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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岭雪一回一回解红楼》第七十八回 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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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的痴心

晴雯居于十二钗又副册之首,画面上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诗道: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甲戌本双行夹批:“恰极之至!‘病补雀金裘’回中与此合看。”意思说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补雀金裘》的内容是最能表现晴雯性情与命运的。这也侧面证明了我前面分析过的晴雯之死应在“雀金裘”事后第二年秋,中间多出来的一年是后补入的稿子——晴雯之病,因补裘而加重,之后虽略略恢复,却种下病根;至抄检时,犹未痊愈,遂一病而猝。否则,这病便来得不合理了,悲剧意义也减弱了很多。

奇的是,晴雯前面一路写来,并未细交代其出身历史,却是直到死前,才又回头补叙,脂批谓之“晴雯正传”:

“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他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所以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倒还不忘旧,故又将他姑舅哥哥收买进来,把家里一个女孩子配了他……若问他夫妻姓甚名谁,便是上回贾琏所接见的多浑虫灯姑娘儿的便是了。目今晴雯只有这一门亲戚,所以出来就在他家。”

这一小段晴雯传着实可怜,那晴雯父母双亡,虽不似香菱自幼被拐子拐去,却也同样不记得家乡父母,只念及并不亲近、且对自己也毫无疼爱之心的姑舅哥哥多浑虫,央求了赖家的买进来做庖宰——越是缺失的,越是渴望。那晴雯最缺的是什么?亲情。于是就连一点点骨血之情也要牢牢抓住,好让自己觉得有个哥哥在身边,这一点卑微的情感,几近乎于自欺欺人了。

她十岁进府,十六岁过世,宝玉在诔文中说与她共度“五年八个月有零”,可见在贾母处呆了不到一年。她本是赖大家买的,也就是奴才的奴才,身份极卑微的,却偏偏“生得伶俐标致”,贾母一见了便喜欢;不但留在自己身边一阵子,还特地将她赏了宝玉,而且不是一般的赏,是有意要将她许给宝玉的,即后文对王夫人说的“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

模样、爽利、言谈、针线,正是德容言工件件包括,显然贾母将晴雯给宝玉是经过深思熟虑、有着长远打算的。或许有人会说,晴雯怎么能算有德呢,牙尖嘴利,又欺负小丫头。但这些都是小毛病,晴雯正直不阿,仗义忠勇,眼里揉不得沙子,这些才是贾母看重的品行;王夫人则一味只重视表面的“贤”字,审美标准是“性情和顺,举止沉重”,又最恨面貌娇美体态风流之人,所以最见不得晴雯骂小丫头的“浪样子”,也就是赖大家所谓“千伶百俐,嘴尖性大”。然而赖大也还懂得欣赏晴雯“不忘旧”的品格,应允其要求将多浑虫买进来,可见王夫人不如赖大家的远矣。

但是最能与王夫人形成鲜明对比的,还不是赖大家的,而是晴雯的嫂子灯姑娘儿。

宝玉同晴雯永诀一段对话,本令人肝肠寸断,谁知忽然接入灯姑娘儿挑帘进来,拉了宝玉去调笑——初看似觉秽乱,细想却令人感慨,尤其灯姑娘对宝晴二人的定评,竟是可悲可叹:“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们姑娘下来,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我进来一会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于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

宝玉和晴雯一对极清雅极俊秀的少年孩儿,却映对了多浑虫灯姑娘儿这一对酒糟淫荡透了的世俗男女,这笔法的确曲折奇怪。但更让人触目惊心的,却是一向吃斋念佛、天真烂熳的王夫人,咬定了晴雯是狐狸精,勾引宝玉;而素来妖矫放荡、人尽可夫的灯姑娘儿,却偏偏慧眼识珠,给二人平了反——这世道,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正经,什么是淫邪呢?

七十八回开篇,王夫人害死晴雯后,向贾母犯舌说:“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个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他比别人份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满口谎言,咒人生病,也不知她的念斋求佛都念到哪里去了。

又说:“冷眼看去,他色色虽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若说沉重知大礼,莫若袭人第一。虽说贤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就是袭人模样虽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得一二等的了。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来,从未逢迎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

真正愚也痴也!

袭人“从未逢迎宝玉”?那“初试云雨”、勾引小爷的,可恰恰是袭人呀!倒是晴雯才真正纯洁烂漫,一派天真。

荣府里小厮兴儿曾同尤氏姐妹说过:“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伏侍的。”而宝玉身边早已备下的两个人,自然便是袭人和晴雯了。

袭人同宝玉初试云雨,便是因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而晴雯,贾母也说过“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可见在贾母心目中,晴雯的分量可能还比袭人重一些,为什么后来倒输给了袭人呢?

就是因为袭人胜在先下手为强,早在宝玉情窦初开时便与他初试云雨,抢占先机拔了头筹。男人总是忘不了自己的第一次,“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而袭人也就建立了稳固的地位,又频吹枕头风,三天两头地借着由头逼宝玉发重誓,将宝玉耍得团团转。

她和晴雯一样,都是贾母指给宝玉的,属于上头派下来的。正如贾府管家林之孝家的所说:“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的。”

袭人貌似低调,其实从来都是优越感爆棚,有着极强的主人翁独霸意识。看到宝玉大清早去黛玉房中探湘云固然不满,便议起黛玉生日,都要说声“就只不是咱们家的”,完全是女主人的心态。

说起宝玉来,更是一口一个“我们”,曾被晴雯捏了话把儿的;就连被宝玉踢了一脚,当众丢了颜面,也仍不忘自辩说:“我是个起头儿的人,不论大事小事,是好是歹,自然也该从我起。”当天晚上袭人因为见自己吐了血,“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明白提出其素有“争荣夸耀之心”。然而只隔了一天,因见宝玉同晴雯口角,就又主人公意识发作,本能地冒出一句:“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惹得晴雯忍不住再次出言讥讽。

抄检大观园后,宝玉对袭人不无猜疑,又深哀晴雯之不幸,且举出海棠之夭以喻晴雯,袭人羞恼之下,露了原形,大怒道:“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让我,还轮不到他!”

这才是花袭人的本来面目,真实心声。她貌似谦和,其实奢望,最是争强好胜头一个不安分的人——为了不让别人灭过自己的次序,就要先下手为强,灭了对手的机会。

可怜晴雯,自被老太太指与宝玉后,就从没有想过自己会离开的。她同宝玉吵嘴时,宝玉发脾气要撵她,她说:“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同麝月开玩笑时,则说:“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她竟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离开怡红院。

故而临死之前,才会说出痛定思痛之语:“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就要死了,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且将小衣与宝玉换过,又剪了指甲相赠,哭说:“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索性如此,也不过是这样了。”竟是刚烈至死!

王夫人为什么那么恨晴雯?

对于晴雯之死,我一直有个问题非常想不通,就是王夫人怎么对晴雯的态度,怎么会恨得那么刻骨铭心的?

她之前对于晴雯素无了解,只是有一次同贾母走在园中时,看到晴雯骂小丫头,很看不上那个张狂样子;接着叫了晴雯来,对于她病西施的打扮更加反感,但是查问之下,也没挑到什么错处,而晴雯更是机智地把自己和宝玉的关系说得疏而又远;再接着就是抄检大观园了,但也没查出晴雯有什么藏私来,然而王夫人亲自来怡红院视察时,看见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还是雷霆万钧地立逼着人现从炕上拉下来,蓬头垢面地架出去了,且吩咐只许把他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别的丫头们穿。

——有这么恨吗?用得着这么狠吗?

后文中宝玉叮嘱袭人“你把他的东西瞒上不瞒下,悄悄的打发人送出去与了他……也是你们姊妹好了一场。”袭人道:“你太把我们看的又小器又没人心了。这话还等你说?”

可见,王夫人此举实在是“又小器又没人心”,连袭人都瞧不上的。

以晴雯之病体,以晴雯之性情,一旦撵出去,自然非死无疑。按理说人死如灯灭,什么仇什么恨也该解了,谁知道这还不算完——晴雯死后,她哥嫂回进去讨发送银子,王夫人赏了十两烧埋银,又命:“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女儿痨死的,断不可留!”

——这得多大的冤恨啊!那可是古代,死无全尸是什么样的孽报?王夫人用得着恨晴雯如此,连死人都不放过吗?这跟挫骨扬灰有什么分别?

看了很多前辈同行的红学论述,综合各路诸侯的意见,答案不外乎以下几种:

1、袭人告密。

虽然晴雯口口声声说:“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道,只问袭人麝月两个。”但是王夫人过后向袭人查问,自然会知道晴雯骗了她,只会更加生气。

可是这也仍然只能进一步坐实她撵晴雯的决心,却不至于谋了她的命还不放过她的尸。金钏儿跟宝玉调情,说“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是王夫人亲耳听见的,故打了一巴掌撵出去,然而事后听说金钏跳井死了,也曾愧悔难过,不但想着如何为其装裹,还给玉钏加了一两月银;

如今晴雯狐媚宝玉她并没看见,即便是听说,也只要撵出去就是了。何况芳官和四儿也都是因为伶俐被撵的,与撵晴雯的理由一样,“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但王夫人对于四儿的处罚,也只是命人把他家的人叫来,领出去配人;对芳官则是:“唤他干娘来领去,就赏他外头自寻个女婿去吧。把他的东西一概给他。”独独晴雯是不但立刻撵了,且连衣裳都不许带走,王夫人小气到这地步,还是狠毒到这地步?无论是哪种答案,都似乎让人想不通。

2、移情作用,撵晴雯是因为恨黛玉。

王夫人形容晴雯时说过:“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起意撵晴雯时,本来说:“既是老太太给宝玉的,我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撵你。”然而后来还是食言而肥,先斩后奏了,撵了晴雯后才向贾母撒谎说晴雯病不离身,“比别人份外淘气,也懒”,且有女儿痨,所以赶下去了,又说“况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调歪。”“他色色虽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又一力夸奖袭人,“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来从未逢迎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

这里对晴雯的评语:病不离身,有本事,色色比人强,都可以用来形容黛玉;而对袭人的表彰:大方老实,从不和宝玉淘气,却只会劝谏,却恰合着宝钗。所以很多人认为王夫人撵晴升袭,其实是为了贬黛扬钗,这说法初看是成立的。但若说就为了这一点,便要将晴雯置诸死地还焚尸灭迹,则仍然太过了些——王夫人固然不喜欢黛玉,但也没有那么恨吧?

值得一提的是,“黛玉和宝钗谁更漂亮”一直是三百年来红迷争执不休的一个议题,拥钗派与拥黛派各执己见。因为照书中正面描写的感觉,一直说只有宝钗配作牡丹,似乎合该是群芳之冠,胜于黛玉;然而无论贾母、凤姐、宝玉、袭人,都说过晴雯是所有丫鬟中最漂亮的一个,获罪的至大理由就是生得比别人好,而王夫人又说她眉眼儿有点像黛玉——只是眉眼略有几分像,就已经美得这么了不得了,那么本尊林黛玉又该美成啥样儿呢?

3、出于对赵姨娘的憎恶。

王夫人对贾母说:“虽说贤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这让我们不禁揣想:贾政的妻妾标准是不是这样的呢?王夫人不用说,自然认为自己是贤妻了;那么赵姨娘岂非美妾乎?

连丫鬟们也“皆知王夫人最嫌趫妆艳饰语薄言轻者”,为什么这样嫌恨?多半是因为赵姨娘即属此道吧?

赵姨娘既有请马道婆施魇魔法之举,王夫人又岂没有害赵氏之心?只是她向来没甚主张,用赵姨娘又擅于结党营群,八面玲珑,且是贾政之妾,贾环探春之母,府里的正经主子,等闲打发不得。如今遇着这个妖矫的晴雯,正戳了王夫人的肺,就趁机发泄向来的妒恨了。

这个说法从心理上分析倒是很成立的,因为妒妇做什么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晴雯与赵姨娘?这两个人的境界判若云壤,从头至尾也没有过任何关系,非要借王夫人之心理扭在一起,似乎也太荼毒晴雯、抬举赵姨娘了吧?

4、对贾母的不满。

虽然王夫人对贾母一向唯唯诺诺,百依百顺,然而两人的审美情趣大异其志,于是难免就常干些阳奉阴违的事。尤其对于钗黛的选择上,两人的立场更是几成水火。贾母几次明里暗里表示出对黛玉的偏心,王夫人自然也不甘寂寞,总要还以颜色;她虽然不敢明着对黛玉不利,却不妨撵逐晴雯以示威,仗着贾母不会为了个丫鬟跟她翻脸,借此向所有人宣告自己的权威。但这也最多可以解释王夫人为什么要撵晴雯,却到不了恨之入骨的地步。

5、对贾敏的积怨。

王夫人曾对凤姐说:“你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象个千金小姐的体统。如今这几个姊妹,不过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通共每人只有两三个丫头象个人样,余者纵有四五个小丫头子,竟是庙里的小鬼。如今还要裁革了去,不但于我心不忍,只怕老太太未必就依。虽然艰难,难不至此。我虽没受过大荣华富贵,比你们是强的。如今我宁可省些,别委曲了他们。”

持此意见的人认为这番话显露了王夫人初嫁贾府时,对于做小姑子的贾敏的娇贵很是妒恨,而且贾敏是贾母最宠爱的小女儿,这肯定也让王夫人不顺心。但我倒觉得这番话只是忆昔繁华,未见得有什么深意。王夫人虽愚,毕竟是知书识礼的千金小姐,大格儿是不会错的。李纨、凤姐尚且未对三春有任何防忌,王夫人当年怎又会如此不堪?况且因贾敏而及黛玉,因黛玉而及晴雯,这个弯儿也绕得太大了。

综上所述,似乎足可以解释王夫人为什么不喜欢晴雯,而且是非常地不喜欢,但仍然没到了寝皮饮血的地步。书中所写之王夫人对晴雯,可不只是撵走就算了,甚至不只是听说她死了也就安心了,而是下令让其家人立刻将其尸骨烧掉的。这可比王熙凤对尤二姐狠多了,即便把上述所有的理由都加起来,也还是不能解释的吧?

还记得晴雯与宝玉诀别时说的那个心愿吗?

她将自己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同长指甲一起交与宝玉,嘱咐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象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

——多么可怜的要求,多么绝望的心愿。然而王夫人竟连这点念想儿也不许她留下,也不肯成全,竟令其兄速速焚化,连让她静静地独自躺在棺材里都不许!

宝玉在《芙蓉女儿诔》中有一段直诉其母之罪:

“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陟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遽抛孤匶。及闻槥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迨同灰之诮。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余衷,默默诉凭冷月。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

这前面数句说的便是毁尸灭迹,以至棺椁无存之痛;中间诉说思念之情,最后两句则抒发对诐奴悍妇的痛恨。

然而“诐奴”自然是指王善保家的之流,“悍妇”却是何人?袭人?王夫人?不论指谁,似乎都有些怨恨太过。宝玉会这样咒骂袭人吗?会这样痛恨生母吗?但如果说仍是园中仆妇,则似乎与诐奴重复了,行文排比,理应递进一步,似不当此。

因此我有一种怀疑,很可能这段故事是作者人生中的一段真实经历,曾经真有过一个那么天真可爱的小丫鬟,被那么一个严厉无情的老夫人给害死了。当然,那位夫人未必就是作者的母亲,所以作者在写王夫人时,固然笔下留情形容其“天真烂熳”,至少在表面上写成了一个好人;但是在诔文中时,便借助古文修辞痛抒其愤,直呼其为悍妇了。

更可能的是,在现实原型里,金钏儿和晴雯是一个人,在故事中分身成了两个。前文作者提及金钏儿对宝玉时,脂批说“有是人,有是事”;金钏死后,宝玉感伤到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脂批又道“真有此情,真有此理”;说到抄检时,又道“此亦是余旧日目睹亲闻,作者身历之现成文字,非搜造而成者”。

综其种种,可以想见晴雯确有原型,其惨死之情令作者切肤难忘,甚至在诔文中连两人相处的年岁都记得清清楚楚:“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畸。”如此言之凿凿,极可能是真情实感。

当然,这也仍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罢了。权作对于“王夫人为什么那么狠毒”的第六种可能性解释吧。

《姽嫿词》与《芙蓉女儿诔》

宝玉的长诗《姽嫿词》是一首非常隽逸风流的歌行,其风格骨韵与他素往香奁体辞格颇为不同,无论是技巧还是用意都是一流的诗作。

但就是这首诗,却被某些砖家说成是抄家的根本,是宝玉反诗的证据,实在脑洞大开,自相矛盾。

首先书中贾政为人迂直,小心谨慎。他既能聚集众清客吟诗咏赞,自然绝无反清之意,且说:“他们那里已有原序。昨日因又奉恩旨,着察核前代以来应加褒奖而遗落未经请奏各项人等,无论僧尼乞丐与女妇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汇送履历至礼部备请恩奖。所以他这原序也送往礼部去了。大家听见这新闻,所以都要作一首《姽婳词》,以志其忠义。”

可见这“新闻”乃是从朝中听来的,而且朝中早有原序,已经送往礼部去了,此回作诗乃是“奉旨填词”,何“反”之有?况且宝玉诗中若有“反清复明”之意,以贾政和众清客这些闻风知味混迹官场的人听不出来,倒要百般赞扬等着别人来罗织罪名吗?这也把贾政等想得太蠢了。

事实上,康乾时期,虽然一方面满清政府严打反军,另一面为了缓和矛盾,不断施行怀柔之策,曾经颁布一系列安抚政令,请出一些前明遗臣名儒来作官,还下诏表彰抗清将士史可法,为其立庙树碑,奖其忠义。

贾政求诗,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发生的故事。朝廷连对史可法都可大加褒赞,难道会对林四娘纠缠不过吗?

然而在抄检大观园的悲剧之后,在宝玉祭奠晴雯的盛举之前,忽然插入这么一大段故事,作者必有深意。会是什么呢?

我以为最大的可能,就是借林四娘故事来说明贾府不久将面临的状况:盗贼蜂起已是实情,前文不断铺排,但还未殃及贾府;但是不久就风雨飘摇,大厦将倾,当男人们面临灭顶之灾时,站起来冲锋陷阵的乃是贾家的女孩儿们。

宝玉一直是对群芳怀着极深的悲悯之心的,正如同诗悼林四娘一样,他会眼看着群钗陷入烽烟战火中,香消玉殒,至死不屈。

边疆叛乱,祸及闺阁,第一个逃不过的,就是黛玉与探春。

所以接下来,宝玉就写了篇祭晴雯的诔文。晴雯乃是黛玉替身,正如脂批所言:虽诔晴雯而又实诔黛玉也。

《芙蓉女儿诔》诔中形容晴雯:“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有读者以为溢美太过,但若是用以形容黛玉,便算不得小题大作了。

之前袭人曾因妒生怒,说宝玉不过为一晴雯,何以竟举出那许多正经人来比喻。而这篇诔文中变本加厉,更是用了大量的典故名人,比喻晴雯之冤屈。包括贾谊、鲧、汝南王、石崇悲绿珠、嵇康、吕发、叶法善、李长吉等,可见将来黛玉之死,还是与强势力有关的。

晴雯之死,死于王夫人之手;黛玉之死,更死于何人?结合黛玉的《五美吟》,典故的隐喻不问而明。

除了典故外,诔文的恳切之处在于还有很多实事。

比如“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以人名巧嵌其间,一语双关;

“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强调晴雯针线功夫;

“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老。”实事与想象并在

“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芽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折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在在都是怡红细事。

而且全文并非一味铺陈,而是夹叙夹议,有时候真实得近乎残酷。如“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陟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遽抛孤匶。”

“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以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

虽是铺陈华丽,其实直叙其事,文采斐然,而不失叙述之功,还告诉了我们一些关于晴雯的小细节。比如“捉迷屏后,莲瓣无声”一句,“莲瓣”通常特指女人小脚;虽然此处可能以典借代,然而联系前文写晴雯睡觉时穿着大红睡鞋,这是小脚女人独有的道具,两相对照,可见晴雯确实裹脚,这也是她性子慵懒,不肯做些提水洒扫粗活的缘故吧。

因此,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都是一篇值得一读再读的文赋。此回一首古风,一首文赋,曹氏文采风流,尽见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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