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靳睿坐一桌,只有一点好处:
他不会像赵兴旺那样,东西乱七八糟一大堆,总挤到她这边来。
但也没有和楚一涵、赵兴旺他们一桌时那么自由,上课可以趁老师不注意讲个悄悄话什么的。
时间变得煎熬。
下午黎簌实在撑不住,趴在桌上睡过一会儿。这一天才显得没有那么漫长无期。
晚上回家,黎建国问起她的眼睛,黎簌说是没睡好。
妈妈说过会打电话过来,黎簌做过作业,守着手机等到夜里12点多。
只有赵兴旺发来一个链接,“笑话100则”。
她没看,但楚一涵也很快发来消息,和黎簌吐槽:
【赵兴旺这个傻叉,大半夜发什么笑话,我笑得睡不着!】
楚一涵和赵兴旺也是发小,从幼儿园就认识,小学初中都是同班。
住得也近,就住对楼,平时吵闹的时候很多,但也算是感情好的另一种表现。
不像她和靳睿......
坐同桌都不说话。
这叫什么?
黎簌用她困到模糊的意识,和不怎么高的语文水平想了想,只想到“同床异梦”这么个不恰当的词儿,然后睡着了。
第二天听到厨房动静,黎簌睁开眼,第一时间去看手机。
妈妈果然没有发来任何信息,也没有未接来电。
说不清多少次了,答应打来的电话,似乎永远也等不到。
家里的老油烟机不怎么灵敏,厨房的油香顺着门缝溜进卧室,黎簌一下子坐起来,边穿衣服边对着门外喊:“姥爷,您是不是炸麻团啦?”
黎簌喜欢黎建国的麻团,起床都比平时早了半小时,洗脸刷牙套上校服,欢欢乐乐地往客厅跑。
一盘子刚出锅的芝麻团从厨房递出来,金黄金黄。
“楼下你赵姥爷那家送来的豆馅,挺不错,我就炸点麻团吃。”
小姑娘披头散发,皮筋还咬在嘴里,手已经放开马尾辫,伸了手就要往盘子里拿,被黎建国躲开。
“姥爷,我洗了手的!”
“这盘不给你,去给靳睿送过去,让他吃一点。”
大清早听见靳睿的名字。
晦气!
黎簌撇撇嘴,挺不乐意:“我才是您亲亲的外孙女啊,怎么做了好吃的您只想着那只——”
在老人面前,狗来狗去的不好,免不了一顿教育,黎簌话到嘴边紧急刹车,改了个口,“——呃,只想着外人啊?”
“我看他每天早晨走得挺早,家里又没大人在,饿着肚子上课可不行。学习是费脑力的事儿,肚子里没东西,大脑没营养。你也是,以后早晨早点起,像今天似的,上学也不用跑,吃饭也能吃好,上课才能专心听,不饿肚子不走神儿......”
黎簌怕听唠叨,赶紧接过盘子:“我送我送,我这就送过去。姥爷,您给我的可不许比给他的少!”
“行嘞,快去吧,凉了塌了不好吃。”
和靳睿家就几步路,黎簌也没穿外套,就一件帽衫,换了鞋往出走。
其实心里还是有些为难的,她和靳睿的关系,现在属于两清。
买牛奶的事儿,他应该是觉得她是因为他妈妈去世哭的,过意不去,才不得已为之。
她也把钱塞他书桌堂里了,这是谁也不欠谁。
但她现在要端着一盘麻团过去......
虽然是替姥爷送过去的,也还是觉得自己在气势上立刻矮了人家一等。
违背了她“两清”的初衷。
外面冷风袭袭,黎簌缩了缩脖子,不情不愿端着餐盘,绕过门口黎建国囤积的几十颗大白菜,走到靳睿家门前。
门边的牛皮纸袋子里,放着垃圾。黎簌扫了一眼,最上面是一个被捏扁了的啤酒易拉罐。
不想敲门。
想转身就走。
正心烦着,里面突然传出一阵电话铃声,吓得黎簌一激灵,手里的麻团差点从盘子里滚出去。
她这边才稳住动作,听见里面有人很不耐烦地“喂”了一声,然后有女人大声质问,“靳华洋在哪儿?”
靳睿语气里带着嘲讽:“你问我?”
他边说边拉开窗帘,黎簌连忙转身,风声从耳边呼啸,电话里的一些言语掩盖在拉窗帘的声音里。
她只听见电话里的女人接近癫狂地叫“凶手,你就是凶手”。
黎簌大步往家里走,出门时她没关门,直接闪身进去。
心脏怦怦跳。
凶手?
她脑海里抑制不住地想起靳睿腰上的伤,觉得自己听到了不该她知道的、危险的事情。
靳睿在学校里表现得很孤僻,不合群,但成绩应该是不错的。
有那么几次看过去,黎簌都发现他并没听课,但老师叫他起身时,他沉默地看两眼黑板上的题目,仍能对答如流。
这和黎簌他们这种,被叫起来,慌乱翻教材也找不对答案的学渣,明显不是一个水平。
可是“凶手”这个词,太严重了。
黎簌长大之后,生活里最近的一次打架,还是高一时候赵兴旺和人在篮球场的冲突,学校给了两方人员处分。
也就是鼻青脸肿的程度,远不会见血。
她端着那盘麻团,在门口愣了半天。
“哎呦?怎么还没送过去?”
黎建国拿了新炸出锅的麻团从厨房出来,看见黎簌脸色不太好,还以为她是和靳睿还在闹别扭,不肯去。
老人拉着她到餐桌边坐下,笑着:“靳睿走的时候,不是哭了半个多月么,现在回来了,怎么不搭理人家了?来,先吃麻团,热的好吃。”
黎簌拿纸垫着捏起一个麻团,闷闷咬了一口:“姥爷,我总觉得,靳睿变了很多......”
黎建国坐下来,苍老的手拍了拍黎簌的肩,语气叹息:“变是肯定会变的,毕竟这么些年啊,他家里肯定是不太平的......”
靳睿搬走那天,黎簌记忆很深。
但她那时候太小,只留意到朋友搬走这一件事。
那一年爸爸妈妈还没离婚,腊八节的前一天,爸爸那边远方亲戚家的表妹一家过来泠城,借住到家里。
大人们喝酒搓麻将,晚上闹到很晚,黎簌被那个姑姑家的小妹妹抢走了遥控器,气得听着麻将声,半宿没睡着。
可能那天就注定不会是开心的一天。
腊八节她睡到中午才起床,她发现那个妹妹穿了她过年新买的衣服,本来就十分不开心,打算出门去找靳睿吐槽,但姥爷拦住了她。
姥爷说,簌簌啊,靳睿一家搬走了,搬去南方做生意去了。
黎簌只顾着悲伤,没留意到街坊邻居对靳睿一家的议论。
那些流言蜚语在黎建国的刻意保护下,并没有侵蚀到黎簌的天真。
黎簌只记得,爸爸家那位远方姑姑,和偷穿她衣服的讨厌妹妹不知道在借住她家里时说了什么八卦,被一向好脾气的姥爷大声呵斥过。
后来那位远方姑姑闹着要走,爸爸妈妈去汽车站送他们,留下姥爷在家。
那天黎簌也很想靳睿,哭了很久,后来睡着了。
她醒时,发现姥爷坐在窗边,对着一窗户的冰花轻轻叹气。
老人家看上去心情并不好,但还是帮黎簌擦掉眼角干掉的泪痕,说了一句她根本听不懂的话。
他说,我们簌簌长大,不要变成那样的大人。
麻团凉了,沾满芝麻的金黄表面塌陷下去,变得皮软。
黎建国把黎簌小时候并不知道的内情,慢慢讲给她听。
“他们说,靳家的司机和你小羽阿姨有不正当的关系。事情闹得很大,算是丑闻了,当天一家人都搬去南方去了。那边啊,是靳睿奶奶的家,我就想,小羽这孩子,日子恐怕不好过,但没想到......”
黎簌激动得拍着桌子站起来,凭借童年记忆,誓死捍卫她心中最温柔的阿姨:“不可能!小羽阿姨绝不是那样的人!”
那些闲言碎语都已经被黎建国隐去,但黎簌还是不能释怀,急得恨不能穿越回去,和大家说个明白。
可这种心情......
也许小时候的靳睿,比她强烈百万倍。
黎簌临出门前,黎建国手里拎了个小袋子,问黎簌:“姥爷想让你给靳睿带几个麻团去学校,你看......”
“给我吧。”
人心太坏了。
已经有那么多人对他坏了,她也暂时允许,姥爷对他的偏爱。
不过姥爷也不止偏爱靳睿,他帮黎簌戴好围巾,说:“昨天没等到妈妈电话难过了吧?你妈妈也是,下次打电话回来,姥爷说说她。”
“姥爷最好了。”
黎簌到教室时,靳睿早已经坐在教室里。
3班还是那么吵闹,这个早晨在电话里被一个女人发疯一般称为“凶手”的人,这个腰上有伤、会抽烟喝酒的人,此刻就坐在晨光里,阖眼仰靠在椅背上。
课桌下面放不下他的长腿,一条腿霸道地占据了过道的空间。
鞋子白净,校服整洁。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咳嗽过,喉结处长着小痣的位置,又被他揪红了。
他有一张干净好看到让人嫉妒的面容,眉心却也有16岁的黎簌看不懂的紧蹙。
也许是早晨那通电话的原因,摊开在桌面上的试卷只写了几道,一张被捏断成两半的电话卡,静静躺在试卷上。
即使闭着眼,也有戾气萦绕。
黎簌对靳睿有很复杂的感情。
对他生气、对他失望,却也对他隐忧不解、好奇恐惧。
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把麻团放在靳睿桌上。
感觉到动静,靳睿瞬间睁开眼睛,黎簌突然感觉到狂风骤雨前乌云压顶的压迫感,她迅速收回手,撇开视线:“我姥爷让我给你的。”
靳睿垂下眼睑,看着塑料袋里油乎乎的几个麻团。
小姑娘一定是口是心非不愿意代劳拿过来,也没精心保存,几个麻团变形地挤在一起,甚至有一只露出了红豆馅。
他盯着袋子里的东西,情绪慢慢平复。
最后平静开口:“帮我谢谢你姥爷。”
没指望这个喝了牛奶都要还给他钱的姑娘回答,但旁边的人拿着课本装模作样,隔了几秒,才别别扭扭回他一句:“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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