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抄检大观园
(一)
如果说七十一回中的“放人”事件,是邢王二夫人加上尤氏的一次完美联手,给了凤姐沉重一击。而接下来的“搜人”事件,则是两位董事的再次合作,更是将凤姐踩沉一层。这便是“抄检大观园”的真实起因。邢王二夫人的嘴脸也更加难看了。
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矢孤介杜绝宁国府》,傻丫头在园里捡到一个锦囊,图案是一男一女赤条条搂抱在一起,一看就知是男女私赠之物。邢夫人发现了,居为奇货——可算是捉了二房里的短儿,于是立刻封起来打发人送给王夫人,大有幸灾乐祸之意。
而王夫人见了,又气又羞,立刻到凤姐这儿兴师问罪来了,分明有迁怒之意——为何迁怒?因为邢夫人是王熙凤的婆婆,如今她给王夫人没脸,王夫人可不要把罪过推在凤姐身上吗?且连贾琏也拉扯上,“自然是那琏儿不长进下流种子那里弄来。你们又和气。当作一件顽意儿,年轻人儿女闺房私意是有的,你还和我赖!”
贾琏是谁?长房嫡子呀。王夫人的心理活动是:你把东西给我看做什么?是你儿子媳妇做的好事,你还问我?
凤姐满心委屈,然而罪名太大也太难看,只得先跪下来含泪哭诉:“太太说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辩我并无这样的东西。但其中还要求太太细详其理:那香袋是外头雇工仿着内工绣的,带子穗子一概是市卖货。我便年轻不尊重些,也不要这劳什子,自然都是好的,此其一;二者这东西也不是常带着的,我纵有,也只好在家里,焉肯带在身上各处去?况且又在园里去,个个姊妹我们都肯拉拉扯扯,倘或露出来,不但在姊妹前,就是奴才看见,我有什么意思?我虽年轻不尊重,亦不能糊涂至此;三则论主子内我是年轻媳妇,算起奴才来,比我更年轻的又不止一个人了。况且他们也常进园,晚间各人家去,焉知不是他们身上的?四则除我常在园里之外,还有那边太太常带过几个小姨娘来,如嫣红翠云等人,皆系年轻侍妾,他们更该有这个了。还有那边珍大嫂子,他不算甚老外,他也常带过佩凤等人来,焉知又不是他们的?五则园内丫头太多,保的住个个都是正经的不成?也有年纪大些的知道了人事,或者一时半刻人查问不到偷着出去,或借着因由同二门上小幺儿们打牙犯嘴,外头得了来的,也未可知。如今不但我没此事,就连平儿我也可以下保的。太太请细想。”
这番话有理有据,娓娓道来。先从香囊的质地说明自己不可能有这样东西,再为自己的言行分辩不会这般轻狂,接着说明可疑人还有哪些主子奴才,最后收拢来说:此事与我家断然无关,非但不可能是我的,而且也不可能是平儿的,换言之,也不可能是贾琏有事。我们一家子都是清白的,太太你是冤枉好人了。
王夫人无言可对,遂遮掩说:“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小姐出身,焉得轻薄至此,不过我气急了,拿这话激你。”
——谁说王夫人愚钝没心机呢?狡辩的功夫比谁都强。且不管这春袋是不是凤姐的,也不论凤姐的表白有无道理,总之先发制人,先将凤姐的威风杀了下来再说话,然后又问:“但如今却怎么处?”一点主意没有。
凤姐因道:“太太快别生气。若被众人觉察了,保不定老太太不知道。且平心静气暗暗访察,才得确实,纵然访不着,外人也不能知道。这叫作‘胳膊折在袖内’。如今惟有趁着赌钱的因由革了许多的人这空儿,把周瑞媳妇旺儿媳妇等四五个贴近不能走话的人安插在园里,以查赌为由……”
“胳膊折在袖内”,这是凤姐行事的大前提,仍然是希望压下事端,安插眼线,暗中查访,不叫声张。
然而到了王夫人耳中,就变成立便令行:“如今且叫人传了周瑞家的等人进来,就吩咐他们快快暗地访拿这事要紧。”
恰值邢夫人陪房王善宝家的走来,听说这些事,更是唯恐天下不乱,煽风点火,不但趁机告倒了晴雯,且出馊主意说:“如今要查这个主儿也极容易,等到晚上园门关了的时节,内外不通风,我们竟给他们个猛不防,带着人到各处丫头们房里搜寻。想来谁有这个,断不单只有这个,自然还有别的东西。那时翻出别的来,自然这个也是他的。”
——这分明就是“抄家”,然而王夫人非但不以为忤,反而点头称赞:“这话倒是。若不如此,断不能清的清白的白。”
身为荣府当家,竟与一个最恶劣的婆子同等见识,王夫人可谓愚矣!
且还回头问以姐意下如何,凤姐察颜观色,明知不妥,但因已经输了先机,无法再心平气和地出主意,只得顺从了,无可无不可地说:“太太说的是,就行罢了。”
王夫人愈发得意,更引王善保家的为知己,夸赞道:“你的主意很是,不然一年也查不出来。”竟把抄检大权交与心怀不轨之徒,真正愚不可及!
而一场摧花折柳的“抄检大观园”也就此展开。
(二)
在整个抄检过程中,凤姐是不情愿的:
晚饭后贾母安寝,是王善保家的先“请了凤姐一并入园”,且反客为主,“喝命将角门子都上锁”;也是王善保家的发号施令说:“这也是赃,不许动,等明儿回过太太再动。”如此独断专行,而凤姐竟听之任之,可见灰心之至;
第一站是怡红院,凤姐俟搜过之后先说要走:“既如此咱们就走,再瞧别处去。”懒怠生事;
经过蘅芜院,又是凤姐拉着不叫搜,说:“要抄检只抄检咱们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检抄不得的。”
待到了潇湘馆,王善保家的从紫鹃房中抄出许多宝玉旧用的东西,“自为得了意,遂忙请凤姐过来验视”,凤姐却笑道:“宝玉和他们从小儿在一处混了几年,这自然是宝玉的旧东西。这也不算什么罕事,撂下再往别处去是正经。”一片维护之心;
在秋爽斋中,探春的丫头待书嘲骂王善保家的,凤姐不怒反赞:“好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如此种种,都可以看出凤姐对“抄检”的不以为然。倘若此时凤姐还做得了主,事情断不至于演变到这般丑陋残酷的地步,然而王夫人几年不理事,如今忽然“雷嗔电怒”的起来,要做场好戏给众人看,展示自己的果决手段。结果,无辜的丫环们做了邢、王二夫人勾心斗角的牺牲品,王善保家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害了自己的外孙女儿司棋,入画、四儿等被驱逐,十二官风流云散,晴雯更是含恨惨死。
而王熙凤,也益发心灰意冷,事情没完就再一次病倒下来,血崩之症再发,“夜里又连起来几次,下面血淋不止。至次日,便觉身体十分软弱,起来发晕,遂撑不住。”
之后,凤姐益发不堪,连中秋家宴也未能出席。大观园的最后一次盛会,冷冷清清,贾母叹息:“偏又把凤丫头病了,有他一人来说说笑笑,还抵得十个人的空儿。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
可见,王夫人抄检大观园之举,杀死的岂止晴雯,还有凤姐!真正罪魁,王夫人是矣!
(三)
整个抄检大观园的描写中,痛恨之余,也有一点小小的畅快,就是探春打王善保家的那一巴掌。
小时候,看到这一段只觉得痛快,却并不理解:探春哪来的那么大火气?又为什么打了人,自己反而流下泪来?
如今重看,才是百般感慨,真正理解了。
探春护着众丫鬟不叫搜捡,并不单为恼怒,更是悲哀。如她所说:“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山雨欲来风满楼,探春以小见大,已经深知抄检乃是不祥之兆,断非兴旺之家所为。这般扬铃打鼓地自相残杀,将世外桃源的一块大观园净土变作摧红折绿的修罗场,可知贾府之运休矣。
话中且一点甄家事,以远喻近,以甄寓贾,分明是逗漏先机,预言贾府未来。因此一边叹怨,一边流下泪来。
然而,正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探春的心思,凤姐虽然感佩,未必了解;丫头们虽然配合,不能体会;而王善保家的等刁奴之辈,更是非但不能稍有省悟,反要趁机取笑,就更加令人悲哀。
更可恶的,还是王善保家的为了显示自己地位超然,竟然上前掀了探春衣襟一下,取笑说:“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
这个举动,表面上只是掀了一下衣襟,但是不论从探春眼中还是王善保家的口中,所代表的意思却都是一样的,意即“搜身”!
一个奴才竟然搜小姐的身!这不是真个把探春当贼办了,不是压着探春的头来呈威是什么?
书中说得明白,那王善保家的所以敢如此,并非真个糊涂不知礼,而是“自恃是邢夫人陪房,连王夫人尚另眼相看,何况别个?”而且明欺探春只是个姑娘家,“况且又是庶出,他敢怎么?”可见王善保家的行为绝非无心之举,明是仗势欺人,而且是欺人太甚!
三小姐探春一向把尊严看得格外重,正是因为她是庶出之女,争胜要强,最恨的就是被人轻视,又岂能允许一个下人对自己动手动脚?因此拉着凤姐的手说:“我能可你翻着看,不叫奴才来翻身上!”
这是三姑娘为自己的身份划定的一个界线,尊卑有别,岂容轻慢?
其实此前众人经过蘅芜苑而过门不入,理由是“岂有抄起亲戚家的人来”,然而进了潇湘馆却大行搜捡,已经可以见出王善保家的为人。此人只是协助抄捡,却每每自行其事,发号施令,事事冲在最前面,巴不得多事,因从紫鹃房中抄出两副宝玉换下来的寄名符儿并荷包扇子等物来与凤姐验视,便“以为得了意”,且质问:“这些东西从那里来的?”
宝钗是亲戚,难道黛玉不是么?何以对黛玉毫无避忌,还要认真捏紫鹃的错儿并擅自讯问,这分明就是欺侮黛玉无亲无靠。所以说王善保家的种种行为都是一惯的欺软怕硬,对孤女黛玉也好,对庶女探春也好,都是意存轻慢。
因此,探春才会毫不犹疑的,愤然给了她一巴掌,打得好!
惜春为什么撵入画
探春评价惜春:“这是他的僻性,孤介太过,我们再傲不过他的。”
一点不错。
看到七十四回惜春撵入画一段,很多人都为入画叹息,觉得惜春孤介太过,冷漠无情。
且看抄检一段文字:
遂到惜春房中来。因惜春年少,尚未识事,吓的不知当有什么事,故凤姐也少不得安慰他。谁知竟在入画箱中寻出一大包金银锞子来,约共三四十个,又有一副玉带板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入画也黄了脸。因问是那里来的,入画只得跪下哭诉真情,说:“这是珍大爷赏我哥哥的。因我们老子娘都在南方,如今只跟着叔叔过日子。我叔叔婶子只要吃酒赌钱,我哥哥怕交给他们又花了,所以每常得了,悄悄的烦了老妈妈带进来叫我收着的。”惜春胆小,见了这个也害怕,说:“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你要打他,好歹带他出去打罢,我听不惯的。”凤姐笑道:“这话若果真呢,也倒可恕,只是不该私自传送进来。这个可以传递,什么不可以传递。这倒是传递人的不是了。若这话不真,倘是偷来的,你可就别想活了。”入画跪着哭道:“我不敢扯谎。奶奶只管明日问我们奶奶和大爷去,若说不是赏的,就拿我和我哥哥一同打死无怨。”凤姐道:“这个自然要问的,只是真赏的也有不是。谁许你私自传送东西的!你且说是谁作接应,我便饶你。下次万万不可。”惜春道:“嫂子别饶他这次方可。这里人多,若不拿一个人作法,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样呢。嫂子若饶他,我也不依。”
抄检之际,凤姐从入画箱中搜出许多“贼赃”来时,惜春并未说话,及入画解释过“这是珍大爷赏我哥哥的”之后,惜春反而发话了,立逼着凤姐带走。连凤姐也不住求情:“素日我看他还好,谁没一个错,只这一次。”
然而惜春却不为所动,隔日又令尤氏带走入画,任凭入画哭求,凤姐、尤氏、奶娘等又百般劝解,然而惜春是和入画从小一处长大的,竟然丝毫不为所动,“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任人怎说,他只以为丢了他的体面,咬定牙断乎不肯。”不但咬定要撵出入画去,且说:“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又说:“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
这话说得好不奇怪。然而更奇怪的,是书中说“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听说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激射”——惜春听到的“不堪的闲话”是什么?而尤氏心里的病又是什么呢?
想来不过是柳湘莲说的“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以及焦大醉骂的“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吧。
然而这些,又与惜春撵入画何干?
细想下来,只怕事情就出在入画箱中那一大包三四十个金银锞子上。
锞子,是从前富贵人家将金银灌铸在模型中,打造成各种吉利图案的摆饰,相当于小元宝之类,用于年节间赠赏之用。
比如凤姐初会秦钟,“平儿知道凤姐与秦氏厚密,虽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俭,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交付与来人送过去。”
再如元春听了龄官的戏,十分喜欢,“命‘不可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额外赏了两匹宫缎、两个荷包并金银锞子、食物之类。”
而鸳鸯替刘姥姥检点贾母赠送之物,也是“掏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锞子来给他瞧,又笑道:‘荷包拿去,这个留下给我罢。’刘姥姥已喜出望外,早又念了几千声佛,听鸳鸯如此说,便说道:‘姑娘只管留下罢。’鸳鸯见他信以为真,仍与他装上,笑道:‘哄你顽呢,我有好些呢。留着年下给小孩子们罢。’”
以上三例,都可见贾府中人有赠赏金银锞子做礼物的习俗。然而平儿以为对秦钟“不可太俭”,才不过送了两个金锞子,而贾珍赏入画哥哥竟然一出手就是三四十个,何以如此厚待?这手笔可比元妃、老太太大方多了。
弄清了锞子的用途,再来理理锞子的价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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