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叹“金寡妇”
《红楼梦》说的是“金玉姻缘”的故事,一场“悲金悼玉”的大悲剧,所以其中凡是配“金”戴“玉”者,必有深意。
若将书中所有女子分为金玉两派,那么金派女子无疑是以掌门薛宝钗之金锁为祭旗之物,故而最大标志就是首饰配件,比如史湘云的金麒麟。
黛玉曾经讽刺宝钗,“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的确如此。除了“金麒麟”,宝钗还曾留意过邢岫烟戴的“碧玉佩”,询问之下,才知是探春所赠。这就界定了探春与邢岫烟的玉派身份。
迎春贵为贾府第二艳,在书中的戏码却实在少得可怜,上回目更是只有两次,其中一次便是《懦小姐不问累金凤》,故而,她也就成了立场明确的“金派”。
至于那乘坐“金顶金黄绣凤版舆”而来的皇妃元春,如此豪奢尊贵,自然更是金派。
王熙凤出场也是一身的金碧辉煌,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又是红楼中第一贪金好利之人。其心腹丫头平儿,虽名字中有“平分秋色”之意,但在标志配饰上,却戴着一对虾须镯,亦且入了回目《俏平儿不问虾须镯》,故而也是金派。
依此类推,那偷金的坠儿自然也是金,而偷玉的良儿,便是玉派了。
这可真是无独有偶,有一个金,便必有一个玉来配,就连有个偷金的,也定要找个窃玉的对应。真个是势均力敌,绝不落空了。
除了以饰物做标志外,“金派”的第二个标志是姓名。
第一个是莺儿,这是宝钗的头号心腹,贴身丫环,原名黄金莺;再如夏金桂,这是宝钗之嫂,切身相关者。都是金派。
还有为宝玉跳井的金钏儿,多有红学家认为是黛玉的替身儿,并因此认定黛玉将来也是死在水里的。然而原著八十回中,何尝见过曹雪芹关于金钏与黛玉有半点联系?
那金钏的第一次出场在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一节中,周瑞家的去梨香院回王夫人话,看见金钏与香菱在院门前玩,然后周瑞家的进去,同宝钗聊了一回冷香丸之事,出来,又与金钏说了一回香菱身世。
这里的金钏与香菱,恰是宝钗和黛玉两人分别的化身。金钏的头次出场,即在宝钗窗外。
金钏儿死于一句戏谑:“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一语成谶,金簪子当真掉在井里头了。
而金钏死后,用来装裹的,正是宝钗的衣裳,明明白白地点出了两人一体,这暗示何等清楚?
和金钏儿相对的,自然是玉钏儿。而《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是又一种组合的金玉相对,宝玉见了莺儿,十分欢喜,待看见玉钏儿也来了,便又丢下金莺儿,来讨好这玉钏儿,正好像他对钗黛两个的情形。
除了金钏,书里投水而死的还有一个人,就是与张金哥相爱的守备之子。
又是一个“金”。虽然金哥死于自缢,她的恋人却是跳河死的。
红学家们认为黛玉沉湖,有个依据就是中秋联句中的“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之句,可是那说出“寒塘渡鹤”的人是史湘云而非林黛玉,即使这句话是谶语,代表投水而死,那死的也该是湘云,与黛玉何干呢?
而史湘云,正是那个“挂金麒麟的姐儿”。
所以,沉水而死的金钏儿,张金哥,还有说出“寒塘渡鹤影”的湘云,恰恰都是金派。
还有一个姓金的人,是鸳鸯,金鸳鸯。曹雪芹生怕我们忽略了这个人,不但在回目里大书明书《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且借邢夫人之口劝她:“俗语说的,‘金子终得金子换’,谁知竟被老爷看重了你。如今这一来,你可遂了素日志大心高的愿了。”明白提醒:这是个真真正的“金子”。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她注定了是一世孤独的,这点也像宝钗。
说到命运,最触目惊心的是另一个姓金的人,即《起嫌疑顽童闹学塾》一回中的金荣,那个与宝玉、秦钟闹气争执的小学生。
——这有点令人莫名其妙。金荣,小小一个角色,原著八十回中只出现这一回,并无第二次出场,何以给了这样敏感辉煌的一个姓氏呢?《阿q正传》问得好:你也配姓金?
但是翻到第十回《金寡妇贪利权受辱张太医论病细穷源》,答案就豁然揭晓了。
书中说金荣因惧宝玉威势,被贾瑞强着不得已给秦钟磕了头,回家后嘀嘀咕咕地生闷气,他母亲胡氏听见了,就劝了他一大篇话:
“你又要争什么闲气?好容易我望你姑妈说了,你姑妈千方百计的才向他们西府里的琏二奶奶跟前说了,你才得了这个念书的地方。若不是仗着人家,咱们家里还有力量请的起先生?况且人家学里,茶也是现成的,饭也是现成的。你这二年在那里念书,家里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来的,你又爱穿件鲜明衣服。再者,不是因你在那里念书,你就认得什么薛大爷了?那薛大爷一年不给不给,这二年也帮了咱们有七八十两银子。你如今要闹出了这个学房,再要找这么个地方,我告诉你说罢,比登天还难呢!你给我老老实实的顽一会子睡你的觉去,好多着呢。”
这里只提到母亲姓胡,但是金荣既姓金,可见母亲嫁与了姓金的男人,其夫已故,所以称胡氏为“金寡妇”。
书中接着写道:“且说他姑娘,原聘给的是贾家玉字辈的嫡派,名唤贾璜。但其族人那里皆能象宁荣二府的富势,原不用细说。”
“璜”通“黄”,乃金之色,故曰“璜大奶奶”,这和金莺原姓“黄”是同一道理。没提璜大奶奶姓什么,但既然说是来“瞧瞧寡嫂并侄儿”的,可见姓金。但是贾璜这时候还活得好好的,所以“金寡妇”指的是胡氏而非这位戏份挺多的璜大奶奶。
第十回前半章的重头戏本是璜大奶奶欲向宁国府大兴问罪之师,却在尤氏一番言语下把火气撒了个烟消云散,但是回目中却偏不提及,只强调“金寡妇贪利权受辱”。这位金家的寡嫂在全书中只出场了这一次,除了开篇不到两页纸的一小段文字,再无言语,名字却堂而皇之出现在了回目中,为的无非是要引人注意,提醒我们注意那三个谶语般的字:金寡妇!
如此,便道出了“金派”女儿的第三个标志:宿命。
换言之,“寡妇”二字,便是“金派”女子的命运大走向。已成定局的李纨,和宿命难逃的薛宝钗,夏金桂,史湘云,都将脱不了这个命运。既然“金玉良缘”终究落空,那个伴着宝钗的黄金莺,也注定是明珠投暗,命运多舛了。
因此,在第八回宝玉识金锁,宝钗赏通灵之际,有一首评诗: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这里说的本是女娲补天所遗五色失堕落尘劫之境况,然甲戌本有侧批:“又夹入宝钗,不是虚图对得工。二语虽粗,本是真情,然此等诗只宜如此,为天下儿女一哭。”可见此金特指宝钗,此玉特指宝玉。
为了提示这一点,后文提及鸳鸯抗婚时,作者还特地给鸳鸯之父安了个很出色的名字,叫金彩。
正如区区金荣也姓金,不过是为了突出“金寡妇”三个字一样,这连出场机会都没有的金彩竟有此好名好姓,也不过是为了反语强调“金无彩”罢了。
尤氏为何不入十二钗正册
第十回《金寡妇贪利权受辱》一节,堪称是宁国府女主人尤氏最光彩亮丽的一段脱口秀。
书中说,那贾璜之妻金氏好斗使气,为了侄儿金荣的事怒冲冲跑到宁府向尤氏告状,本欲大兴问罪之师,然而方才问出一句:“今日怎么没见蓉大奶奶?”尤氏就说了一大车子话,绵里藏针,连消带打,让金氏“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早吓的都丢在爪洼国去了。”
最难得的,是尤氏从头到尾并没有辩白一句,而是柔中带刚,先说秦氏之病,说自己对儿媳妇的看重与疼爱,明车明马摆明立场,然后又主动提起学塾中事,却故意说秦钟不懂事,“看见他姐姐身上不大爽快,就有事也不当告诉他,别说是这么一点子小事,就是你受了一万分的委曲,也不该向他说才是。谁知他们昨儿学房里打架,不知是那里附学来的一个人欺侮了他了。里头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话,都告诉了他姐姐。”
——言明是别人欺负了秦钟,还说了不干不净的话,这就已经为案件本身定了性;接着又说其后果严重,那秦氏“听见有人欺负了他兄弟,又是恼,又是气。恼的是那群混帐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调三惑四那些人;气的是他兄弟不学好,不上心念书,以致如此学里吵闹。他听了这事,今日索性连早饭也没吃。”
秦氏竟是因为秦钟被欺负的事而病得越发重了,这罪过谁敢担当?
然而尤氏并不问罪,却接下来话风一转,忽然反问起金氏来:“婶子,你说我心焦不心焦?况且如今又没个好大夫,我想到他这病上,我心里倒象针扎似的。你们知道有什么好大夫没有?”
这番说辞虚虚实实,暗藏机关,开门见山先说“不知是那里附学来的一个人”,然后才洒洒落落地发挥。然而秦钟既来向姐姐告状,又怎会不说明白是谁欺负了他?况且前回茗烟闹塾之际已经明确说了金荣的身份:“他是东胡同子里璜大奶奶的侄儿。那是什么硬正仗腰子的,也来唬我们。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子,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样的主子奶奶。”还曾出主意说:“爷也不用自己去见,等我去到他家,就说老太太有说的话问他呢,雇上一辆车拉进去,当着老太太问他,岂不省事?”秦钟听得明白,焉有不记在心里、告诉姐姐之故?
可见尤氏早就知道是“璜大奶奶的侄儿”欺侮了秦钟,再见金氏怒气冲冲地走来,怎会不知道缘故?却故意不等她开口,便抢占先机,先发制人,口才之机辩,心思之缜密,绝不在凤姐之下。
然而在第六十八回《酸凤姐大闹宁国府》一节中,凤姐却骂尤氏说:“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
——这固然是因为凤姐自视极高,目中无人,去医院也是因为尤氏为人低调,轻易不肯显露锋芒,而更擅于以退为进罢了。
这就又说到一个问题:凤姐是荣国府贾琏之妻,尤氏是宁国府贾珍之妻,两人都是府里的内当家,而尤氏还是族长夫人,其地位该比凤姐还高才对,为什么却没有进入《金陵十二钗》正册呢?
原因当然不是凤姐说的“没才干,没口齿”,第四十三回《闲取乐偶攒金庆寿不了情暂撮土为香》中,庚辰本有双行夹批:
“尤氏亦可谓有才矣。论有德比阿凤高十倍,惜乎不能谏夫治家,所谓‘人各有当’也。”
明明白白给了尤氏一句定评:论“有德”比凤姐还高,且亦可谓“有才”,只是输在不能劝谏丈夫、管束家人罢了,第七回焦大的醉骂可见一例。
论才干,凤姐逞技的极盛表演在于“协理宁国府”,尤氏亦有“独艳理亲丧”之举,以可卿之死遥映贾敬之死,正是旗鼓相当,而尤氏之处事妥当,连贾珍也赞赏不绝;荣国府上下人等的生日都是凤姐打理,而她自己的生日,却是尤氏代为操持,安排得井井有条,热闹非凡,园内外上下各个称赞;薛姨妈取中岫烟,贾母请尤氏做主亲,命她“不可太啬也不可太费,把他两家的事周全了回我。”尤氏虽知邢夫人不好相与,却也周旋得妥妥贴贴;宫中老太妃安陵,宁荣阖府随祭,因家内无主,因此大家商议着报了尤氏产育,将她腾挪出来协理两府事,可见确可为一家之主,堪当重任;贾母庆寿,她白日帮忙待客,晚间陪贾母顽笑,又帮着凤姐料理出入大小器皿以及收放赏礼事务,连夜里也不回宁府去,就宿在园中李纨处,更是劳苦功高。
论德行,尤氏从未盛气凌人,对小姑子惜春也是处处避让。梨香院解散时,王夫人说:“这学戏的倒比不得使唤的,他们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因无能卖了做这事,装丑弄鬼的几年。如今有这机会,不如给他们几两银子盘缠,各自去罢。”尤氏在一旁细心补足:“如今我们也去问他十二个,有愿意回去的,就带了信儿,叫上父母来亲自来领回去,给他们几两银子盘缠方妥。若不叫上他父母亲人来,只怕有混账人顶名冒领出去又转卖了,岂不辜负了这恩典。”尤见本性良善。
然则,这样一个有才有德,地位比凤姐犹高的宁府当家女主人,在第六十八回《酸凤姐大闹宁国府》一节中,却大败于熙凤,被揉搓得一点刚气儿也无,为何?
乃是因为输了一个“理”字。
正如凤姐儿所说:“国孝一层罪,家孝一层罪,背着父母私娶一层罪,停妻再娶一层罪。”
贾琏犯了这样的弥天大罪,贾珍、贾蓉两父子乃是助火之人,而尤氏既是男方的嫂子,又是女方的姐姐,自然也跟着耽罪名儿的。
那凤姐无理还要搅三分的人,如今捏着满理在手,焉有不尽情发挥的?因此进了宁府,一见了尤氏,便“照脸一口吐沫”,啐骂了半日,“把个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衣服上全是眼泪鼻涕,并无别语。”
——可见,再好的口才,也抬不过一个“理”字去。
也就是在这一回中,凤姐骂贾蓉的一习话侧面泄露了尤氏的身份:“天雷劈脑子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种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调三窝四,干出这些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你死了的娘阴灵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还敢来劝我!”
凤姐既然说贾蓉“死了的娘阴灵”,可见尤氏并非贾蓉生母。
又有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中,因贾母催尤氏回家团圆,尤氏笑道:“老祖宗说的我们太不堪了。我们虽然年轻,已经是十来年的夫妻,也奔四十岁的人了。况且孝服未满,陪着老太太玩一夜还罢了,岂有自去团圆的理!”
此处尤氏自称已嫁与贾珍十几年。而第六回中贾蓉第一次出场时,已借刘姥姥之眼写出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到此回怎么也有二十好几了。
以贾蓉的行止身分,怎么看也不像是庶出,况且贾珍身为长子又是族长,也不至于那么晚婚。可见贾珍原有嫡妻,因为早亡,故而续娶尤氏。换言之,那尤氏乃是填房。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她出身低微,却可以嫁入宁国府,成为族长夫人之故。
那贾珍“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尤氏虽然能干,却不能钳制于他,就是因为自己并非原配,又无嫡子,所以说话不响亮。这和荣国府邢夫人身为续弦故不能相夫教子,只一位纵容贾赦是一样的心理。
另外,尤老娘也是拖着两个油瓶女儿嫁给尤氏父亲做填房的,尤氏并不是老娘的亲生女儿,和尤二、尤三不是亲姐妹,所以既管不了她们和自己的丈夫不清不楚,更管不了尤二姐嫁贾琏。
《红楼梦》排座次最重出身,这尤氏虽然才干不差,戏分不少,但只因身为“续弦”,遂输给了自己的儿媳妇秦可卿,入不了十二钗正册。不过倘若副册有录,或许尤氏三姐妹可以共登其榜,如此,正册有四春,副册有三尤,也未尝不是一件趣事!
贾府问病
《红楼梦》中写医诊的情节不少,药方更多,第十回《张太医论病细穷源》尤为详细,不但药方明白,而且脉理清楚,甚至连诊治过程的礼仪琐事也细说分详。
书中说宁国府中常走动着好几个大夫,一日轮流着四五遍来看脉,弄得秦可卿一天折腾几次起来换衣裳。
但这件事有点奇怪,因为那时候淑媛贵妇看病,都是垂下帐子的,只伸一只手出来搭在枕上由医生听脉,连晴雯尚且如此,如何宁国府女主人倒要抛头露面?后来贾珍请了张友士来,也是登堂入室直接进了贾蓉居室,面见秦氏本人,且向贾蓉说道:“这就是尊夫人了?”——见得太容易了!
第五十一回里晴雯因感了风寒,鼻塞声重,宝玉命请大夫胡君荣来问诊。晴雯不过是个丫鬟,看病的规矩排场却不小,不但垂下绣幔,而且有婆子侍候,胡庸医对着她一对长指甲多看了几眼,婆子都要赶紧拿手帕子遮了。
后来胡大夫出园后开了方子,因婆子说恐我们爷罗嗦还有话问,胡大夫问:“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爷不成?那屋子竟是绣房一样,又是放下幔子来的,如何是位爷呢?”婆子笑道:“那屋子是我们小哥儿的,那人是他屋里的丫头,倒是个大姐,那里的小姐?若是小姐的绣房,小姐病了,你那么容易就进去了?”
原来这样的阵仗都还是最廉宜的,算不得规矩大。若小姐们病了,大夫进绣房都是难的,更何况是府中正经女主子的卧房了。
如此看来,宁府问病大不合情理。但是联系到后文贾珍宴客以娈童侍酒,尤氏竟能跑到门外偷听,可知宁国府一向没什么规矩,女主人更不懂得自重,这处也就容易理解了。
当然,还有另一个可能,就是宁国府的故事是从另一本书《风月宝鉴》中移植过来的,原身只是个普通的富贵人家,而非公门侯府,规矩相对松驰。
且说张友士按了右手按左手,出来细说了病源病征,明确指出:“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点明是心病,而且是妇科病,药方更写得清楚明白,展现出作者精通医理的一面。
同时这段也侧写了可卿的性格与心结——越是薄宦人家的女儿攀了高枝,就越在乎面子活儿,注重外表。却惟独忘了,真正自重身份不在于穿戴华丽,而是深居简出,爱惜颜面。
后文“王熙凤协理宁国府”,说到对牌一事,秦钟问:“你们两府里都是这牌,倘或别人私弄一个,支了银子跑了,怎样?”这段正与可卿的行为相照应,秦钟说的是孩子话,也是寒酸话。因为秦钟没经过大阵仗,脑子里只有小算盘,居安思危原是贫寒子弟的本能思维定式。
姐弟俩在一样的环境中长大,但可卿后来开了眼界,思虑会更深远忧虑些。所以才有魂托凤姐一段描写,娓娓道出对于贾府未来的忧患,这种保全良方由经过贫寒上位的可卿道出,十分合理。正如脂批所赞:“的是安富尊荣坐享人不能想得到处。”
可叹的是,张友士的药方未救得了可卿的命,秦可卿的良计也同样救不了贾府的难。
且说宁国府就医过程如是,那么荣国府的规矩又是怎样的呢?
第四十二回里,贾母因带了刘姥姥游园,略感风寒。府里请了太医来,嬷嬷们请贾母进幔子去坐。贾母道:“我也老了,那里养不出那阿物儿来,还怕他不成!不要放幔子,就这样瞧罢。”
——这里说得非常明确,照规矩贾母也是要坐在里面,隔着帐幔让太医诊脉的,不过贾母年岁已高,辈份更高,也就不必太讲究男女之分了。
“一时只见贾珍、贾琏、贾蓉三个人将王太医领来。王太医不敢走甬路,只走旁阶,跟着贾珍到了阶矶上。早有两个婆子在两边打起帘子,两个婆子在前导引进去,又见宝玉迎了出来。只见贾母穿着青皱绸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两边四个未留头的小丫鬟都拿着蝇帚漱盂等物;又有五六个老嬷嬷雁翅摆在两旁,碧纱橱后隐隐约约有许多穿红着绿戴宝簪珠的人。王太医便不敢抬头,忙上来请了安。”
这段写得特别细致,王太医乃是朝中六品供奉,进荣府时尚且循规蹈矩,战战兢兢;而贾母自己虽说不用垂帐,但是众女眷包括鸳鸯等有身份的大丫头,却都躲在屏风后面,只留下嬷嬷和未留头的小丫鬟在前面侍候——规矩体统之严,与宁国府的混乱随便形成鲜明对比。
接着细写了王太医诊脉,断症,开药,又顺便给大姐儿看了病,方才辞去。荣府里一老一小,写得繁简相宜,相映成趣。
轮到宝玉自己得病又如何呢?
第五十七回宝玉被紫鹃一句话顶出了呆病来,府里请的也是王太医。王夫人和宝钗、袭人等女眷都避到里间去,宝玉是位爷,自然不用隔帐幔什么的,贾母早就说过自己不避嫌疑了,因此也端坐在宝玉身旁陪着。妙的是因为宝玉拉着紫鹃的手不放,所以紫鹃也无法回避,只得呆在外面。
王太医是知道规矩的,又一向谨慎,进来后先请了贾母的安才给宝玉诊症,看到紫鹃站在旁边,不禁觉得奇怪,因为荣国府里哪怕丫鬟也是不肯轻易让人见的。书中轻描淡写一句“那紫鹃少不得低了头。王大夫也不解何意。”让人又好笑又感叹。
而第六十九回的尤二姐瞧病,就更值得玩味了。
那尤二也是来自宁国府的,但只为嫁入了荣国府,规矩便也不同了。
贾琏请的太医是给晴雯看症的虎狼医生胡君荣。诊过脉,说经水不调,要大补。贾琏说她三个月没来月经,又常呕酸,不会是怀孕吧?胡君荣听了,复又命老婆子们请出手来再看看,诊了半天脉听不明白,又要求看看气色,然一见了尤二姐的花容月貌,竟发起花痴来,“魂魄飞上九天,通身麻木,一无所知”,哪里还懂什么诊脉。于是乱开了方子,遂导致尤二姐堕胎。
——抛开这胡庸医是否收了别人的黑钱来谋害尤二姐不算,只这里诊了两次脉又要求看面相,便知他医术平庸。而贾琏因为“无法”,才勉为其难让人把帐子掀起一条缝来,露出尤二姐脸来,可见尤二姐在宁国府时虽然同贾珍贾蓉父子鬼混得无法无天,来了荣国府却是恪尽妇道的。而且胡君荣还特地说“医生要大胆”,可见要求亲睹女眷面容竟是一件“大胆”的事。那宁国府中一天四五次来问病的医生,又何以如此大胆呢?
倒真让人怀疑,那些大夫是来问病的,还是来看美人的?
另一个与可卿问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林黛玉。
黛玉本是书中第一个“多愁多病身”,先天不足,从吃饭起便吃药。但是书中关于她的病以及治病的药虽然屡屡提及,却总是轻描淡写,不肯着墨太多。正如作者每每不厌其烦写凤姐宝钗等人装束,及至黛玉却往往一笔带过;写诸人诊病时巨细靡遗,而写到黛玉也总是笼统言之,烟云模糊。
因为,真正的美人儿,是连看都不让你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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