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忱拿起酒杯正准备送到唇边,却忽地顿住。他转动着酒杯,仔细端详酒杯上的细碎花纹。
他认出了这些花纹。
宿醉那晚,萧廷深便是用这套酒具与他共饮,随后他醉倒,再然后……
顾忱心中隐隐一痛。
仿佛有千万只小虫子爬过心头,啃噬着他的心脏,细密的疼痛让他呼吸都随之一滞,那晚模糊不清的碎片记忆被骤然拉到眼前。
他几乎是瞬间捏紧了酒杯。
青瓷上的图案很好看,许是因为常常盛放浮青瓷的缘故,又或者是别的什么,这些花纹的确就像那个掌柜所说的那样,润泽,鲜亮,异常漂亮,但却生生刺得顾忱双眼酸痛。他还记得那种难以启齿的羞耻,以及醒来后身上异样的感觉,还有母亲担忧的眼神……一切的一切,一同化作一把重锤,狠狠向他砸了过来。
浮青瓷是他们过去的情谊,而这只酒杯则是那晚的荒诞,它把一切都清晰明确地摊开在了顾忱的眼前——
他们不可能再是朋友了。
就算顾忱有多不舍,有多难过,有多痛惜,他们也不可能再是朋友了。他前世死在萧廷深的圣旨之下,今生又被迫睡到了萧廷深的龙榻上,不论是否自愿,他们都不会再是朋友,也无法成为纯粹的君臣,甚至连单纯的皇帝与内宠都算不上。
顾忱缓慢地放下了酒杯:“臣不能喝,还请陛下恕罪。”
萧廷深猛地抬眼,蹙眉。
“臣无功无德,愧于承受陛下隆恩。”顾忱平静地说道,连自己都快信了。
萧廷深沉默地坐着,注视着他面前的酒杯。许久,他似乎也意识到顾忱不喝的真正原因,把酒放在了一旁。
那一晚错的确在他,是他失控了,忍耐到了极限,才把两人的关系推向不可知的深渊。紧接着便是七天前那一次见面,又是他,两人才不欢而散。
他盯着那杯酒看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开口说道:“朕记得你特别喜欢书法。读书时,京里的笔斋砚斋都被你逛遍了。”
……他突然提起这个做什么?
少年时顾忱确实喜欢逛这些地方,而萧廷深却喜欢去酒馆,两人常常掷骰子来决定今日究竟该去哪儿。萧廷深手气不好,总输给他,于是也被迫成了笔斋砚斋的常客。
“你一直想要一只犀角笔洗,可惜那东西大部分都是进贡的。”萧廷深续道,“朕曾答应过你,如果父皇赏赐,便送你一只。”
他停住了,没有再继续往下说,顾忱也知道为什么——先帝对萧廷深实在算不上重视,甚至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个儿子。顾忱第一次见到萧廷深时,都不知道他是个皇子。穿的都是旧衣裳,腰间甚至没有一块像样的玉佩,其他皇子用宣纸,他用麻纸……
静默了一会儿,萧廷深续道:“前些日子藩南进贡,恰好得了一只,朕送给你吧。”
顾忱有些疑惑地挑眉,心想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萧廷深说这个做什么?于是他微微摇了摇头,说道:“臣谢过陛下,只是它太过贵重了,臣区区之身,不敢领受。”
萧廷深凝视了他一会儿:“时隔太久,你已经不喜欢了?”
“臣并非——”
“那么,上次那本《北越碑》可还喜欢?”
“……臣喜欢。”
“看过了?”
“……是。”
其实还在妹妹顾怜手里。
“既然喜欢,”萧廷深沉吟了一下,“朕书库里还有很多孤本,你有什么想要的?朕送给你。”
顾忱惊异地僵住了。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难怪萧廷深的手段如此眼熟,这不就是、不就是先帝哄宠妃时的套路吗!?
宠妃爱琴,所以先帝为她寻琴;宠妃爱曲,所以先帝就命满宫乐师只为她一人谱曲;宠妃爱词,所以先帝就叫翰林院上下的所有大学士都为她填词!
顾忱原本还觉得萧廷深和他父皇相去甚远,没半点相像之处,可对内宠的手段,这不是学了个十成十!?
他先是觉得好笑——原来绕这么大一个圈子,皇帝陛下可能觉得他是在生气,于是想哄他,这才做出一些莫名之举;但随后他又有些动气,气在这位陛下是真的把他当成一个喜欢的内宠,甚至不惜花心思来哄他。
他本该感到高兴才是:这意味着萧廷深对他兴趣浓厚,暂时还没有“失宠”的迹象,而他就是要凭借这种兴趣,将这位前世的暴君从悬崖边缘拽回来;可另一方面他又不由自主地感到心酸:他本该在燕北驰骋快马,本该弯弓保卫大靖的边境,可他却以这样尴尬的身份被困在繁华富丽的慎京,被天子当成禁脔来宠爱……
他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陛下,您……”他停了很久也没找到合适的措辞,最终只能无奈地笑了笑,“陛下隆恩,臣却之不恭,既然陛下一定要赏赐,那便听臣一言。”
他这是要接受的意思了。萧廷深立刻说道:“你尽管说,无论什么,朕都答应你。”
顾忱想了想:“臣已经与赫哲交涉过。臣以为,赫哲绝不会同意阏氏留在大靖。”
尽管对顾忱突然提起此事有些意外,萧廷深依旧表示了赞许:“朕也这么想。”
“如果能让阏氏本人同意,那么这件事或许还有成功的机会。”顾忱说,“赵仲齐是唯一的机会。”
他看了萧廷深一眼:“臣想向陛下请求,准臣离京十日,让臣去找赵仲齐……”
“不行!”话还没说完萧廷深就断喝一声,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平缓了些,但依旧坚决,“不行,朕会派人去找,你不准去。”
“陛下!”顾忱提高了声音,“陛下应当认识臣府上的赵伯庸赵大夫,他与赵仲齐乃是一母同胞,也唯有臣去,赵仲齐愿意前来的可能性才会大些——”
“——他不愿意朕就命人把他绑来!”萧廷深火了,“总之你不能去!”
“……陛下刚刚说过,臣想要什么赏赐都可以。”
顾忱语气依旧和缓,但萧廷深却一下被噎住了。他猛地起身,在亭子里踱了几步,又倏地转身,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大不了朕就不和亲了,即便开战,朕也不会惧怕百夷!更何况,他们本就贪得无厌——”
“陛下当真这么想?”顾忱静静凝望着暴躁的皇帝,他知道,如果能选择开战,萧廷深绝不会愿意送公主和亲——倒不是因为他多么顾念兄妹之情,只是他更倾向于用直接和暴力手段简单有效地解决问题。
不服就打,打服为止,这才是萧廷深的行事风格。
果不其然,萧廷深又被噎住了。他猛地望向顾忱,牢牢盯了他半晌,才咬牙切齿地说道:“总之你换一个其它的赏赐,朕都随你。”
顾忱无奈一笑:“臣别无所求。”
萧廷深气得抓起一只酒杯就向外掷去,当啷一声脆响,吓得游廊门口的两个小太监一缩脖子,大气都不敢出。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小太监壮着胆子向亭子里一望,只见皇帝正气呼呼地来回踱步,显然是暴怒的状态。
随后,他后脑勺就挨了一巴掌。
“还敢看?”魏德全双手抄在袖中,皮笑肉不笑,“胆子不小啊。”
小太监是魏德全嫡系,与这位大太监关系紧密,因此胆子也格外大些。他缩了缩身子,小声道:“干爹,陛下这是在干嘛?”
魏德全望了望天,老神在在的样子:“哄人。”
小太监难以置信地瞪圆了双眼,不由自主又回头看了一眼气疯还砸杯子的皇帝:……这叫哄人?
他挠挠头,忍不住又提出一个问题:“干爹,顾大人去明明很合适,为什么陛下不准?”
……或许是担心吧。
魏德全这样想着,但却并没有把话说出口。作为萧廷深的贴身大太监,他知道很多事,比如那位太后娘娘,是并不赞同和亲的。
他曾在深宫里多次见过太后,这个如今大靖朝最有权势的女人,也是她一手造就了王氏家族今日的鼎盛。她有着慈祥的面容,与此同时却有着强势的手腕,她不喜欢不听话的、或是超出她控制的任何东西或人。
皇帝是在担心,这么一来一往,为和亲出力最大的顾忱会引起太后的注意。
当然这些想法也只是在魏德全心里转了一圈。他瞥了小太监一眼:“哪来的那么多话?我可告诉你,今日这里的事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听到没?”
小太监顿时闭上了嘴,连连点头。就在这时,里面传来皇帝一声怒吼:“你去,你去!”
那位顾大人声音平静,大概是说了几句谢恩的话,随后就走了出来。经过小太监身边时,小太监偷偷瞄了他一眼——俊美的容颜格外平静,连半分恐惧或沮丧都没有,经过他身边时,这人甚至还向他点了点头。
……神人啊!
小太监直勾勾盯着顾忱的背影逐渐远去,没一会儿功夫,里面又传来一声高喝:“魏德全!”
魏德全应了一声,十分平稳地走进了亭子里,向萧廷深行礼。这位皇帝正揉着眉心,尽管收敛了情绪,但魏德全还是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
“去,派人。”萧廷深说,“保护好他。”
大太监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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