热热闹闹地办过喜事了。”
曾连同笑道:“爹,这事儿子无法做主。”曾大帅摸着自己的光头,诧异道:“怎么着?!这事你还听笑之他娘的不成?!”
曾连同道:“她爱怎么着就怎么着,留在我身边就成。”曾大帅猛地抬头:“她……难道想走不成?”曾连同苦笑:“爹,当年确实是你儿子我不对,是我自作自受。”
这话里无不透着宠溺味道,曾大帅看了看儿子苦恼却又欢喜的表情,不由得想起了那个温柔贤淑的傅良歆。他当年也是如此,每日练兵一结束,便翻身上马,急驰回家,只为了快些见到心头的那个人,哪怕知道傅良歆不是心甘情愿地跟着自己,对着自己从来不多说一字半句,自己却也心甘如饴地领受。
古人有“鬼迷心窍”四个字,只要遇见了命里注定的那个人,大约每个人都会有“鬼迷心窍”的时候。
在众目睽睽下,曾连同做出如此亲昵的动作,唐宁慧大觉不好意思。曾连同的视线落在不远处,她跟随他的目光,看到了曾方颐和曾静颐带领了一个穿了西式蕾丝裙的美丽女子,正施施然地朝她这边走来。
曾方颐未语先笑:“慧妹妹,我有个朋友介绍给你。但我相信不用我介绍,慧妹妹也应该认识她。”
确实不用介绍,那女子便是鼎鼎大名的电影皇后周明珠。
周明珠大方地微笑,向唐宁慧伸出了戴着蕾丝手套的纤纤玉手:“你好,曾太太,我是周明珠。”唐宁慧回以微笑:“你好,周小姐,久仰你的大名。”
周明珠的视线移到了唐宁慧身边的曾连同身上,灼灼的笑容越发动人了几分:“七爷,好久不见。”曾连同嘴角微勾:“周小姐,你好,确实是许久不见了。”
此时,又有一对军部的夫妇上前:“七爷,恭喜恭喜。大帅呢?我们要给寿星拜寿。”
唐宁慧微微侧头,便可瞧见那周明珠艳丽动人的身影。这位电影皇后据说当年曾得曾连同力捧,两人在各种舞会上翩然起舞的照片,都曾刊登在宁州的各类报纸上。
所以,她并不陌生。
寿宴上,按旧时规矩,女子与男子分厅而坐。唐宁慧与曾方颐、曾静颐、曾和颐几人本是在万福堂的主桌,却没料到周明珠被安排坐在曾方颐下方。
周明珠一再推迟:“大小姐,三小姐,我怎么能坐主桌呢?于礼不合。”
曾静颐按着她,极热情地道:“你我都是新式人,不必拘那些个旧礼。再说了,我们曾家向来没那么大规矩的。慧妹妹,你说是不是?”
谁也没料到这句话被外头进来的曾连同听了个正着,他不疾不徐地接了口:“三姐说得是。”顿了顿,曾连同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淡淡地开口,“我也正纳闷,自三位姐姐出嫁后,咱们曾家确实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宁慧年轻不懂事,平日里还望三位姐姐能多多提点提点她一些曾家的规矩。”
轻描淡写的一番话,那“曾家”二字的咬音却极重,在场的人都是点头醒尾的聪明人,一听俱明白其中真意。曾家三位小姐都是嫁出门的女儿,犹如泼出去的水,都是别家媳妇了,早不是曾家的人了,她们哪里还有资格在娘家指手画脚。
说罢,曾连同还装模作样地训诫唐宁慧:“宁慧,你还不快谢谢姐姐们?”到了这个地步,唐宁慧只好顺着他的剧本演下去,起身福了福:“谢谢三位姐姐。”
曾连同则若无其事地取了羊毛披肩覆盖于唐宁慧的肩头:“你身子未痊愈,把这个披上,若是着凉发热,可大可小;要是觉着疲累,就回房去小憩一下,别强撑着,身子要紧。”话音方落,又想起一事,含笑道,“不过,等下有玉玲珑的《玉簪记》。你向来最喜欢看这出戏了。”
那玉玲珑几年前曾经红极一时,不过她是个极聪明之人,低调谦虚,懂得“花无百日红”的道理,于是在最当红之际委身下嫁于一个富商,早早地收山,过起了富太太的安稳日子。
在座的众位女眷几乎都是玉玲珑的戏迷,一听到她今日居然会破例登台演出,都是又惊又喜。
曾连同到了此时才抬头,微笑着对众人道:“各位,今天还请了红遍西北的柳玉官,他演的《贵妃醉酒》想必大家都看过不下数十回了,不过,今日他为了大帅的寿辰,特地新排了一出《麻姑献寿》,等会儿大家务必要好好捧场。”
柳玉官扮演的杨贵妃,身段婀娜,花容月貌,一举手一投足皆风华绝代,是时下鹿州城里最红最受人追捧的角儿。
唐宁慧不经意抬头,却看到对面端坐着的曾静颐脸色微变。
曾连同临走前,又客套地说了一句:“各位,宁慧她最近身子欠佳,若有什么招呼不周的地方,还请大家多担待。我还有事,先告辞了。”众人纷纷道:“哪里的话!七太太可亲可敬,我等如在家中,七爷您忙!七爷您忙。”
曾方颐和曾静颐等人对周明珠极其亲热,点戏的时候都一再推让。看在众夫人眼里,不由得令人窃窃私语。
这人说:“莫非那周明珠即将进曾府?”那人道:“我看未必。七爷进来后,连正眼也懒得瞧她一眼。”边上一人狐疑不定地道:“可曾家三位小姐这般抬举这位周明珠……不会是毫无原因的。”
最后大家都暗暗地把目光转向了一位朱夫人:“朱夫人,你与曾大小姐素来走得近,你看?”那朱夫人盯着戏台,漫不经心地笑:“快看戏,都开锣了……”
那柳玉官唱完戏,下来向众夫人一一谢赏时,唐宁慧再一次瞧见曾静颐脸上那极力掩饰的一丝不自然。唐宁慧心里不知怎么涌起了一个模糊不堪的念头:难不成……
玉玲珑是第一轮压轴登台,几年未曾开唱,但嗓音依旧清丽如玉,一曲唱罢,依旧教人欲罢不能。
唐宁慧不由得想起那一年她与连同一起听戏,他坐在她边上,咫尺的距离。中途的时候,他偷偷地握住了她的手,一直到结束都未放开。那时候的她,小鹿乱撞般的欢喜雀跃,整颗心竟没几分是放在那戏文上头。
如今想来,恍如昨日。
玉玲珑下了台卸妆后,特地过来与唐宁慧寒暄:“七太太,我已经许久未登台唱戏了,若是有什么唱得不好之处,请七太太务必多多担待。”唐宁慧微笑:“玉老板真是太谦虚了。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与当年一般精彩绝伦。”
玉玲珑又谦虚了一番,道:“听七爷说,当年与七太太在宁州曾经听过我唱这一曲,难为七太太不嫌弃,记了这么多年。本来是不好意思献丑的,可七爷几次遣人上门,盛意拳拳,让人难以拒绝……”
在座的众人这才知道原来玉玲珑的《玉簪记》里头,还有这么一出故事,一时间,朝唐宁慧投来的目光不免诧异嫉羡。
至于那柳玉官之事,唐宁慧很快便解了惑。那一晚,曾连同吃酒吃得多了,拉着她的手,笑道:“你可知那柳玉官是何人?”唐宁慧不理他的胡言乱语,只觉得他酒意熏人,难闻得很,遂推着他:“快去洗漱!满身的酒气。”
曾连同却哧哧地笑,在她唇边落了一吻,呃了一声,迷糊不清地道:“那柳玉官是我那三姐夫在外头养的小官人。”
唐宁慧一惊,猛地抬头,眼里满满的不可置信之色。曾连同只是笑:“瞧你吃惊的小模样。这在鹿州城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我那三姐夫捧的角儿那可多了去了,早几年的白小双、风流云,这几年的陈如荣、柳玉官,当然,为了掩饰他好龙阳的这一面,也捧过小金花、金靓红。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藏着掖着,不敢在我三姐等人面前露出来罢了。”
原来如此。她原先因曾方颐的事,以为那柳玉官与曾静颐不清不白,哪料到居然是错的,与柳玉官不清不白的竟然是汪季新。
当然,很久以后,唐宁慧才知道这里头还有内情:这柳玉官,根本就是曾连同安插在汪季新身边的。而在她受伤这段时间,曾连同也对周兆铭等人实施了一系列的报复动作。只是周兆铭命大,逃过了一劫,而汪季新与曾静颐等人之间也并不太平。
第二天一早,唐宁慧醒来时,冬日的阳光已经在房间满满地铺散开来。
曾连同的脸近在咫尺,正怔怔地瞧着她。他拉过她的手,缓缓地搁在自己心脏的位置。这里,与她一样,都有一个枪伤。
“当年柳宗亮被刺后,周兆铭等人把我的行踪泄露了出去,好来个借刀杀人……那时候,我本以为可以再多留几天的,可那天一早你走后,我得到消息,全城封锁,正准备搜捕我……这伤便是在搜捕中留下的,差一点儿要了我的命,我在床上躺了足足半年才恢复。
“所以,不管他们使用什么招数,你都不要轻易相信,他们不过是想离间我们的感情而已……”
唐宁慧任他握着手,慢吞吞地道:“你说的是那个电影皇后……”
曾连同眼里闪过几丝狼狈之色:“那是过去的事情。我……我以后决不再犯。”
唐宁慧垂下睫毛,依旧慢吞吞地道:“我知道了,我不会轻易相信他们的,我……我信你。”曾连同如被点了穴一般:“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一直望着唐宁慧,终于看见她红唇轻启,缓缓地道:“我信你。”
曾连同慢慢地将她拥在怀中。
她是这么缓这么慢地原谅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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