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么人？”

这句话一出口,气氛刹那间变得紧绷。

周围其他的护卫神色一凛，顷刻间，数十个黑洞洞的枪口齐刷刷地对准了那人。

训练有素的护卫们迅速挡在星罗源面前,将她和助手严密地保护起来。

没有人质疑星罗源的判断,此刻他们心中思考的是：眼前这人是谁派来的？冒充护卫队成员潜入辰源号有什么目的？

面对这样的阵势,那人倒是丝毫不显慌乱，星罗源见他的脸上似乎划过了一丝淡淡的无奈和认命的情绪。

“别紧张。”他开口道，顿了顿,抬手除去脸上的伪装,看向星罗源，“是我。”

所有人都是一愣。

“……林、林将军？”负责这次护送任务的铭清少将惊讶地出声。

谁能想到，鼎鼎大名的战神林将军、几乎所有枢临星人心目中的偶像、大英雄竟然做贼似的乔装改扮藏在他们的星舰上？

护卫们彼此交换了一个古怪的眼神。

说起来之前林将军好像主动要求负责这次护送源殿下的任务,不过被殿下的兄长辰殿下坚决否定了,铭清突然想到。

“都回自己的岗位吧。”星罗源的话打断了众人的思绪，接着她转向林将军,“你跟我来。”

……

星罗源随便找了一个无人的房间,带着林走了进去，关上门。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转身面向对方,语气一如往常的平淡,脸上的神色看不出喜怒。

林的视线凝在她的脸上，轻声说：“我不放心您。”她被找回来以后，以辰殿下为首的王室诸人一直想方设法阻止他和她接触,他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近距离地看她、和她说话了。

闻言，星罗源的眼底闪过一丝细微的复杂情绪，不过很快又被平静淡然所取代,“你违背了我哥哥的意思,回去以后他一定会处罚你的。”

这句话中虽然不带丝毫情绪,平淡得近乎冷漠，但听在林的耳朵里却是另一种味道。

她……是在担心他吗？

“没关系。”他忍不住微笑了一下。作为一名严谨自律的将领，他不常笑，尤其在公众面前从来都是一副严肃沉静的形象，所以偶尔一笑就会给人以特别的感觉。他本就长得很好看，这样一抹发自内心的浅浅笑容更是将那张无可挑剔的面容点缀得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出色，足以令见到的人心神都为之一颤。

星罗源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移开视线。

林的眼睛是深蓝色的，带着一点点紫调，宛若夜空下的大海一般广阔而包容，当他专注地看着你时会给你一种错觉，仿佛你就是他的全世界。

没有人能够抵抗这样的眼神，抵抗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男人在你面前展露难得的微笑。

尤其这个男人还一直陪伴在你身边，照顾你，保护你，满足你所有有理或无理的要求。

所以当初父母询问她愿不愿意和林订婚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少女情怀总是诗啊……

“你不用这样，”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感受着自己平静的心跳，“我们已经解除婚约了。”

——可惜现实和理想总是有差距的。

林的身体微微一颤，这句话就像一把锋利的刀片划过他的心脏，眼中明亮的光彩顿时被苦涩所取代。

十一年前，星罗源回归母星之后就取消了和他的婚约。

哪怕她的记忆存在断层，并没有想起她出事那天发生的事情，她还是近乎本能地抗拒着他。

“不管我们之间有没有婚约，”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部的力气才勉强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痛悔，“我都想像从前一样保护您。”

星罗源冷静地拒绝，“你应该把精力放在正事上，或者，放在——”

“呜——”

她还没来得及说出那两个字，急促的警报声骤然响彻整艘星舰。

二人猛地对视了一眼。

……

辰源号控制指挥中心的门向两边移开，星罗源和林一起快步走了进来。

“出了什么事？”二人在指挥控制台前的椅子上坐下，林沉声问。

“报告长官，发现卡特拉姆人的行踪。”

卡特拉姆……

林的神色蓦地一沉，指挥中心的其他人脸色也不好。

卡特拉姆，整个高等星系最臭名昭著的种族。他们像臭虫一样盘踞在星际边缘地带，一有机会就出来烧杀抢掠其他星球，落入他们手中的俘虏下场都十分凄惨。

当年，就是这一族的人突袭枢临星系著名的旅游度假星球——碧漫星，当时正在碧漫星上度假的星罗源不幸被他们抓住，不得已引爆了随身炸弹，和敌人同归于尽……

所以这个种族已经被所有枢临星人列为头号公敌，更是林除了自己外，最深恶痛绝的对象。

“对方有多少人？”他问。

“一艘rx537中型战舰，四艘f-481型战机，还有——三台机甲。”

“应该是偷偷尾随着我们过来的，”星罗源盯着侦查仪上代表敌方的几个小红点，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这里离地球太近了。”

林明白她的意思，这伙卡特罗姆人的目标有可能是地球，他忍不住想，她是不是在担心地球上的某个人？这个想法令他的心头不由得微微发涩。

“听我的指挥，”将所有不合时宜的念头抛开，他冷静地下令，“务必全部歼灭。”

“是！”

……

威力巨大的炮火接二连三地炸开，刺目的光芒点亮了黑暗的宇宙。

“离子炮准备，对准敌方主舰，十秒后发射。流光、初晓、苍穹机甲待命。”林紧盯着眼前的战况，有条不紊地下达一道又一道指令。

“是！”

在舰身的震动中，星罗源微微偏过头，看向身侧指挥作战的男人。

无论再怎么危险的战斗，他永远都是这样一副从容镇定的模样，让人感到无比的安心和信赖，仿佛只要有他在，胜利也就同在。

只要有他在身边，就能够无所畏惧。

当然，事实也是如此。只除了……那一次。

她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一天的爆炸和尖叫，卡特拉姆人突袭碧漫星，林拉着她的手、护着她一片混乱中奔逃。

【殿下别怕，有我在。】

他沉稳有力的安慰言犹在耳，可是最后……

随着卡特拉姆人的最后一架战机在宇宙中炸开一朵炫目的烟花，指挥中心里的所有人都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脸上流露出轻松愉快的表情。

“幸苦了。”星罗源向众人点头示意，简单交代了几句善后工作后，起身离开了指挥中心。

林紧跟在她身后。

“殿下，我送您回休息室。”

听到他的声音，星罗源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

她的目光在他那张神色执着坚定的脸上静静地停留了片刻，心头划过一丝淡淡的无奈。

其实她并不怎么想提起那段她早已不在意的过去，可是有些话却不得不说清楚。

“林将军，”她下定决心地开口，“我之前的话没有说完，既然我们已经不再是彼此的婚约者，你对我也就没有什么责任和义务，所以你应该把精力放在工作上，或者——放在玫音身上。”

林的瞳孔蓦地一缩。

这句话，或者，确切地说，是她说出的“玫音”这个名字好似一道惊雷在他的胸膛间炸开。

帝国的林将军很少有像此刻这样失态的时候，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外露的情绪。

他张了张嘴，双唇轻颤，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嗓音艰涩，“……您，都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星罗源心平气和地说，“卡特拉姆人突袭碧漫星那天，你放开了我的手，去救她。”

然后她被无孔不入的卡特拉姆人趁机包围，她深知作为一国公主的自己如果成为敌方的人质会令自己的国家陷入多么被动的局面，万般无奈之下，她引爆了光脑中的微型炸弹，和敌人同归于尽。

随着她的这句话，每出口一个字，林脸上的血色就多褪去一分，到最后苍白得好似暴露在冰天雪地中一般，“所以……您才会提出和和我取消婚约。”

“不，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恢复记忆。”只是她记得有个人曾经跟她说过，千万不要相信林，她的心也在警示着自己不要靠近他。

回归母星之后她才了解到，那个提醒她的少年、传说中的丧尸王，原来曾经是她哥哥星罗辰的手下，罗维少校。

她出事那年，星罗王室刚巧研发出了针对王室嫡系成员特殊体质的复生技术，由此，继承特殊体质的王室嫡系成员就有机会拥有第二次生命，“复生”需要先在专门的培养仓内经历从胚胎到婴儿再逐渐成长的过程，相当于完完整整地重活一世。

只是这项技术的成功率不高，只有30%。而她很幸运，遇上了那30%的成功率。

她被培养成功以后，星罗辰一直将她的培养仓带在身边，并派罗维寸步不离地保护她。一次宇宙航行中他们的舰队遭遇星际流寇，敌人的炮火击中了培养仓所在的那一部分星舰，她连同培养仓一起被未知的宇宙黑洞所吞噬，不知怎么的就落到了地球上。

显然罗维就是在那个时候和她一起掉落地球的，而他的运气比她更不好，她被孤儿院捡到，他却变成了丧尸。

“……直到一年前我才渐渐想起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你心里的人是她。”

玫音，枢临星系的著名歌星，林放弃她也要救的女人。

仔细想想，玫音外形靓丽，歌声又被誉为“天籁之音”，的确很能让人心动，只不过过去的她从未料想到，自己的未婚夫竟然会和对方扯上关系。

说起来……她突然想起回归母星后偶然一次见到玫音时的情景，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看起来格外憔悴的样子，听说也不再唱歌了。

“不！”林急切地否认，“您误会了，我和她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可事实是，”星罗源平静地、一字一句地指出，“你为了她，放弃了我。”

林动了动唇，似乎想解释什么，然而最终他只是颓然地闭上眼，哑声说：“是我的错……”

星罗源看着他脸上流露出的苦痛之色，“那天自爆之前，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也许你对我从来就只是一种责任和习惯。你看，哪怕在订婚后，你依然对我用着敬语，哪一对互相喜欢的情侣之间会这么生疏呢？从前我被对你的感情所蒙蔽，竟然也没有发现这一点……”说到这儿，她忍不住轻轻地摇了摇头，为从前的自己感到有些可笑。

“……殿下，”林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那天的事都是我的错，我没有资格为自己做任何辩解。但是，我分得清自己的感情，”他深深地凝视她，“我心里的人一直是你，只有你。”

星罗源的心里油然而生一丝造化弄人的感慨。

林一向是个十分内敛的人，很难说什么情话，换作从前的她是多么希望能够听到这样的告白。

“是么。”她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有表示对他的这番话信还是不信，也不打算继续追问既然他爱的人是她，那么当初为什么要放弃她去救另一个女人，因为答案对她已经没有意义，和他摊牌只是为了让他认清一个事实。

“可我已经不再喜欢你了。”

林整个人猛地一颤。

所有的侥幸、所有的奢望，在她的这句话下顷刻间如大厦倾塌一般化为乌有。

“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把你的心思放在其他地方吧，”星罗源最后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林，转过身，脚步在光滑的地板上踏出干脆果决的音节，“对你、对我都好。”

“你后悔吗？”

刚走出两步，身后突然传来林无比沙哑的声音。

她的脚步一顿。

后悔吗？

后悔曾经喜欢过他、后悔从前那么信任和依赖他、后悔和他订婚？

被他放弃的那一刻，被卡特拉姆人团团包围、走投无路的那一刻，她也这么问过自己。

“不后悔。”她平静地回答。

林死寂黯淡的双眼顿时燃起一丝希望的微光，然而下一刻却又重新被打入深渊。

“我不后悔过去，”因为无论好坏，那都是人生的一部分，即使结局不理想也没有必要去否定曾经的全部，后悔是最无用的情绪，何况她已经不在意了，“但我不会再重复过去。”

星罗源没有说的是，她是应该感谢他的，是他教会了自己，永远不要过分依赖任何人，只有自身强大才能够不惧怕被抛弃。

人都需要成长，即使成长的道路上鲜血淋漓。

林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望着她不带一丝留恋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低下头，将脸深深地埋入掌心。

这个曾经无论遭遇怎样的困境都不会弯下脊背的男人，在这一刻却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他永远也忘不了卡特拉姆人突袭碧漫星的那一天，每一幕场景都深刻得恍若发生在昨日。

和平美丽的碧漫星眨眼间变成了人间炼狱，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人群惊恐的尖叫和绝望的哭泣充斥着耳膜。

他护着源殿下寻找安全的藏匿点，无意中瞥见被几名面目狰狞的卡特拉姆人一步一步逼近的玫音，她仓皇无助的眼神透过人群的间隙对上了他的双眼，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突然升起一道强烈的念头：救她！一定要救她！

于是，他放开了源殿下的手……

事后他反复回忆当时的情景，始终觉得蹊跷，经过一番调查，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玫音是一个隐藏的、没有被帝国登记在册的“媚瞳者”。

所谓“媚瞳者”，指的是能够通过眼神接触对目标施展瞳术、操控目标的思想和行为的一类极其罕见的特殊人群，玫音那时的瞳术等级还不高，一次只能短暂地影响一个目标，不过在那种危急的情况下，即使只有一刻的效果也足以改变每个人的结局。

原本以他的意志力，这种程度的瞳术是无法影响他的，然而那几天他的精神力正处于晋级的动荡阶段，就这样被对方趁虚而入。

几个不巧的巧合，有心人的利用，综合在一起导致了最终的结局。

可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件事始终是他的责任，是他无能没有抵抗住玫音的蛊惑，将殿下孤身一人置于危险之中，她曾经是那样地信任自己，可他却违背了对她的承诺。如果源殿下没有继承王室嫡系成员的特殊体质，如果王室没有研究出复生技术，如果她没有幸运地遇上那百分之三十的成功率，他就要因为这个错误永远地失去她了。

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林，你答应我父母和我订婚，是出于你自己的意愿吗？】

【当然，我的殿下。】

很久以前星罗源和他的对话这一刻忽然无比清晰地在耳边响起，那么近又那么遥远，带来锥心刺骨般的痛楚。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得知王和王后属意他和她订婚的那一天，他激动得一整晚都没有合眼，他有多么珍视她的婚约者这个身份，可是这些话，从今往后，他再也没有机会对她说了。

他已经亲手放开了自己最爱的人。

……

地球，废弃之城。

这座城市最高的商业大厦顶层的天台上，少年模样的丧尸王站在寒风中，仰头望着近在咫尺般的、灰蒙蒙的天空。

即使早已什么也望不见。

两个小时前，辰源号就已经离开了地球。

楼顶的风有些大，吹得衣角烈烈扬起，那双令人类心颤的血红色眼眸中倒映着周遭阴沉沉的色调，这样的景色他已经独自看了许多年。

眼眶有些酸涩，可惜流不出眼泪，丧尸没有眼泪。

十一年前，源殿下在离开地球之前来找过他，问他想不想和她一起回母星。

他拒绝了。

从他变成丧尸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他感激源殿下的好意，但他不能给她带去麻烦。

殿下能够想到他，他已经心满意足。

在他短暂的“活着”的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就是守着源殿下培养仓的那段日子。

看着她在培养仓中一天一天地长大，他对她的感情也渐渐地发生了变化。

他不止一次暗暗庆幸自己的好运，能够被辰殿下派来保护她，他知道有多少兄弟都想被委派这个任务，最终他成了唯一的幸运儿。

即使他的命运因此而改变。

但他从不后悔，不后悔那时追着她，毅然决然地、跳入了未知的宇宙黑洞。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