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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岭雪一回一回解红楼》第八十回 美香菱屈受贪夫棒 王道士胡诌妒妇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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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金桂借刀杀人

夏金桂与其丫环宝蟾的名字,很明显是取自“蟾宫折桂”的典故。然而薛蟠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呆霸王,与考举中状元是全不搭界的,何以一妻一妾竟取了这样雅趣的名字呢?

解释只有一个,就是以“蟾宫折桂”来比喻广寒宫的嫦娥——夏金桂因不许人说“桂”字,便名桂花为“嫦娥花”,可为其证。

且看作者对夏金桂其人的形容简介——

原来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岁,生得亦颇有姿色,亦颇识得几个字。若论心中的丘壑经纬,颇步熙凤之后尘。只吃亏了一件,从小时父亲去世的早,又无同胞弟兄,寡母独守此女,娇养溺爱,不啻珍宝,凡女儿一举一动,彼母皆百依百随,因此未免娇养太过,竟酿成个盗跖的性气。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在家中时常就和丫鬟们使性弄气,轻骂重打的。今日出了阁,自为要作当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儿时腼腆温柔,须要拿出这威风来,才钤压得住人;况且见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若不趁热灶一气炮制熟烂,将来必不能自竖旗帜矣;又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唤做金桂。他在家时不许人口中带出金桂二字来,凡有不留心误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罚才罢。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须另换一名,因想桂花曾有广寒嫦娥之说,便将桂花改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分如此。

这是相当完整的一段夏金桂小传,生动地描写出了一个才貌双全、却品性不良的富家小姐形象。

在今人的眼光中,或许会觉得夏金桂那样一个悍妇,远不配用嫦娥来比喻,未免抬举了她。然而在曹雪芹笔下,往往正话反说,“小题大作”,借物喻人,剑走偏锋。比如用嫦娥比喻夏金桂,并不是为了形容她有多么美丽、高贵,而旨在突出她结局之清冷孤寂。

古人诗中有名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凡说嫦娥,必含冷清之意。

夏金桂既然名字里有个“金”字,自然也是“金寡妇”一派了。她的将来,必定是在薛蟠伏刑之后,独守空房,如月里嫦娥一般,夜夜伤心的。

十二钗副册之首为香菱,这也是惟一点明的副册人物,其判词中说:“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两地生孤木”,为桂字;“香魂”则双关,既可泛指女子之魂,亦特指“香菱的冤魂”。香菱因金桂见妒而惨死的命运早已注定。两人相生相克,为一对金玉。

虽然夏金桂为人不堪,但她根基不浅,在薛家的地位更是远高于香菱,且书中特别有段文字描述宝玉对她的观感:“举止形容也不怪厉,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这等样情性,可为奇之至极。”并特为此而向王道士求取“妒妇方”,这岂止是“挂号”,简直是问诊开方了。

故而,我猜测夏金桂在十二钗副册排名第二,仅次于香菱。两人的命运紧密相连,要推算金桂的将来,便要从香菱的踪迹中寻找。

除了判词之外,香菱的薄命还有多处暗示,且往往与金桂相关。

比如宝玉生日的大戏中,香菱因与众丫鬟斗草时曾说“我有夫妻蕙。”遭到小丫头们的一阵排揎,连石榴裙也污染了。而宝玉恰在此时寻了来,偏说:“你有夫妻蕙,我这里倒有一枝并蒂菱。”

待到《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时,香菱占花名偏就掣了一根并蒂花,题着一句诗:“连理枝头花正开”。

这诗表面上意思很好,然而若联系原诗却不然,那诗的下句原是“妒花风雨便相摧”,是说花开得正好,偏遇一阵狂风骤雨,辣手摧花,命不久矣。这个“妒”性成灾的人,自然便是夏金桂了。

夏金桂对付香菱的第一招,是为其改名,理由是“香菱”二字不通:“菱角花谁闻见香来着?若说菱角也香,把那正经香花儿放在哪里呢?”

她口中的“正经香花儿”自然指自己的“桂花”,而香菱却不过是朵不起眼的菱角花。

偏香菱不解,侃侃而谈:“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

言如其人,香菱的这段话最能代表其心性品行,真正令人清新可喜。

夏金桂辩其不过,更强辞夺理,暗下陷阱:“依你说,那兰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

香菱只说风露清愁之美,何尝贬低过兰桂之香?却被夏金桂偷换了概念,这真是双重陷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香菱不妨,果然中计,说“兰花桂花的香,又非别花之香可比。”

宝蟾原是夏金桂心腹,对主子的圈套心领神会,立刻上前指着香菱的脸骂道:“要死!要死!你怎么叫起姑娘的名字来!”

其实香菱是薛蟠侍妾,又是先进门的;宝蟾不过是个丫头,位列仆婢。如今却敢指着香菱叫骂,分明以下犯上。然而香菱生性柔和,反赶紧赔罪。而夏金桂就抓住这个时机强迫香菱改了名字,夺了她的“香”,只叫“秋菱”。一箭双雕,不仅贬辱香菱,也是向宝钗示威。

夏金桂对付香菱的第二招,是借刀杀人,舍宝蟾而辱香菱。

先是故意陷害香菱,让她给自己拿帕子,惹怒薛蟠;再令薛蟠在香菱房中与宝蟾成亲,却让香菱服侍自己,且命她睡在地下,整夜折磨。

第三招,则是装病,抖个纸人儿出来,却以退为进,故意说是宝蟾所为。明知薛蟠此时心头肉儿正是宝蟾,逼得薛蟠不问青红,抓起门闩屈打香菱。而且语语挟制,百般恶赖,连薛姨妈都骂在里头,逼得薛姨妈立时三刻带了香菱走,甚至要卖香菱。还是宝钗拦在里头,才把香菱留在了府中。

接连三招,其实说穿了都是“陷害”二字。然而诚如脂砚斋所批:“夏日何得有桂?又桂花时节焉得又有雪?三事原系风马牛,全若强凑合,故终不相符。运败之事大都如此,当事者自不解耳。”可见薛夏联姻,便是“运败金无彩”的开始了。

薄命的玄机,竟是早已暗藏在姓名之中,前生注定,只是当事者不自知。

故而,香菱咏月三首的最后一首最后一句便是:“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这里的嫦娥,亦是双关,既指月亮,也指金桂——那金桂自喻嫦娥,香菱既是问她“为什么打破人家夫妻团圆?”也是在问她“为什么让你自己也不得团圆呢?”

虽然全书到八十回末时香菱一息尚存,但我们都可以想知,她已经走到了生命的最后音,次年元宵节后“便是烟消雪灭时”,是不可能有机会等到高鹗续写的什么夏金桂自食恶果,香菱被扶正后才被甄士隐接引了。

金桂的所作所为固然咎由自取,即使后景凄凉亦是不值得同情的,然而,她本也是花容月貌的好人家女儿,倘若丈夫争气些,未必不能夫唱妇随,过上好日子。然而她偏偏遇到了薛蟠,也算得上是不幸了,难怪要同被她欺凌至死的香菱一样,都逃不了薄命司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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