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的时候,闻冬从爸爸口中得知,妈妈下楼梯时滑了一跤,不慎跌伤了手臂,去医院检查才知道,是手骨粉碎性骨折。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那现在呢?已经打上石膏了吗?医生怎么说?”闻冬在这头急得团团转。
爸爸赶忙安慰她:“已经没事了,都是一周之前的事了。当时我在上课,你妈给我打电话,我也抽不开身。好在有小孟老师,我本来请他帮我代课,他却让我安心上课就好,当时就开车去接你妈上医院了。”
“孟……孟平深?”
“是啊!小孟老师真是个好人!你妈妈说他非但把她送到医院,还替她排队挂号,又陪她去照ct,还陪着她打好石膏,又送她回家,全程都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后来你妈跟我说起来的时候才记起来,她居然连医药费都忘了给,全是小孟老师替她出的。”
说起这件事来,爸爸连连感叹,再三强调,孟平深真是个好人。
闻冬在这边一下子没了声音。
“闻冬?闻冬?”爸爸还以为她是急坏了,还想要再安慰几句。
闻冬却一下子笑出了声,然后慢慢地问了一个问题:“爸爸,如果我告诉你,我喜欢孟老师,你会同意我跟他在一起吗?”
既然你说他这么好。
既然你觉得他是个出色又善良的年轻人。
爸爸一下子愣住了,好半天没说话,再开口时却是犹豫不决、吞吞吐吐。
“闻冬啊,不是爸爸不让你跟他在一起。你要知道孟平深这人吧,虽说跟我共事,但毕竟不是吃这碗饭的人。他不是个普通的大学老师,他还在高新区任职,非但任职,还是个创意总监……他很有本事,情商、智商都很高,待人处事总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他——”爸爸停顿了又停顿。
闻冬说:“你觉得他跟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爸爸叹口气,说:“你喜欢他,我觉得一点也不稀奇。我只是担心,担心他这人太优秀了,你恐怕是一厢情愿啊……”
闻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爸爸还在那头唠唠叨叨地劝她:“女儿啊,爸爸当然也希望你能找一个像小孟老师这么优秀的男朋友。但是咱们毕竟得量力而行。他太好啦,你要是跟了他,那可不就是倒贴?我可不愿意将来我的女儿吃亏,被未来的丈夫吃得死死的,没有经济大权,也没有话语权。我倒是宁愿你找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只要他踏实,对你好……”
闻冬笑了又笑,最终打断了爸爸的唠叨。
“爸爸,孟平深,他不是这样的人。”
爸爸一顿,纳闷地问:“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因为他对我很好,对你和妈妈也很好。这么长时间,我相信你已经看到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了。”闻冬含笑说,“我也相信,未来他会一直对我好,不会出现你担心的那些问题。”
电话那头猛地消声了,爸爸像是呆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再开口时,是一句断句都断不完整的话:“你……他……你们俩……你们已经……”
“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那头是一片无声的喧嚣与呐喊。
闻冬说:“爸爸你放心吧!孟平深真的很好很好,我喜欢他那么多年,不会看走眼的!”
她又说了好一会儿,最后把时间留给了爸爸,让他自己去慢慢消化。
其实也并未在一起很长时间,也许放在别人身上,还不是时候告诉家人。可是孟平深不一样,对于他,对于他们的未来,她很确定,也已下定决心。
窗外的星光很好,她拍下一张,用微信发给了那个喜欢多年的人。
没一会儿收到了他的回复,是一片同样星光璀璨的夜空,外加一句简短的话:“星星很亮,但是比不上小姑娘的眼睛。”
闻冬笑着再回:“这是在调戏小姑娘?”
“算是吧。”他大大方方地承认。
闻冬索性自拍一张,睁大了眼睛看着镜头,唇角是一抹笑意:“小姑娘的眼睛,送给你。”
那边很快回复了一张自拍,是他的嘴唇特写,嘴角上扬,润泽好看,附加一句话:“朝这儿送。”
还真是,不要脸得无法无天了?
闻冬笑得前仰后合,然后坦白承认:“我想你了,孟平深。”
“我也是。”
“对了,我今天还告诉我爸爸,我们在一起了。”
这一次,他回复得没那么快了,片刻后回了个电话过来,开口就是:“你爸爸说什么了?”
“你猜。”
“……”男人沉默片刻,干脆利落地拒绝,“我不猜,你告诉我。”
察觉到他的认真与急切,闻冬也不逗他了,便把和爸爸的谈话内容告诉了他,末了反问一句:“你会一直对我好的,是吧?一辈子都像今天一样对我好?”
回应她的是很笃定的一句:“我会。”
她无声地咧嘴笑,却听见他再补充一句:“一辈子不够。如果有来生,下辈子,下下辈子,今后所有的轮回,都要遇见你——”
“然后我每一次都追你。”闻冬笑嘻嘻地接上。
“不用。”他再次拒绝,然后从容不迫地说,“下一次,换我来。”
“……”
一片静默。她听见他那边有风声,有轻微的蝉鸣,有很多细微的声音,包括他的呼吸声。
她笑着躺在被窝里,对他说:“好,我不追,换你追我。最好别这么迟钝了,别磨磨蹭蹭,让我等这么久!说不定下辈子我没这么好的耐心,万一被别人追走了,怎么办?”
他停顿半天,忽然冷声问了一句:“谁敢?”
闻冬笑出了声。
这样无厘头的对话结尾,她忽然轻声说:“不要挂断,陪我睡着。”
“好。”
于是万籁俱寂的夜,唯有这动听的乐章伴她入眠。她在他均匀的呼吸声里陷入甜美的酣睡之中。而他安静地听着,便也觉得这样的夜宁静美好,恍若永恒。
六月一到,骄阳似火。北方的气候干燥,闻冬的皮肤跟着干燥就算了,竟然还在某天中午吃饭时流鼻血了。
当时小白姐就坐在她的对面,正没精打采地戳着餐盘里的饭菜说没胃口。闻冬觉得鼻子一热,有什么东西流了下来,低头一看,白色的饭粒上已然出现了红色的液体。
她手忙脚乱地伸手拿纸,堵住鼻子。
小白姐吓了一大跳,赶忙也站起身来,叮嘱她:“抬头,快抬头!把脖子仰着,别低下来!”
闻冬费力地仰着脖子,听见小白姐在一旁说:“这阵子我觉得没什么精神,食欲也不好,还想着是不是操劳过度了,结果你倒是比我先见血。”
她捂着鼻子,嘟囔说:“流个鼻血而已,天气太干燥了。倒是你,这阵子瘦得这么厉害,我真觉得你应该去医院看看,要是有个三长——”
“三长什么?你给我说出来试试!”小白姐啪的一下朝她后背一拍,“我才不上医院!那些有病没病的,还不都是一上医院才出事的?我就知道好些人,平时看着健康得很,结果去了医院,什么大问题都出来了,活生生把人给吓死,没一会儿人就没了。”
闻冬还欲争辩,谁知道小白姐凶巴巴地扔下一句:“给我等着!我给你拿张湿毛巾来敷一下!”然后转头就走。
小白姐这阵子是真瘦得厉害。
她以前虽然也不胖,但看着至少很匀称。自从年后上班以来,她又开始不要命地工作,成天加班。虽然说去年年底拿了个先进,却是拿身体换来的,整个人一看就比以前瘦了一圈,连衣服都看着大了一号。
闻冬不止一次地对她说:“别这么熬更守夜的了,台里又不是缺了你就撑不下去!你别这么拼啊!看看,这下巴都尖了!”
小白姐总是一把拍开她摸上来的手:“你就明说吧,你是嫉妒我的瓜子脸。”
“这哪儿是瓜子脸?已经成黄鼠狼脸了,尖嘴猴腮的——啊!”脑门儿上被重重一拍。
小白姐小的时候家中条件不好,父母都是私人企业的员工,每天骑四五十分钟的自行车去城的另一头上班,风雨无阻,工资却并不高。她靠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做事很拼,从来都是冲在最前面。
习惯一旦养成,就很难改掉。
她还因此得了偏头疼,每次头疼起来,整个人脸色都变了。同事劝她上医院,她也总说一句:“老毛病。吃点药,忍一忍就过了。”
晚上和孟平深打电话时,闻冬说了这件事,原以为孟平深会帮她出点主意,劝劝小白姐之类的。谁知道他听完以后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反问一句:“你流鼻血了?”
“对,流鼻血了。只是小问题,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小白姐她——”话才说一半,就被电话那头传来的噼里啪啦的键盘声打断。
闻冬一顿,问他:“诶,孟平深,你在做什么?”
“查资料。”
“查什么资料?”
“流鼻血的原因。”
“……”
她正无语之际,却听见他一字一顿地念道:“鼻衄又称鼻出血,是临床常见症状之一,多因鼻腔病变引起,也可由全身疾病所引起,偶有因鼻腔邻近病变出血,经鼻腔流出者。”
“……”
下一秒,他的声音变严肃了:“最近经常流鼻血吗?”
闻冬立马否认:“没有,就今天。”
“有没有流鼻涕?”
“没有。”
“白眼球有没有带血丝?”
“……没有。”
“那最近有没有吃很多薯条、巧克力和饼干之类的燥热食物?”
闻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改行做医生了?是不是以后都不能再叫你孟老师,得改口叫孟医生了?”
谁知道那头的男人压根不理会她的玩笑话,很不给面子地笑都没笑,而是严格地下达了命令:“近期不能再吃垃圾食品了,饼干、薯条之流一律远离,每天起床喝一杯蜂蜜水,每隔两小时必须喝300毫升的温水,多吃绿色蔬菜,辛辣食物不许再吃。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吗?——这可是教师的口头禅之一。
闻冬囧囧有神地说:“你一口气说那么多,我哪里记得住啊?”
话音刚落,只听嘟的一声。通话终止。
她心都提起来了,难道孟平深生气了?
她正拿着手机不知所措时,没一会儿,新的短信来了——
“1、拒绝垃圾食品;2、不吃燥热食物;3、每天起床喝一杯蜂蜜水;4、每两小时喝三百毫升温水;5、多吃绿色蔬菜;6、饮食切忌辛辣。”
闻冬翻来覆去看着这条消息,慢慢地笑起来。
她回复:“孟平深,你很怕我生病吗?”
半分钟后,他回答说:“不怕。”
她正想问:“不怕的话,干吗流个鼻血就这么关心我?”
却不料才打出几个字,又一条短信如期而至:“有我看着你,你会一直健健康康。”
这个人……
她怔怔地看着屏幕,好半天才笑起来,慢慢地回复了一句:“那你千万看好我,不然今后我要是生病了,都怪在你头上。”
面对她的无理取闹,孟平深却只回了一个字:“好。”
这样简短,却让寒冬的枯木也开出温软的花来,霎时间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六月中旬的时候,因为老老实实按照孟平深的“旨意”规律饮食,调理身体,闻冬已经没再上火了,嘴唇恢复了润泽,也没再流鼻血。
午间休息,她又一次端着水杯去茶水间接水,正和大刘闲聊,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
“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啊?总不能是涨工资了吧?”大刘探个头出去,玩笑的语气戛然而止,“有人昏倒了!”
“啊?”闻冬还没来得及反应,大刘已然将杯子往桌上一放,大步流星地冲出了茶水间。
闻冬回过神来,已经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走廊上已经有七八个人围在了那里,地上躺着个人,因为被人团团围住的缘故,暂时看不清是谁。
闻冬跟在大刘身后扒拉开那几人,终于看清了躺在地上的人是谁。
小白姐。
台里还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有人在走廊上忽然晕了过去,众多的员工都从办公室、格子间里跑了出来,将小白姐围作一团。
有人要打急救电话。大刘临危不乱,抬手阻止:“别急!天气太热,说不定是中暑!先掐人中,喝点解暑药!”
“我那儿有藿香正气液!”徐岚岚快步跑回自己的格子间,从抽屉里拿了一整盒藿香正气液回来。
闻冬蹲在地上抱着小白姐,看着大刘给她掐人中。
大刘说:“我小时候可调皮了,不管春夏秋冬都爱在外面跑,有时候大热天的,我晒出浑身汗,回家就头疼,晕在那里半天爬不起来。我奶奶就一边骂我贪玩,一边给我掐人中、掐虎口,最后灌上一瓶藿香正气液,一下子就把暑气解了。”
闻冬怦怦跳的心稍微平复了一点,但仍然有些不放心地问:“真是中暑?”
“信我的,肯定是。”大刘信心满满。
却不料人中、虎口都掐了个遍,小白姐仍然未曾醒来。
徐岚岚捧着那盒藿香正气液问:“怎么还没醒啊?人都没醒,这药也没法喝了。”
又掐了一阵,地上的人依然没反应。大刘的脸色渐渐变了,一擦额头上的汗,回头对先前要打电话那人喊:“再打120!”
走廊上的骚乱把尽头办公室的副台长和程宋也给引来了。
救护车在十分钟内赶到,是程宋亲自把小白姐抱下楼的。副台长回头阻止了想要跟上去的众人,说:“大家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
闻冬眼睁睁地看着程宋抱着小白姐消失在电梯前,终于止住了脚步。
右眼跳个不停,她不迷信,此刻却不知为何,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但愿小白姐没事。
但愿真的只是中暑这样的小问题。
然而那天下午,小白姐一直没从医院回来,闻冬打过她的电话,无人接听。
趁着休息时间,她又去走廊尽头的两间办公室门口绕了绕,发现大门紧闭,程宋与副台长也没有回来过。
偶尔能听见有同事在格子间里探头探脑地讨论小白姐的事,诸多猜测只会让人更加担心。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她在踏出大楼的第一刻给程宋打了电话。
响了好一阵,对方才接听。
“喂,程宋。”她不安地说,“我是闻冬。”
却不敢再问出下一句。
程宋停顿片刻,才说:“我知道。你是想问小白姐的情况,对吧?”
“对。”
程宋思忖了几秒钟,没有多说,而是告诉闻冬:“我在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神经外科十四楼,重症监护室。”
“神经外科,重症监护室?”闻冬重复了一遍,心悬得更厉害了,“小……小白姐出什么事了吗?”
“来了再说吧。”程宋的语气听上去前所未有地凝重,褪去了往日的嬉皮笑脸,却反而让人更加不安,更加心慌。
闻冬叫上了大刘,两人慌慌张张地赶到医院,却无论如何不敢相信程宋口中的消息。
小白姐被检查出了脑癌。
医生说脑癌是指生长在颅腔的新生物,又称颅内肿瘤,可起源于脑、脑膜、神经、血管及脑附件,或由身体的其他组织或脏器转移侵入颅内形成,大都会产生头痛、颅内高压及局灶性症状。
一个平日里风风火火的人因此一病不起,并且因颅内压急速增高而昏迷不醒。
她的家人远在甘肃老家,如今正在赶来北京的路上,程宋与副台长,连同其他几名台里的领导守在医院。
隔着那道厚重的玻璃,闻冬呆呆地站在走廊上,看着一片洁白的重症监护室内,那个熟悉的人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戴着那些复杂冰冷的仪器,一动不动,了无生气。
她不敢相信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前一天还在她流鼻血时一边骂她不注意身体,一边拍她脑门儿,短短一天以后,就忽然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一动不动地躺在重症监护室里,被冠上了“脑癌患者”这样的字眼。
小白姐的家人在傍晚时乘坐飞机赶到北京,又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医院。
她的父母都很年迈,光从面上也看得出岁月给他们的磨砺。黝黑的皮肤、粗糙的手掌都昭告着这对农村夫妇早年生活的不易。
哭着签完手术同意书,他们目送女儿被推入了手术室。
闻冬和大刘一直没有离开,默不作声地看着这对夫妇在手术室外痛哭失声,对视时,也都从彼此的眼眶里看到了湿意。
其实闻冬对小白姐怀有很复杂的感情。
从大四实习开始,她就一直跟着小白姐。起初是怕,怕这个要求严格、动辄呵斥她的黑面领导;后来慢慢的就没那么怕了,因为她发现这人只是表面上凶,实际上心肠很软,是个不折不扣的刀子嘴豆腐心。
某天因为台本老出错,闻冬被小白姐当着全组人的面骂了个狗血淋头,还得硬着头皮留下来加班加点完成台本。她忍着眼泪坐回桌前,一忙就忙到了七点半。
天已经黑了,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委屈难当时,却忽然闻见一阵烤鸭的香气。
再抬头时,她看见小白姐拎着只盒子站在旁边,随手拿起她修改得差不多的台本仔细看了一阵子,又放下了:“你看,只要你用心,没有什么是做不好的。”
闻冬没吭声。
小白姐眯眼问她:“诶,还在气我今天当众骂你的事?”
她继续不吭声。
“我训你也是为你好。你要知道,在这种地方做事,你做的事不只是你一个人的,做错了,全组人都要跟着担责任。担责任也就算了,全国的听众都会听到我们的错误,这是担责任也解决不了的问题。”
闻冬垂着头,依然没说话。
“好了好了,是我一时情急,没顾着你的心情,也忘了你是小姑娘家家,脸皮薄,初出社会,还经不起这种打击。”小白姐叹口气,把那只盒子朝她桌上一放,“这只烤鸭和你一起分享,当做是我的赔罪礼物。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计较了,行吗?”
闻冬本意是不愿就这么妥协的,可是谁知道肚子忽然咕咕叫起来。尴尬难当之际,她抬头去看小白姐的表情,最后却和她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一场矛盾烟消云散,最后她们竟变成两个毫无吃相的女汉子,坐在一起抢烤鸭吃。
后来小白姐帮了她许多,教她在复杂的职场中如何求生,如何为人处世,如何自保,如何争取应有的荣誉。就算她和冯心悦的关系一度恶化时,小白姐表面上成全了冯心悦,没帮她,暗地里也耐心地劝过她一次又一次,生怕她和冯心悦起了正面冲突,会吃亏。
这些,她全知道。
按理说冯心悦那种有后台有背景的人,小白姐若是拉拢,对她而言才最有好处。可她偏偏放心不下闻冬这样一个毫无背景的新人,总是替她操心,为她盘算,苦口婆心地一次又一次地教她。
于闻冬而言,小白姐是师,是友,是同事,更是亲人。
可是这个像姐姐的一样的人,一夕之间被检查出了脑癌,就这么被送进了手术室,只剩下一盏触目惊心的红灯伴着众人。一室沉默。
手术在七小时后结束,颅内的肿瘤顺利切除,切下来的组织被送去进行活检,小白姐又一次进了重症监护室。
除了她的家人,其余人都因时间太晚,而不得不赶回家。
闻冬站在卧室的窗前给孟平深打电话,一幕一幕,都是平日里与小白姐相处时的场景。
孟平深对她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力无法左右的事,我们就算悲痛欲绝,也仍然无法改变什么。而这个时候,悲痛欲绝是最浪费时间、浪费精力的做法。”
“我知道。我只是难以接受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每天生龙活虎、催着我加班、做事的人忽然就这么倒下了。她明明前些日子还跟我坐在一起吃饭,还骂我饮食不规律才会流鼻血,还去网上找了一大堆去火的食疗配方。——可是今天她就这么倒下了,又突然得了脑癌……”
闻冬有些不受控制,就连声音都在发抖。
一年多的相处,就是草木也便亲切了,何况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呢!
孟平深沉默片刻,才轻声说:“闻冬,我母亲也是这么走的。”
“……”她霎时间就说不出话来,方才还有些不受控制的心跳,骤然平静起来。
孟平深说:“那时候我也想不明白。我的母亲一生吃苦,年轻时是因为贫穷,年老后是因为疾病。她明明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为什么偏偏得了不治之症?这世界上那么多作恶多端的坏人都在逍遥法外,偏偏我的母亲要被迫受这种苦。我想了很久,始终觉得命运不公。”
“……”
“可是后来,我在医院里看见了那些因为车祸或是意外事故突然去世的人,又没办法再抱怨什么了。因为我的母亲虽是病了,但至少留给我足够的时间送她离开,去好好道别。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没做完的事,我至少都有一个期限去完成,让她的离开也变得不那么遗憾。而那些不声不响就去世的人呢?他们的离开,给亲人带来的是无法弥补的遗憾,是连一句再见也未能说出口的痛苦。和他们相比,我难道不是幸运得多吗?”
盛夏的树阴里有蝉鸣。那些小生物不知疲惫地歌颂着夏日,歌颂着生命,仿佛无时无刻不处于欢乐的节奏里。
闻冬仰头看着星辰寥寥的夜空,耳边是在蝉鸣之中显得更加低沉、温和的话语,忽然就泄了气。
“孟平深,你明明比我也大不了多少,怎么总像是比我多经历了几十年的光阴呢?为什么那些我想不通的问题,你却好像都懂?我跨不过的坎,你却好像都能轻而易举地跨过去?”
电话那头忽然传来他的几声笑,不疾不徐,像是温软的春风。
“这样不好吗?”他含笑说,“我比你年长,比你经历得更多,将来你遭受了挫折,有我陪伴;你的成长与收获,有我见证;你的迷茫与恐惧,有我帮忙克服;而我所有的过去与未来,都会毫无保留地和你分享、分担。你只需要放心大胆地走下去,过得潇洒些、放肆些,也没关系。”
在长长的沉默里,闻冬的眼眶骤然间多出了些晶莹透亮的东西,就连呼吸都沉重不少。
她低声说:“不带这么煽情的!你这样,我会觉得我上辈子不知道是做了什么好事,救了多少人命,这辈子才遇见一个你。”
孟平深笑起来:“大概是拯救了一个银河系?”
“多老的梗了,你还拿来说。”闻冬破涕为笑。
“没办法。为师老了,没有小姑娘这么与时俱进,但愿今后别被你拍死在沙滩上就好。”
“这个梗更老了……”
小白姐在手术后醒了,但是活检结果并不好,她的脑癌已经不是早期,而是中晚期。医生要求她定期化疗,按时作息,也不能用脑过度,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没命地工作了。
短期内,她没有办法回台里了。
闻冬几乎每隔一两天都会去医院陪她。她起初还担心她会想不开,谁知道她剃着光头坐在床上笑哈哈的,还故作轻松地说:“以前忙得要命,成天都有做不完的事,如今总算偷了个清闲,再也没人敢骂我偷懒了。”
闻冬跟着她一起笑,趁她不注意,又拼命揉揉泛红的眼睛。
“诶,你可不许偷懒!没了你,我们就没了主心骨,成天跟些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你得赶紧把病养好,回来带领我们组走向更加光明的未来!”
小白姐只是笑,并不回答。
也许她也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就在闻冬因为小白姐的病情无法全心投入工作中时,台里又传来了更加令人难以忍受的消息,身为组长的小白姐未来都要长期待在医院治疗,冯心悦竟然成为了新的临时组长。
新官上任三把火。冯心悦当上组长的第一件事,就是开会“整顿纪律”。
踏着那双旁人光是看着都怕戳到自己身上来的10cm高跟,冯心悦趾高气扬地来到会议室,笑容里有难以掩饰的满足。
她说:“白晨曦因为生病的缘故,这段时间对工作也没那么得心应手,以至于我们组纪律散漫,游手好闲的人钻了空子——”视线从众人面上掠过,最后停在闻冬那里,“从今天开始,我要重点整顿纪律,今后凡是在工作上偷奸耍滑、敷衍了事的人,被我发现,严肃处理!”
小白姐一卸任,她便开始直呼其名,这点多多少少让闻冬觉得膈应。
而更让人膈应的是,从那天开始,她果然开始在纪律问题上的“严肃处理”之路。
闻冬的节目台本多次被打回来重写,批语很简单,要么是“主题不合适”,要么是“节目没新意”。而闻冬和大刘是搭档,台本多次被打回来,也就意味着大刘不得不多次操刀重新策划。
不止如此。闻冬的节目多次在会上被点名批评,明明收听率和好评率都很不错,却偏偏在冯心悦口中成了“拉低组里档次的低水平节目”。
冯心悦说:“有的人别以为自己以前有特殊关系,被照顾着,就习惯得过且过、敷衍了事了。现如今我当了组长,就绝对不允许我的组员浑天度日!那些有自知之明的,就趁早收拾好东西,该上哪儿上哪儿去,别占着茅坑不拉屎,耽误了自己,又耽误别人。”
多次的找茬,多次的冲突,大刘终于在一次小组会议上拍桌而起,将那份删改整整四次的台本,往冯心悦的脸上砸去。
冯心悦下意识地偏头,台本擦着她的耳朵飞到墙上,啪的一声,像飞鸟一般落地。
她勃然大怒,质问大刘:“你要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大刘冷笑一声,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他妈自己就是靠着走后门、特殊关系进来的。没有自知之明,夹着尾巴做人就算了,还真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能一手遮天了?无缘无故把台本打回来,三番两次地否定别人的劳动成果,还理直气壮地站在这里说别人得过且过、敷衍了事!姓冯的,你爸妈没教过你做人要讲良心吗?”
冯心悦气得脸都白了,指着大门怒斥:“爱干不干,不干就走!在这儿说三道四倒是挺厉害,怎么没见你写个像样的台本出来,一次过关?自己工作做不好还有理了?到底谁没良心?”
大刘从脖子上一把扯下工作证,啪的一声摔在地上:“这怂活儿老子还真不干了!你以为谁想成天在这儿受你的窝囊气?我告诉你,冯心悦,有你这种烂人在这儿,我看这电台早晚得因为一颗老鼠屎倒闭!”
闻冬拉都没拉住他,大刘愤然离席,夺门而去。
冯心悦还在气头上,对着追至门边的闻冬就是一句:“你也要走?要走赶紧走,别在这儿碍眼!我看你俩就是我们组里最大的两颗老鼠屎,要走一起走,让我们早点解脱!”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没有人说话。
闻冬慢慢地回过身来,冷冷地看了看冯心悦,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工作证还在脖子上。她踏进电梯时,一直死死地拽着那张薄薄的牌子,想扯下来,却又舍不得。
坚持了那么久的梦,一下子亲手毁掉,能不痛吗?
从大楼离开,闻冬迟疑片刻,默默地坐上了出租车,去了医院。
小白姐坐在病床上削苹果,见她来了,把那个刚削好的苹果递来:“喏,吃一个。”
闻冬默默地接了过来,啃了一口,叹口气。
“怎么了?班也不上,这个点儿跑到我这儿来……”小白姐看她两眼,唇角微扬,“和冯心悦吵架了?”
“你怎么知道?”
“她当上组长这事儿我又不是没听说。别以为我人不在电台里,人脉也就没了。”小白姐从她手里又拿回了那只只啃了一口的苹果,“不吃就给我,别浪费了。”
闻冬坐在那里没吭声。
小白姐多看她两眼,问她:“我知道冯心悦看你不顺眼,以前就针对你。如今她当上组长了,还不把你往死里整?那你有什么打算?”
“……”
“辞职,忍气吞声继续干,还是什么?”
“……”闻冬低头看着脖子上挂着的工作证,慢慢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那就好好想想。”小白姐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过去我总是劝你忍气吞声,只要日子能过,就没必要起什么冲突,争一时之气。可是现在我算是想明白了,人就一辈子能活,工作可以换,理想可以变,唯独人生过了就是过了,再也没办法重新来过。我不希望将来你回想过去的日子,发现自己全是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牺牲了大把时光。”
闻冬抬头看着她,那张下巴尖尖、气血不足的脸透着不健康的神采,可是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白晨曦说:“闻冬,人生只有一次,随着自己的心意去做吧!别再束手束脚、担惊受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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