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门内外的妙玉与黛玉
庚辰本在妙玉之名出现后,曾批“妙玉世外人也”;而妙玉在给宝玉祝寿的帖子上,又为自己下款“槛外人”——她非但僧不僧,俗不俗,尼不尼,道不道。甚至是人不人,仙不仙,男不男,女不女的,根本就不能拿世俗化的标准来衡量,来要求。
全书八十回,妙玉只有五次出场,三次暗出,两次正出。
第一次出名是暗出,见于第十八回《林黛玉误剪绣香囊贾元春归省庆元宵》。其时宝玉刚自大观园题额回来,因将随身佩件赏了小厮们,引起黛玉误会,以为他将自己送的荷包也送人了,便赌气铰了正替宝玉做着的一只香袋。两人口角一回,到底还是由宝玉百般赔情哄转回来,然后一同往王夫人房中来了——
此时王夫人那边热闹非常……又有林之孝家的来回:“采访聘买的十个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连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他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他师父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有你的结果’。所以他竟未回乡。”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他来。”林之孝家的回道:“请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出去,命书启相公写请帖去请妙玉。次日遣人备车轿去接等后话,暂且搁过,此时不能表白。
本是苏州人氏,读书仕宦之家,自小多病,父母双亡,孤身投在贾府,心性高洁骄傲,模样也极好,文墨又极通——凡此种种,像不像佛门里的林黛玉?
黛玉三岁时,有个癞头和尚要化她出家,倘若当时林如海允了,黛玉也就成了第二个妙玉。由此可见,妙玉与黛玉实为一个人,这也就是妙玉之所以名“玉”的真实用意。
庚辰本在妙玉之名出现后,有朱笔眉批:“妙玉世外人也,故笔笔带写,妙极妥极!畸笏。”“世外人”三字,为妙玉一言定评。
妙玉第二次出场是明出,第四十一回《拢翠庵茶品梅花雪》,是惟一一次以“拢翠庵”代替妙玉之名入回目,可见此回乃是“妙玉正传”。
她既讲究茶器,又区分煎茶之水,且因真正好茶须讲究火候水温,遂连煽火亦不用侍儿动手,而是亲自“向风炉上扇滚了水,另泡一壶茶。”可见这体己茶之尊贵。
同样一杯茶,刘姥姥是牛嚼牡丹,故而黛玉封其为“母蝗虫”;而宝玉则“赏赞不绝”,故妙玉会引为知己,恭祝芳辰。
后人解读妙玉时,往往拿她用自己的杯子给宝玉喝茶这件事津津乐道,却往往忽略了黛玉坐在妙玉的蒲团上——如果宝玉用了妙玉的杯子,就代表间接接吻;那黛玉坐了妙玉的蒲团,岂非成了直接上床?
退一万步说,既便妙玉真是暗恋着宝玉,作为一个清高的女尼,也决不会借着茶杯向宝玉当众调情这样低级。我倒认为这恰恰证明了妙玉对宝玉的感情是坦荡纯粹,毫无暧昧的。她与黛玉都是冰雪聪明的人,不会看不出黛玉与宝玉之间的情愫,决不会当了钗黛二人的面泄露春心;同样的,黛玉不仅敏感,而且好妒,曾为了宝钗、湘云不止一次地同宝玉闹别扭,如果妙玉别有私心,她又岂会无知无闻?以她的性子,早就出言讽刺了,难道还会反过来被妙玉排揎了一句“大俗人”都要哑忍吗?
——这个“俗”,乃是对应“世外人”而言。
脂批曾有“钗黛一体”之说,而这回中,实可谓“三玉一体”。
妙玉乃是“世外之黛玉”,黛玉则是那个“俗世的妙玉”罢了。
妙玉第三次出场仍是暗出,乃见于第四十九、五十回的“踏雪寻梅”。
这两回中从头到尾妙玉并没有现身,只是李纨之口点出:“我才看见拢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遥递一招,明白提起拢翠庵的妙玉与红梅来。
宝玉吃了杯酒,冒雪而去,李纨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
——不使人跟着,这从侧面补充了李纨所说“可厌妙玉为人”,另一面却也写出了黛玉对宝玉和妙玉的信任、相知与体贴——不仅体贴宝玉,也体贴妙玉,存心让他二人单独相处。
三个人都是玉,原不分彼此,相知相契。因此那么爱吃醋的黛玉却偏偏对妙玉最大方,最体贴;而那么孤傲冷僻的妙玉也独独对宝玉另眼相看,不但允其所请,且送了园中每人一枝梅花。
妙玉的第四次出场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妙玉给宝玉送帖子,“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拿到后,因不知回什么字样好,想去问黛玉,却半路遇见邢岫烟,被打断了。这次妙玉和黛玉两个都是暗出。
宝玉明知黛玉素向敏感多疑,却在接到妙玉拜帖的第一时间,只想到要拿去与黛玉商量如何回复,岂非也是知道妙玉的心无邪、黛玉的不设防?
因为妙玉身为出家人却记在着宝玉的生日且递了拜寿帖子,这就又给了“暗恋”猜想的人以实证。但若联系全书来看,这一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死金丹独艳理亲丧》是典型的分水岭,非但一生辰一死期,而且占花名全是谶语。当此之际,“槛外人”妙玉冷眼旁观,这句“遥叩芳辰”岂无暗示呢?这就像黛玉吟诗“冷月葬花魂”,妙玉现身打断一样,等于明明白白地点出:“寿怡红”之夜,乃是怡红院最后的欢会,从此良辰不再了。
岫烟说妙玉“竟是生成这等妄诞诡僻”,宝玉忙道:“他原不在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真真是懂得妙玉之人!
此前宝玉悟禅机时,曾续了一段《庄子》;黛玉看后批诗道:“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此处则借岫烟转述说妙玉“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三块玉从不曾就《庄子》讨论过一句,却遥遥相知,趣味相投。所谓知音者,莫过于此。
故而才会有宝玉看到帖子“直跳了起来”,郑重相待;之后又亲自投帖至拢翠庵,更见尊重。既便如此,也并没借机求机,只隔门缝儿投进去便回来了,可见坦荡。
偏偏局外人喜欢无事自扰,将一段人世间最纯洁的知己之情庸俗地理解作暧昧、暗恋、尼姑思凡,真真亵渎了妙玉。在她的心里,不但没有僧俗之别,甚至没有男女之分,你可以说她放诞诡僻,亦可以说她特立独行,却不能说她口是心非,她是槛外人,不受任何戒条限制,也不被任何情感羁绊的,这正是最高贵的知己情!
妙玉的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出场,是终于再一次正面现身,见于第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中秋本是团圆佳节,然而大观园的这次中秋夜宴却写得不胜凄清。黛玉和湘云两个人更是走开去独自联诗,在黛玉刚说出“冷月葬花魂”这句谶语时,妙玉忽然现身出来,说:“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不必再往下联,若底下只这样去,反不显这两句了,倒觉得堆砌牵强。”
——偏偏在如此关键的时候打断,更加重了谶语的力量。这让我怀疑,黛玉“冷月葬花魂”之际,妙玉极可能会在场见证,并且,那就是黛玉与妙玉的下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交集了。
接着,妙玉再次请黛玉去拢翠庵喝茶,这次的陪客,从宝钗变了湘云,而宝玉则缺席了。
三人遂一同来至栊翠庵中……(妙玉)自取了笔砚纸墨出来,将方才的诗命他二人念着,遂从头写出来。黛玉见他今日十分高兴,便笑道:“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政,即请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妄加评赞。只是这才有了二十二韵。我意思想着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续时,恐后力不加。我竟要续貂,又恐有玷。”黛玉从没见妙玉作过诗,今见他高兴如此,忙说:“果然如此,我们的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妙玉道:“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二人皆道极是。妙玉遂提笔一挥而就,递与他二人道:“休要见笑。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
黛玉向来是自恃诗才的,元春省亲宴上,因未能展才还十分郁闷,然而见了妙玉,却恭敬谦逊异常,竟说起客气话来了,又是“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又是“果然如此,我们的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见了诗,又与湘云两个连连称赏,说:“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有这样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
——两玉竟相知相敬如此!
最令人感慨的是妙玉的心境。虽则少年出家,实非己愿,身在禅林而未能忘情,仲秋月圆,家家团聚,她也忍不住独行独止,赏月叹玩。偶逢黛玉湘云,便邀至自己庵中饮茶,小聚清欢,临行又送出大门,直望着走远了才关门。殷殷之情,令人动容。
再听她口口声声说着“咱们的闺阁面目”,可见内心中分明还当自己是和黛玉湘云一样的侯门小姐,并没有真正接受出家人的身份。
树欲静而风不止,自是悲剧根源;而若树本身未曾静定,还要置身风雨飘摇之中,更当如何呢?
妙玉五次出场,有意无意,都和黛玉有所牵扯。两人一个在槛外,一个在门里,如花照水,如月投波。因此妙玉会笑黛玉是个“大俗人”,而黛玉反赞妙玉是位“诗仙”。
但是,入了空门的,是否就真的能空不见世,洁不染尘了呢?
妙玉的判词中说她“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见枉自清高,却终是尘网难逃,“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而她最喜欢的一句话原是:“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是否意味着,将来有一天,她会与铁槛寺或馒头庵发生交集呢?
《王熙凤弄权铁槛寺》一回让我们知道,佛门绝非净地,一样布满了阴谋钻营,贪利忘义,枉断人命。将来贾家事败,拢翠庵自然不能独存,妙玉只是外请的尼姑,又是出家人,并非贾家亲友,或许可以不入官非,但也要被迫离开拢翠庵,那么最可能投身的地方是哪里呢?也许就是铁槛寺或水月庵了。
然而铁槛寺里曾有贾芹这样的败家子儿管月钱,馒头庵又有净虚师太这样的黑心住持,后来智通还拐了芳官儿去做活,都不是什么良善之地。倘若妙玉沦落至此,那孤洁高傲的性情必定“世难容”,再若被净虚这个广结权贵惟利是图的老尼陷害,可就难逃污淖了。
可叹书中说林黛玉一向“清高自许,目无下尘”,而她最终的命运虽未见到,却可知是求仁得仁,泪尽而死,“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而那妙玉却“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难逃灾劫,“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
两个人的命运,再次颠倒了个过儿,互为投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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