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为看到顾忱和江崇的表情,赵仲齐苦笑了一下:“没错,就是当今陛下,我当年是负责照看他身体的太医。”
“那您现在怎么在这儿?”江崇挠挠头,“以您的医术,当个太医院的院判都是屈才,院使还差不多,难道是因为太医院品级太低?也对,院使才正五品……”
“和官职大小没关系。”赵仲齐叹了口气,“我是不能继续在宫里呆下去了。”
江崇:“为什么?”
赵仲齐一时间没有说话。他沉默着拨弄着面前的火堆,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他们。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道:“我犯了事。”
“犯事?什么事?”江崇急得抓耳挠腮,“我说赵大夫,您有话一次性说完不好吗?”
倒是顾忱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他体贴地柔声说道:“若是此事不好开口,您不说也罢。”
“没什么不好开口的。”赵仲齐的表情异常平静,“……我……当年曾有人找到我,让我给七殿下的药汤里下毒。”
石破天惊。
一片寂静,顾忱和江崇都惊得呆住了。虽说顾忱起先有所准备,觉得有可能是一件大事,才会让赵仲齐这般难以启齿,却没想到……竟是这么大的一件事!
毒杀皇嗣,谋害皇子,这是多么大的一个罪名!
而萧廷深……夺嫡中的胜利者,踏着满地尸骨上位的暴君,竟然是当年被毒害的对象!
顾忱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心头五味陈杂。他从认识萧廷深开始,这个人便是冷漠的,倔强的,沉默寡言的。他简直就像是一尊石头做的雕像,一个铁打的人,从未喊过疼,从未叫过苦,也从未流过泪。
萧廷深也从来没有和顾忱提起过自己的过去,因此顾忱也是时至今日才知晓,在萧廷深还是一个幼年孩童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处心积虑想要他的命。在其他幼童嬉戏玩耍撒娇的时候,他就不得不学着自保,努力地活下去。
……也难怪他会那样冷酷。
像是有人在心尖上拧了一把,酸酸涩涩地疼。顾忱忍不住想,若换了自己……本该保护他的兄弟欺辱他,本该呵护他的母妃却暴毙,本该爱护他的父皇忽视他,还随时有人想要他的命,杀机四伏,险象环生,只怕他也很难再保有什么温情。
他不由自主迟疑着问:“……你就这么同意了?”
“同意了。”
江崇忍不住问:“为什么?”
“那人以我兄长的性命相要挟,我不得不同意。”赵仲齐低声说,“可是……”
可是他下不去手。
他是大夫,医术是用来治病救人的,怎么能用来害人呢?更何况那时的萧廷深才不过五六岁,还是个孩子,他怎么能忍心下手去害一个孩子?
所以他想了个办法,先同意了对方的要求,随后把药换成了另一种——不会伤害到身体,但吃下去会有强烈的副作用,导致服用者头晕乏力,恶心呕吐,症状就像是中毒了一样。
随后他逃了。
“离开宫里的每一个日日夜夜,我都在想,”赵仲齐平静地说道,“我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我放过了七殿下,可他继承了皇位……他冷酷,残忍,暴虐,无情,他杀了那么多人,无论是先皇的子嗣还是外戚,杀得血流成河,牵连了无数无辜的人。”
“如果我当年下手杀了他,会不会朝局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赵仲齐勉强勾了一下唇角,笑比哭还难看,“可如果我真的动手了,我还有何颜面继续行医?我又有何颜面被称为大夫?”
这些念头每一天都在折磨着他,让他不断产生自我厌弃的情绪,最终心灰意冷,流放一样把自己丢进了这片深山老林里,过着清苦如苦行僧一样的生活,除了草药和医书,再没有其它东西为伴。
“你还有兄长。”顾忱沉默了很久才最终开口,“他不会想看到你这样自苦。”
“兄长?”赵仲齐瞥了他一眼,“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
另外两人都抬头看他,赵仲齐苦笑了一声:“当年我逃走后,下毒之事就东窗事发,先帝震怒,要株连我兄长。幸好顾延山顾将军站出来力保,才救了我兄长一条性命。”
他深吸了口气:“可是那些人没有放过他,在一场战役中,我兄长受了重伤,是顾将军及时把他从敌人手中救下,才再次保住他一条命。然而他却从此落下了病根,别说行走,连站着都很困难了。他不得不离开他心心念念的军营,回到慎京,被安排在顾将军府上。”
他停了停,一手捂住脸:“而这些,都是我造成的。”
顾忱想起临行前赵伯庸的神情,终于忍不住说:“但他毕竟是你的兄长,你总不能就这么躲着一辈子,总该去看看他。”
“他给我写过很多次信,叫我回慎京,想见一面。”赵仲齐说,“可我……总觉得惭愧,无颜再去见他了。”
“你这么一直躲着,只会更伤他的心。”顾忱拨弄了一下火堆,诚恳地说,“这次和我们回慎京,你还是去看看他吧,有些话终究要当面说。他是你的兄长,是血缘至亲,无论你当年做过什么,在他心里,你只会是他的弟弟。”
他停了停:“他不会怪你。”
赵仲齐再次沉默。许久,他才轻轻点了点头。
“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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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人就着火堆烘干了衣服,顾忱研究了一下回京路线,并用树枝在地上画了张简要的草图:“这里是桐山,这里是慎京,原本走水路是最近的,大概需要四天,但我不想走水路了。”
江崇问:“为什么?”
“我们才刚刚被人凿沉了船,你说为什么?”
江崇挠了挠头:“那些人不就是水匪吗?等我们离开桐山地界再雇船不就行了?”
顾忱叹了口气:“水匪?你见过水匪不图财,只害命的?”
江崇不由自主干笑了两声:“……也是。”他表情又困惑起来:“那他们是什么人?”
“可能是刺客。”顾忱沉吟了一下,“可具体为什么盯上了我们,我也不太清楚。只能说,走水路已经不安全了。”
“如果走旱路,”赵仲齐插言,“你能保证就一定安全吗?”
顾忱摇摇头:“不能。他们一击未中,无论是水路还是旱路,都有可能再次出手。只不过如果是在陆地上,我们至少能反击,不会像在水里那样束手无策。”
江崇连连点头表示赞同:“我东西都丢在江里了,我看大人也是一样,我去找两柄剑来防身。”
赵仲齐:“这荒郊野岭的你上哪找剑?”
江崇摆摆手没答话,一溜烟跑进了树林。顾忱低着头还在研究路线,但唇角却忍不住微微上翘——他知道,江崇十有八|九是跑去找内廷卫要剑了。
……这一次还真的多亏了萧廷深派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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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江崇就拿着两柄剑走了回来,丢给顾忱一柄,自己留下一柄,他甚至还牵来了两匹马。顾忱把剑在腰间系好,想了想,说道:“江崇,内廷卫有信鸽吗?”
“……有。”
“去叫他们给陛下发个信。”顾忱沉吟道,“就说我们因不得已的原因而不得不弃船走旱路,可能迟几日才会返京。”
江崇“哦”了一声,小声开口:“其实不用的。”
顾忱疑惑地挑起眉:“嗯?”
“因为……”江崇咽了口唾沫,“……按照陛下的旨意,内廷卫每天都要传回一封书信……关于……关于你的。”
顾忱:“……”
他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而江崇还在继续。
“陛下要求……事无巨细,吃了什么,在哪睡的,你高不高兴,心情好不好,还有……”
“够了。”顾忱脸烧得滚烫,只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提起缰绳,“就当我没说,上路吧。”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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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路程倒是没再出什么幺蛾子,大概对方也觉得很难得手,便不再出手了。顾忱担心他不在京城,以萧廷深那个脾气再和赫哲起什么冲突,于是一路快马加鞭,昼夜不停,才终于在八天后抵达了京城。
“终于到了。”江崇松了口气,他胡子拉碴的,眼睛底下还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看着慎京城门不由自主就忧虑起来,“……我好担心,一会儿进宫要如何向陛下复命,如果你全须全尾的倒还好……可是……”
他瞥了顾忱一眼,顾忱在江水中与人搏斗时被划了深深一道伤口,这个消息肯定早就由内廷卫飞鸽传书给了萧廷深知道。一想到自己即将面对什么,江崇就有种干脆卸职回家种地的冲动。
这种恐惧在看到城门口处伫立着的人影后又加深了一点。
魏德全还是老样子,胖胖的,慈眉善目地笑着。他看着几人走到他面前,先向顾忱行了一礼。
“顾大人,一路辛苦了。”
顾忱也还了一礼:“魏公公。”
“江副统领。”魏德全又向江崇行礼,“辛苦了。”
“……没、没有。”江崇脸都吓白了。
魏德全最后转向赵仲齐:“这位,便是赵大夫了吧。”
赵仲齐在魏德全说出那声“顾大人”之后就一直盯着顾忱,直到魏德全问话才回过神来:“草民正是赵仲齐。”
“请几位随奴婢来吧。”魏德全笑了笑,“陛下正在宫里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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