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云霜的倒戈,他们找到了皇太后所做之事的切实罪证,并在萧廷深大婚日期的前两天起草敕令。
这道敕令由顾忱执笔,条条款款清晰无比地列出了皇太后的罪状。然而在如何处理上,萧廷深和顾忱却有了点分歧。
“五马分尸。”萧廷深垂着眼翻看那些挖出来的信件,脸上的表情格外平静,但语气却异常狠辣,“所有的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她竟然还差点杀了你……”萧廷深冷笑一声,“别的朕都可以容忍,她敢打你的主意,朕绝不会放过她。”
顾忱刚刚看完王永恪在淮河之战中回给皇太后的信,还有一些信件不属于大靖文字,是百夷文。顾忱原本打算找阏氏问问,但又觉得此事太过敏感,于是便找了宫中大学士,把这些文字一一翻译了过来。
皇太后和王永恪通敌叛国,害死顾忱兄长,此事已经是板上钉钉。先前只是没有证据,无法贸然处理萧廷深嫡母,可如今,这一封封往来信件就是铁证。
顾忱本该同意杀了她的。
可当他坐在书房里,安静看完那些信,再安静注视了一会儿萧廷深之后,他的心前所未有地宁静和满足。他觉得自己这一生到现在为止已经别无所求,已然心愿得偿——他绝无可能再落得前世那个下场。而如今朝内的方方面面都已经在重回正轨,再不会有无辜者枉死。
大靖只会越来越强盛,而往年头疼的鄂南边境平稳,今年也并无战事。
“不如饶她一命。”顾忱说,“她终归是你的嫡母。”
不管怎么说,对嫡母痛下杀手,还是五马分尸这种残忍的刑法,必然要在天下士子之间掀起一场对萧廷深的议论。萧廷深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步,帝位稳固,名声也比前世好了太多,顾忱不愿再横生枝节。
萧廷深沉默片刻:“朕不想放过她。”
顾忱顿了顿——萧廷深幼时在她手下吃了不少的苦,更别说自己的母妃都险些丧命在她手里,他不愿放过她,也有这一层因素吧。
这么一想,顾忱立马心一软,心想罢了,自己倒是无所谓,可萧廷深……他想杀她也是正常的。
“好吧……”
“不如这样……”
顾忱刚一开口,萧廷深也同时开口了。两人都是一愣,顾忱忍不住失笑:“陛下先说。”
“就不用那么极端的刑罚了。”萧廷深淡淡说,“朕给她留个全尸。”
顾忱:“陛下?”
“她曾经那么对过你。”萧廷深笑笑,“朕就也赏她一杯鸩酒吧。”
说罢,他在顾忱额前轻轻落下一吻:“朕给你报仇了。”
.
大婚前一日,萧廷深下旨礼部停止筹备大婚,并传令各部官员到紫宸殿。
魏德全当众宣读了顾忱所书的敕令,一条一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公布了皇太后所做过的事。通敌叛国、陷害忠良、结党营私、毒害先帝子嗣……每一条都足够震撼人心。
在结尾,魏德全宣读了对皇太后的处置:念其是先帝皇后,陛下嫡母,因此网开一面,赐鸩酒,留全尸。即日起,这道圣旨晓谕天下,要在天下人面前还枉死者一个真正的公道,要让天下人都明白这其中的真相。
再者,对于无辜受牵连者,如顾氏第三女,会予以补偿——萧廷深没有提前告诉顾忱,他给顾怜赐了一个郡主的身份,封号永宁。
站在下首的顾忱不由自主愣了愣,随即抬眼去看萧廷深。对方正垂着眼,看上去一派心不在焉的模样,但顾忱却分明从他眼底看到了一丝笑意。
他知道萧廷深这是在为顾怜之后的日子打算——顾怜曾被指婚给萧廷深,就算最后大婚取消,在大靖,她都是一个已经被天子议过为后的女子,寻常人家是不敢娶,也不能娶的。为了避免顾怜日后被人议论,萧廷深索性拔高了她的身份,和本朝郡主的封号一样,都是“永”字开头,这是极大的荣耀了。
如此一来,顾怜不仅不会被人议论,反而还会瞬间炙手可热,家世稍微逊色一些的,恐怕都轻易不敢上门提亲。
顾忱忍不住笑了,心底一阵感动。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萧廷深想到的还不止这些——
“……顾忱当居首功,着,封顾忱为怀远侯,食邑千户……”
顾忱吃了一惊,忍不住又向萧廷深看去。这位陛下对他轻轻笑了笑,做出了一个口型。
他说:“给你的聘礼。”
聘礼……顾忱又是感动又是好笑,这丝喜悦之间还夹杂着一抹不好意思。怀远侯,亏他想得出来。
可是这个封号……
顾忱低着头品了品这个封号。怀远……萧廷深是在借此,表达先前他离开慎京、远赴燕北的挂念吗?
他都已经知道了。
他对着萧廷深,无声地做出了一个口型。
和前世不同,他这一次留在京中,没有再抛下萧廷深一个人。他这一次看到了帝太后娘娘的信,得知了萧廷深对他深重的感情。他这一次终于理解了萧廷深,明白了他的一切所作所为……
你的心意没有空付,我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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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朝之后,他和萧廷深并肩走在雪地里。大雪纷扬而下,还有两个月就要过年了。萧廷深握着他的手,十指交缠,亲密无间。
回到了甘泉宫书房后,顾忱的头发、眉毛上都沾满了雪花。室内很热,没一会儿就融化了,凝结成了一颗颗水珠。萧廷深抓住他手臂,低声说道:“别动。”
他从怀里掏出一副帕子,去擦顾忱长发上的水珠。周围的宫人都很识趣地退了下去,书房门关上,留他们两个在室内。
顾忱的目光落在了那副帕子上,他一怔,旋即笑了。
“这好像是臣的东西。”
手帕样式简单,一看就是男子的物件。它的颜色是天青色,右下角用绣线勾勒出一个小小的“忱”字。
这的确是顾忱的帕子。
当年顾忱还在弘文阁读书,那天清晨他到得很早,却没想到屋子里已经有别人了。萧廷深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正低着头奋笔疾书。
少年顾忱扫了一眼,注意到他面前堆着一大叠已经破破烂烂、脏兮兮的纸张,上面显而易见印着几枚鞋印。他了然:这个同窗打扮很寒酸,又从来闷声不响,其余的皇子不知为何总是欺负他。看来今天,他又一次被欺负了。
于是少年顾忱走上前去,柔声说道:“需要我帮忙吗?”
彼时少年萧廷深仅仅抬头看了他一眼。落在顾忱的眼里,这位同窗虽眉目英俊,但眸子漆黑如玉,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温度。他仅仅是看了自己一眼,就重新回过头去,冷硬地回了二字:“不用。”
“可你要完不成了。”顾忱说,“先生会打手心的……”
他说着,目光向萧廷深的左手看了一眼。这只手前天才刚挨过板子,昨天也挨板子了,整只手都已经肿了起来,呈现出一种可怖的青紫色。顾忱不由自主蹙眉——如果今天再挨板子,他这只手必定皮开肉绽。
少年萧廷深却压根没再理他,就好像要挨打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其他无关的人一样。
最后他也没允许顾忱帮忙,当然,他自然也没能写完。
挨板子的时候他只是冷漠地注视着自己的那只手,那张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就好像这只手不是他的一样。掌心被打得鲜血淋漓,皮开肉绽,血甚至蹭到了他的袖口,而他也只是把袖口向上拉了拉,那模样就仿佛这衣服比他那只手还要重要一样。
课上完了之后,众人都三三两两地离开了。萧廷深慢慢收拾好东西,一转身在门口遇到了顾忱。他本想直接绕过对方,却没想到对方不由分说拦住了他,抓起了他那只受伤的手。
“放手。”萧廷深冷冷说。
一般人听到他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恐怕早就被他吓跑了,或者是认为他不识好歹,丢下一两句气话之后离开,他也向来是这么对待其他人的。可顾忱偏偏就没理他,他半点也没被吓退,反而皱着眉看了看他的手,然后从怀里摸出一瓶金疮药。
“我哥说了,这个特别好用。”他一边说一边把药粉撒在萧廷深的手上,还掏出了一方帕子给他包扎。完事之后,他不由分说把药瓶塞到了萧廷深怀里。
“伤口放着不管,会越来越严重的。”少年顾忱认真对他说,“就算愈合了,也会留下疤痕,所以要好好处理。”
说完他就拿上了自己的东西,对着温和地笑了笑。
“我走了。”
他从未想到过,这次初遇在萧廷深心里留下了怎样的印象。
萧廷深始终认为,自己偏执、冷酷、无情又阴鸷,除了母妃以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喜欢他。他的父皇把他遗忘在深宫之中,他的兄弟把他当成可任意欺|辱取乐的对象。没有人在意他,没有人会对他伸出援手——因为他太卑微,他毫无价值。
可是顾忱不一样。
他教会了他什么是关心,什么是温暖,什么是爱。萧廷深偷偷留下了他的这副帕子,每当他感觉疼的时候,就会拿出来默默端详。
顾忱从来不知道,他才是他能走下去的动力,他才是治愈他所有伤口的良药。如果没有了顾忱,萧廷深所做的一切,全都毫无意义。
顾忱更不会知道,在那个暖洋洋的午后,他伸向萧廷深的那只手改变了他此后一生的轨迹。顾忱把他从泥沼之中拉了出来,递给了他一道光。
萧廷深把他拉到身前,轻轻吻住了他的唇。烛影摇曳,两道身影逐渐重叠,融为一体。
雪下得越来越大,室内却温暖如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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