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的不治之症
在凤姐讲完“聋子放炮仗—散了吧”的笑话不久,便因小产而病倒了,在家一月,不能理事,天天两三个太医用药。
书中虽只轻描淡写,然而小产无论在古时在今天都非小事,尤其凤姐这样的当家人,急需生个儿子出来接续香火,巩固地位,所以流产无论对身体还是心理都是极重的打击。
其实,这次小产并非没有前兆,而是早有层层铺垫的。
早在第十四回贾琏送黛玉回扬州的时候,书中写到凤姐连夜打点衣物交给昭儿,赶乱完了,天已四更将尽,才睡下又走了困,不觉天明鸡唱,忙又梳洗了来至宁国府,继续忙着发葬秦可卿的大事。庚辰本在这一段中间有条夹批:“此为病源伏线,后文方不突然。”明明白白写出了凤姐的病根乃在于操劳过度,精神衰弱。
到了十九回元妃省亲,人人力倦神疲,独凤姐“事多任重,别人或可偷安躲静,独她是不能脱得的;二则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挣扎着与无事的人一样。”
这“挣扎”二字已见艰难之状,凤姐长期劳累又失于调养,所伏恶果已渐次呈现,因此文后又有一条短批:“伏下病源。”
第四十四回凤姐泼醋,大闹一场后,贾母出面调停,命贾琏与凤姐赔罪。“贾琏听如此说,又见凤姐儿站在那边,也不盛妆,哭的眼睛肿着,也不施脂粉,黄黄脸儿,比往常更觉可怜可爱。”
脂砚又特地在“黄黄脸儿”后面批了一句:“大妙大奇之文,此一句便伏下病根了,草草看去便可惜了作者行文苦心。”
显然凤姐之病已渐成痼疾。出场时“粉面含春”的状态已成昨日黄花,如今不过一夜伤心,便成了“黄黄脸儿”,显然贫血多思。
晴雯病时,宝玉向凤姐讨了膏药来贴鬓角,麝月说“二奶奶贴惯了倒不显”,显然凤姐是长年贴着药膏的。那为什么为贴膏药呢?就因为她长期偏头疼——自然是劳心劳力所致。
积劳成疾,凤姐气血两亏。到了第五十五回,开篇便写凤姐小产,且病势汹汹,经久不愈,偏又“自恃强壮,虽不出门,然筹划计算,想起什么事来,便命平儿去回王夫人。任人谏劝,只是不听。
如此逞强好胜,耽精竭虑,又如何养治得来呢?因此书中难得地正面描写了凤姐之病:
“禀赋气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养,平生争强斗智,心力更亏,故虽系小月,竟着实亏虚下来。一月之后,复添了下红之症。自己也怕成了大症,遗笑于人,便想偷空调养,恨不得一时复旧如常。谁知一时难痊,调养到八九月间才渐渐的起复过来,下红也渐渐的止了。”
凤姐元宵小产,产后又不知保养,酿成下红之症,直调养到八九月才痊愈,这是整整病了半年之久,还不是大病么?
关于这次怀孕,前文从无提及,倒是第六十一回有了一番补叙。见于平儿劝凤姐的一番话:
“何苦来操这心!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乐得不施恩呢。依我说,纵在这屋里操上一百分的心,终久咱们是那边屋里去的,没的结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况且自己又三灾八难的,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气恼伤着的。”
原来凤姐已经怀孕六七个月了,胎儿早已成形,已经确知是个男孩儿,此时流产,岂能不伤?
这也直接导致了贾琏的偷娶尤二姐。一则凤姐下红不止,肯定不能和贾琏同房的;二则这个病症渐成,子嗣无望,贾琏另娶的理由非常充分。
因此贾蓉劝诱尤二姐时便说:“目今凤姐身子有病,已是不能好的了,暂且买了房子在外面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只等凤姐一死,便接了二姐进去做正室。”这是侧面写出凤姐病势已成,在众人眼中俨然已经注定早死,好不了的了。
贾琏娶了尤二后,将自己的梯己全搬到小院来给二姐收着,“又将凤姐素日之为人行事,枕边衾内尽情告诉了他,只等一死,便接他进去。”
不仅贾蓉觉得凤姐命不久长,连身为丈夫的贾琏也认定发妻活不了多久,甚至一心等着她死,薄情之至,令人痛心!
而凤姐得知尤二姐的存在时,虽然怒火万丈,却也不敢明着反对,也是因为自己身患重症,既不能为贾琏添子,自然不敢阻他纳妾,耽了嫉妒之名,因此只得笑里藏刀,行那暗箭伤人之计。
然而,害死了尤二姐,并未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第七十二回时,书中借鸳鸯和平儿议论,第二次明写凤姐病重。从鸳鸯眼中评去,乃是“声色怠惰了好些,不似往日”。从平儿口中说出,则是“他这懒懒的也不止今日了,这有一个月多便是这样了。又兼这几日忙乱了几天,又受了些闲气,从新又勾起来,这两日比先又添了些病,所以支持不住,便露出马脚来了。”写明病因乃是劳累太过,加上心力亏损。
“别说请大夫来吃药。我看不过,白问了一声身上觉怎么样,他就动了气,反说我咒他病了。”(平儿语)——所以这般讳疾忌医,一则固是好强争胜,二则也是心虚,不愿落人话柄,说自己心强命不强,害人反害己。
平儿且说明症状,委实严重:“自从上月行了经之后,这一个月竟淅淅沥沥的没有止住。”吓得鸳鸯脱口而出:“这不是血山崩么?”且说先前自己姐姐就是害这个病死的。可见这是个可以直接致人丧命的重症,病情且已很严重了。
说完病症,接着写贾琏借当,看出贾府每况愈下,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接着写孙绍祖求亲,官媒下贴等事,直射迎春、探春婚事;而凤姐梦见“夺锦”,则暗示了元春失宠——红楼女儿薄命之兆越逼越近,简直是加紧了步伐排山倒海而来,打头阵的,正是凤姐!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压力,才会让凤姐在潜意识中惶惶不可终日,遂做了一个关于“夺锦”的梦。
此前凤姐梦可卿,预言贾府不日将有件大喜事,直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那件大喜事,便是元春被选中了贵妃;而如今凤姐梦人夺锦,岂不是说元春带给贾家的荣耀即将被人夺去么?
另一面,曹寅原为江宁织造,锦缎之事正是曹家的根基家业,有人夺锦,正暗示了现实生活中的曹家因为亏空而被抄家。
刚刚说完梦境,就有宫中来人敲榨,正是进一步暗示:“夺锦”喻示的乃是宫中之事。
已经这样了,王夫人还不省心,又闹出抄检大观园的妖蛾子来,更加直接导致了凤姐病情加重。
“谁知夜里又连起来几次,下面淋血不止,至次日便觉身体十分软弱起来,发晕,遂掌不住,请太医来。诊脉毕,遂立药案云:‘看得少奶奶系心气不足,虚火乘脾,皆由忧劳所伤;以致嗜卧好眠,胃虚土弱,不思饮食。今聊用升阳养荣之剂。’写毕,遂开了几样药名,不过是人参、当归、黄芪等类之剂。一时退去,有老嬷嬷们拿了方子,回过王夫人,不免又添了一番愁闷,遂将司棋等事暂且不理。”
第七十六回仲秋赏月,凤姐第一次在家宴上缺席了——倘若不是病得十分严重,绝不会这样。惹得贾母叹息:“偏又把凤丫头病了。有她一人来说说笑笑,还抵得十个人的空儿。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
想来,以后的家宴上,也都难得听到王熙凤的笑话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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