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起风,卷来漫天彩霞,像是他们的初遇。
眼看就快到地方,不知道为什么,徐尘屿觉得这一程似乎有点短暂。
季松临靠近调转道,打算将徐尘屿送到陵园门口。
徐尘屿连忙摆手,指着侧方:“不用进陵园,省得还要调头,你把我放在路边就行。”
季松临有意无意地放慢了行车速度,车子走得像乌龟爬,他想了片刻,违背了平日作风,冒昧地问:“你来陵园,是拜祭很重要的人吗?”
徐尘屿原本看着余辰景的位置,听到这一句,回首说:“今天是我爸的祭日,来看看他。”
这下,该轮到季松临呆了。
徐尘屿语气淡然,没有伤心没有惆怅,就像是来见一位老朋友,顺道喝杯酒,谈谈心。
季松临自知失礼,他立刻说:“抱歉。”
徐尘屿笑笑,对他说:“没关系。”
季松临想了想,前言不搭后语的问了一句:“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啊?”徐尘屿没料到他会这么说,顿了顿:“那pluto怎么办?不是赶着去接它?”
“宠物店就在隔壁街,不远,”季松临说:“我和你一起去,过会儿还能顺道送你回家,行么?”
他像是在询问徐尘屿的意见,问出口的话礼貌中带着一些小心翼翼。
自从徐子华因公殉职后,每年忌日,无论徐尘屿身在何方,他一定如期而至,每次与他一同来的人,除了母亲就是师傅,从来没有外人与他一起去过陵园。
听到他这么说,徐尘屿心里高兴,但同时又觉得不妥。
“还没正式跟你讲过吧,我从事的是缉毒工作。”
季松临微微一愣。
缉毒是高危工种,这个坦白让他心下一惊。
徐尘屿继续说:“毒贩都是心狠手辣的人,我们朋友和家人一旦被他们盯上,难保不会发生危险,所以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听到这里,季松临才反应过来,他恢复了常色,打断他的话:“我认为跟在警察身边,哪里都很安全。”他解释得不疾不徐:“况且,你不是带了装备嘛,我等会儿遮住脸,别人也认不出我是谁。”
还挺会说话。
思考良久,徐尘屿看着季松临眼里的期待,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他,在交代了一些安全事项后,他指了指前面那人:“我妈和我师父也在,一会儿介绍你们认识。”
车子在方位停下,四轮安放的位置刚刚好,不偏不倚,徐尘屿下车时瞥了一眼,感叹道季松临技术不错,是个练家子。
站在台阶下,徐尘屿双臂一抬,将卫衣帽子扣在头顶,他从包里拿出棒球帽和墨镜,给季松临戴好,把人裹得严严实实。
“尘屿,”余辰景拎好酒壶,向两人走过来。
“老远就看见您了,等了很久吗?”
余辰景摇头:“还好,也就十分钟。”
徐尘屿向师傅介绍同行人,接过余辰景那壶酒,对他说:“我妈给我发了消息,她已经在陵园等着了。”
季松临礼貌伸出手:“您好,我也跟尘屿一样,叫您师傅,您叫我小季就行。”
余辰景彬彬有礼,他声洪如钟,与季松临握手:“你好,小季,你是尘屿的好朋友吧。”
季松临笑着点头。
进园的路上,余辰景顺口提了一嘴:“这么多年了,还从来没有外人跟这小子一起来,你是第一个。”
徐尘屿拎着酒壶走在前,没听见这一句话。
季松临微微愣神,徐尘屿的背影落在他眼睛里,那人走路的样子很潇洒,大步流星,这样的身影确实有几分热血味道,季松临看着他那肩膀宽阔,挺拔干净的背脊,他不合时宜地想,“真像一棵小白杨啊。”
偷着乐了会儿,季松临又回味起余辰景的那句话,从来没有一个朋友跟他一起来拜祭,难道这件事,是徐尘屿的忌讳吗?但他方才的样子分明很坦然,季松临还琢磨着,就听见前面传来一个女声:“尘屿,这边。”
三人已经走到了半山腰。
这里是公墓,放眼望去,山头埋葬着无数亡灵,山顶有一间寺庙,播放着梵音,甚深如雷,闻而悦乐。
墓碑的位置靠左边,登上台阶,再走一段路,就到达徐尘屿母亲跟前。
徐尘屿给季松临让出位置,对他妈妈介绍:“妈,这是我好朋友,季松临。我今天坐他的车过来的。”
吴语铃今天穿着黑衣大衣,裤子,鞋子也是全黑,还带着墨镜,看不清模样,这副装扮庄严肃穆,嘴角却扬起和蔼的笑容。
“阿姨,您好。我和尘屿一起来看看叔叔,”季松临伸手还礼,不知怎么地,居然有点紧张,心里责怪自己今天穿得不够正式。
吴语铃好奇地打量着季松临,毕竟从来没有一个朋友,跟儿子一起来拜祭过他的父亲。
看了片刻,吴语铃握住他的手,说:“好孩子,你有心了。”
陵园里种满柳条和柏树,一到晚秋,枯黄了叶,金灿落满地。
季松临顺着吴语铃的视线望过去,墓碑刻着“烈士”二字,却没有名字,也没有照片,一抔黄土埋葬无名氏。
见他看着墓碑皱眉,徐尘屿突然说:“我爸叫徐子华,也是出于对安全考虑,所以碑上没有名字和照片。”
电光火石间,季松临明白了,因公殉职的缉毒警察不宜暴露名字和身份,这是警队对他们的保护,毒枭何其猖獗,干得全是掉脑袋的事,警察断了他们的财路和性命,他们的朋友和家人很可能会惨遭报复。
季松临突然想起点什么,失笑道:“我居然忘了买束花。”
“没关系,我妈肯定买了。”徐尘屿才说完,就看见吴语铃走到墓碑前,放下一朵红艳艳的花。
虞美人。
颜色很鲜艳,一般人来祭祀会带扶朗花或者满天星,季松临从未见过送虞美人的。
徐尘屿似乎能看穿季松临在想什么,他在他身旁,看着墓碑:“我老爸喜欢热闹,觉着白花清冷,他当年跟我母亲求婚的时候,就是送了她一束虞美人。”
原来是惜花人。
潇潇挺立脊梁骨,手捧一束虞美人。
季松临往深处一想,就觉得浪漫。
余辰景从购物袋里拿出小酒杯,斟满了四杯酒,他端起自己的那杯,敬徐子华,烈酒浇在墓前。
起风了。
“这壶酒我封存了三年,今天特地带过来的。”看了徐尘屿一眼,他不住感叹道:“子华啊,你教出了一个好儿子,你还不知道吧,尘屿前段时间还侦破了一起大型贩毒案件,抓了十多名毒贩,连孙局都夸他厉害。”风吹得余辰景睁不开眼,他眯起眼睛,说:“对了,大队这段时间得到了坤海的消息,组里正在策划行动方案,你要保佑我们,逮捕他归案。”
末了,余辰景又说起家长里短:“你嫂子最近手艺有进步,学会一道剁椒鱼,味好着呢,我下次带给你尝尝。”
吴语铃迎着风,眼眶微红,她总有一种错觉,觉得徐子华没有离开,他就在这里,化为这片土地的风和星辰,让脚下大地更滋润的生长。
吴语铃语气温和,脸上带着暖暖的笑:“杨姐的花店没开门,今天只买到一支虞美人,下回,我给你带一捧花。”
徐尘屿蹲下身,简单清理了一下周围的杂草,他笑看着对父亲:“前不久,我在大屿山蹲守了半个月,抓获了一个贩毒集团,缴了整整两百斤海洛因。至于坤海那边,您放心,我一定会亲手捉住他。”
夕阳欲落,彩霞被风吹散,变成了火烧云,形容不出的壮丽。
季松临也蹲下身,两人位置很近,几乎能挨到彼此的肩膀,他看着墓碑:“徐叔叔,今天第一次见您,我叫季松临,是尘屿的朋友,要是以后有机会,我每年都来看您。”
每年都来。
徐尘屿侧目,入眼就是季松临挺直的鼻梁,耀着夕阳的光,他转念一想,说不定季松临还真做得出来。
四人随地坐下,闲聊了好些事,本是寂寥的黄昏,无端的,也增添了一丝暖意,不像祭祀,倒有点煮酒论道的江湖快意。
余辰景是缉毒队长,定然出入过不少生死大场合,也许枪杀,刀光,鲜血对他来说,都是寻常事,活在这样环境下的人,心肠硬,但余辰景不一样,他像个寻常四十岁的男人,一言一语透露着温情。
吴语铃是个小女人,这场的场合却不见她唉声叹气,也没有顾影自怜,反倒有点豪气。
余晖燃尽,星子攀上了头顶,陵园刮起凉风,四人才顺着走道下山。
余辰景还有事情要跟徐尘屿交代,三个人就站在陵园前的人行走道处,趁此间隙,季松临去前面的宠物店,接pluto出院。
季松临原路折回,怀里多了一只小奶猫,右眼缠着纱布,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蜷缩在主人臂弯里。
徐尘屿上前,不敢靠太近,却还是关心的问:“pluto怎么样了?”
季松临颠了颠小猫咪,将它裹在一方毛毯里:“眼睛长了一颗肿瘤,已经做了摘除手术,现在没事了。”
徐尘屿看了看pluto,好像没那么害怕了,小猫眨一眨独剩的那只眼睛,透着光,比琥珀还亮。
季松临打开车门,对两位长辈说:“师傅,阿姨,你们去哪?我送你们。”
余辰景摆手,示意不用麻烦:“前面就是地铁口,我走过去就行。”说着便迈步,朝三人挥手:“先走了,下次再见,小季,有空来家里吃饭。”
季松临笑着说谢谢。
随后,吴语铃跟两个小年轻坐上轿车。
车轮碾动,缓缓使上车道,季松临打开一隙窗,微风灌进来。
吴语铃逗着满脸乌云的pluto,对季松临说:“这小家伙,生得还挺漂亮。”
季松临瞥了一眼后视镜,这才看清吴语铃的样子,脸上不施粉黛,眉目间蕴着见之忘俗的灵秀,大波浪不显风情,反倒衬得她温柔似水。
目光下移,只见小猫咪无精打采,耷拉着毛绒绒的脑袋,钻在车垫底下,“喵喵”地叫唤了两声。
季松临摇头轻笑:“pluto是小姑娘,它特别在意外貌,才做完手术生闷气呢,瞧它那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吴语铃顺着pluto的毛发往下抚,爱不释手:“真可爱,要不是尘屿怕猫,我也要养一只。”
“他怕猫?”季松临侧首,看着徐尘屿,有点没想到:“他可是缉毒警察,居然怕猫?”
pluto撅着屁股,伸出小爪子,就依偎在吴语铃身旁,捞着她的衣角玩。
“他小时候被猫咬过,就一口,”吴语铃漫不经心的提起来:“长大以后,说什么都不挨,还说自己对猫咪过敏,会打喷嚏。”
季松临突然想起,唱片店初见,徐尘屿惊慌失措抱着pluto的样子,连带着他那个好笑又可爱的喷嚏。
徐尘屿鼻腔有点痒,他揉了揉:“妈!”
语气是告诉吴语铃别在他朋友面前提这样的糗事。
吴语铃心领神会,她从后视镜打量着开车的俊朗青年,看了半晌后,说:“小季,除了江秀元,我还是第一次见这小子的朋友,还以为他性格清冷,交不到朋友呢。”
“不会吧,”季松临目视前方,说:“他这样的性子,挺吸引人的。”
徐尘屿自动过滤了其他的话,耳廓中只落下“吸引人”三个字,他转头,想从季松临侧脸上找出一丝端倪,但见他神色轻松,不免有点小失落。
也许是玩笑话。
“我家尘屿就是个闷葫芦,”吴语铃调侃儿子很有一套,说:“可能也是因为这样才交不到女朋友。就是你们年轻人说的那什么……当代空巢老人。”
季松临笑了笑:“缘分嘛,该来就会来了。”
第一次见面,吴语铃就觉得季松临这孩子合他眼缘,她扒着车靠垫:“你这样的年轻人也相信缘分么?那你有没有女朋友?”
听到这一句,徐尘屿侧过脸,悄悄打量着季松临的表情,只听见他无所谓的笑:“没有,我也是空巢老人。”
听到他单身后,吴语铃更来劲了,她直起身子:“那阿姨帮你介绍个对象啊,我们医院今年来了个女大学生,才21岁,也是单身,长得可漂亮了,最难得是性格还不错,如果你——”
“妈!”徐尘屿赶紧截断他的话:“拜托你别再给我身边的朋友做媒了,你祸害我一个人还不够啊。”
“什么话?”吴语铃坐在后座,瞥儿子一眼:“你自己不谈恋爱,还不准你朋友谈恋爱,管得挺宽啊你。”
徐尘屿还想回嘴,却听见季松临说:“谢谢阿姨好意,不过我暂时没有恋爱的打算。”
徐尘屿侧首,还没等吴语铃问出口,便抢先问:“为什么啊?”
季松临摸了摸鼻尖,他一边说话,一边透过车窗观察徐尘屿的表情。
“其实我这个人挺闷的,平时除了音乐也没别的爱好和消遣,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唱片店,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谈恋爱。”
听清楚了他的话,徐尘屿忽地动了动眼睫,慢慢垂下了脑袋。
吴语铃听着,忽生一点感慨:“听起来你这情况跟我家小屿还挺像的,他也是没时间,任务来了,一个月里总要消失半个月,联系不着人,连电话都打不通,哪个女孩受得了。”
“行了,妈,别说这个了,”徐尘屿抬起手,给季松临指路:“前面就是小区,下个路口左边,那条路不用等红灯。”
车子到了商业区,拐弯后,前方出现一个清幽小区,有点闹中取静的禅意,银杏栽种满园,风一过,就给前路铺上一地金黄。
“小季,留下一起吃饭吧,”吴语铃打开车门,踏出一只脚。
“对啊,”徐尘屿期许地看着他:“现在六点了,你折回家估计得七八点。”
季松临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一上一下地点着:“不会麻烦您吗?”
吴语铃笑开了:“不麻烦,你绕这么远的路送我们回来,该留你吃饭的。”
徐尘屿还没打开车门,他在一旁劝说:“我妈手艺特好,你不去就可惜了。”
母子俩目光整齐,就这么盯着季松临,像是他不答应,这两人就不下车。
“那好吧,谢谢阿姨请我吃家常菜。”季松临熄火下车,抱着pluto,与母子两人一同向小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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