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换完了药,鹤雨脑门子上一层薄汗,哑巴很配合,可是鹤雨也能感觉出来,每一次自己跟他轻微的碰触,哑巴的皮肤上都会跳出一些鸡皮疙瘩,这不受哑巴主观意识的支配。
“喂,小子,你怕啥,我们脸上刻着妖怪两个字吗?你的肉很香吗,就算香,也不会吃你,你瘦得皮包骨头,身上除了药味就是汗酸味。”梅姨一边收拾换下来的纱布,一边恶狠狠地说:“要吃,也得等你养胖了再说。”哑巴听见了她说的话,但是哑巴没有反应。不是主人说的话,对一个死士没有任何意义。
“梅姨……”
“好好好,我就知道你肯定向着你的死士,得,我走了。”
喝药的时候,哑巴的脸色一直很古怪,鹤雨百思不得其解。好容易喝完了,就见红姐拿了一个粗陶的盆子走了进来,“鹤雨呀,梅姐在药房喊你,你过去一下。”等鹤雨走出了房间,红姐对哑巴说道:“喏,这个给你,内急的时候可以用,一会儿我过来拿。”
药房里,梅姨正在翻医书,鹤雨脸上红扑扑的走了进来。
“害羞啦?”梅姨歪着头,颇有兴趣地打量着她,“不过说真的,这小伙子还真是一个怪胎,不到两天就清醒了过来,我还以为会白忙一场呢。对了,他该换药方了,你也看看。”说着,递过来一张药方。
“用了这么多黄连,苦荠,这药得多苦呀!”
“要不你找个不苦的药方替换?你应该也发现了,外伤不是最致命的,这小子身体里有一股火毒,又有一股寒毒,如今是火毒攻心暂时压住了寒毒,即便这样,他的体温也略高于常人。等过后寒毒反过劲来,只怕这小子日日如坠冰窟。这样寒火交替,他竟然没死也算是奇迹了,不要用那样的目光看我,也不必问,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引起的,我也不会治。目前只能先解了火毒,否则还不如当时不救他,让他死个痛快。”
鹤雨歪着头,认真的想了一下,目前来说,这无疑是最合适的药方了。
“还有,这小子醒了,咱还得想个办法给他找个地方住,总不能老是和你住一起。只是这小子只认你,这倒是个麻烦事儿。”
草庐一共九间房子,正北面三间相对宽敞些,鹤雨的娘住了两间,一间是卧室,一间算是禅室。另外一间归红姐住,她服侍了夫人快二十年了,虽然夫人半夜轻易不用人伺候,可是住的近,红姐才放心。
西面三间略小一些,鹤雨住了其中两间,一间卧室,外面一间兼做书房。只有这一间房子里面还有一个地榻,现如今地榻上躺着哑巴,矮桌和笔墨都被挪在一边。靠墙的书架上摆放着整整齐齐的书籍,屋子干净素雅,墙上唯一的装饰品就是一张素琴。
靠近草庐大门的那间住着梅姨,草庐虽然靠近皇家陵园,也算是皇家禁地,平常百姓不会靠近,而且草庐附近遍布机关,就算来的是武林高手,一时儿也难破解,可凌云峰四周青山环绕,总难免有些猛兽凶禽。梅姨自觉担子不轻,所以她住了靠门的那间。
东面三间,一间药房,放置了许多草药并一些杂物,另外一间厨房,那是红姐的专属领地,轻易不给人踏足。最外面一间相对破败一些,原存了许多杂物,上个月雷雨天一个火球劈断了屋后一棵树,树的断叉正掉在房子上,四个女人没人会干这个活,又不愿意让宫里派人来修,他们已经尽力减小自己的存在感,最好所有人都忘记了还有凌云峰这个所在就好了。昨天下午,一脸学究气质的母山羊大人暂时住了进去,它不嫌弃屋顶的那个窟窿。
“梅姨,他还没好呢,好了再挪出去也不迟。等全好了,让他好好谢谢你和红姐。”鹤雨脑海中忽然出现哑巴跟那只表情严肃的山羊共居一室的情景,不禁偷着笑了起来。
鹤雨蹑手蹑脚的轻轻推开房门,正对上哑巴转过头来看着她。她是主人她是天,哑巴并不敢直视她的脸,但是哑巴在被子里做了一个侧身跪的动作。其实她在门外,哑巴就醒了,因为哑巴闻见了粥的味道。
“安安静静的躺着,不用行礼。”放下粥碗,鹤雨给哑巴的头下又垫了一个垫子,顺手给他掖了掖被子。
哑巴瞪大了眼睛,他心里有些惊讶,还有些茫然,这个主人和原来那些似乎不一样。可是谁又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看着鹤雨端出粥碗来,哑巴还是吃了一惊。让主人亲自喂饭,这是连想也没有想过的事。万一主尊知道——哑巴嗖的一下赶紧跪好。
“你不要命了,要是伤口再裂开,可就难好了。”鹤雨有些变颜变色地说道:“你知道为了救你,我,梅姨,红姐费了多大的力气吗,就连我娘生着病,还为你念经。你要是为了行礼丢了命,我绝不原谅你!”
主人生气了,可是哑巴还在主人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些原来从来没有听过的东西。哑巴很乖的躺好,他从心里不想让主人生气。鹤雨拉开哑巴的被子,认真的检查了伤口。还好,绷带上没有血渍洇出。掖好被子,看着哑巴迷迷茫茫,懵懵懂懂,又有些可怜巴巴的眼神,鹤雨忽然笑了。刚上凌云峰的时候,那时候鹤雨只有八岁,山中岁月,寂寞安静,鹤雨一时不能适应。后来梅姨从集上捡回一只小奶狗给鹤雨作伴,小狗眼睛湿漉漉的,懵懵懂懂,可怜巴巴的,小鹤雨喜欢的差点要抱着一起睡觉,不知怎么的,看见哑巴现在的眼神,鹤雨忽然想起了那只小狗。
“他是打算对你摇尾巴吗?哎呦,还真是一个看人下菜碟的小子!”梅姨端着水盆,放下以后颇为鄙视的说道。
红姐熬的粥又软又糯,香香甜甜的,把山上能找到的所有补气养血的料都放进去了。哑巴吃了一口,微微变了脸色。
“怎么,你觉得不好吃吗?我可是从小就最喜欢吃红姐熬的粥了,那你看,这些红枣板栗花生可都是梅姨昨天特意去买的。你别看梅姨这个人有时候说话凶巴巴的,其实她心眼可好了。你知道吗,我娘吃素,山上也不便杀生,所以梅姨还特意给你买了一只母山羊呢!”鹤雨低头吹了吹粥碗上的热气。
哑巴咬着牙,把一碗粥吃了一个底朝天。
吃完粥,鹤雨给他擦了擦脸,他的脸色很不好看,“你好好休息一会儿,红姐熬了药,这个药非常苦,你要是乖乖地喝完,我给你一块蜂蜜枣糕,做枣糕可是红姐的绝活,蜜蜂呢,就是我自己养的,其实你不知道我也很厉害的。等你完全好了,我领你去看我的蜂房。”
鹤雨离开,哑巴瞪大了眼睛,主人在他的耳朵边絮絮叨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这些话没有命令,没有惩罚,他看出主人很快乐,对他很满意,那么忍受一点小小的痛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鹤雨正在跟她娘说话,萧夫人仔细问了哑巴的状况,对哑巴的体质也很是好奇,那么重的伤,谁见了都会认为他活不下来,谁知道这孩子的生命力这么强。
娘俩正说着,就看红姐慌慌张张的跑进来:“鹤雨,快去看看哑巴吧,……我看他不太好……”
哑巴的确不太好,他双眼流泪,面部灼热赤红,眼皮和嘴角都肿了,而且呼吸开始粗重起来。
“这次给他点穴可费了老劲了。”梅姨活动了一下肩膀说道。
“梅姨,他这是怎么了。”
“我觉得他好像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你知道有些人天生就不能吃某些东西的,至于他吃了什么,无非就是中午那一碗粥里的东西。等他醒了,挨样给他再吃点,就知道他不能吃啥了。”梅姨把搭脉用的小枕头收好,无奈的说道;“这小子估计看我们山中日月长,所以故意捣乱来的。不过治这种病很容易,只是好了以后不吃那种东西就可以了。”
萧夫人听冯冷梅说完,拍了拍鹤雨的手臂说道:“他这样的身份,想来从不知道拒绝的。他又是一个哑巴,就算想要拒绝也没法说出口。你要慢慢跟他讲清楚,我瞅着,他心里倒还有点明白的。”
回到禅房,萧夫人清秀的双眸慢慢涌上一层薄泪,她缓缓跪伏在蒲团上,嗫喏自语道:“他……是不是也不能吃栗子呀?……菩萨啊,大慈大悲的菩萨,求你,若有罪,就惩罚我一个人吧。”
没人听到萧夫人的话,萧夫人跪伏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动。
“梅姨说你是个傻子,我还替你辩解呢,现在看来,你可不就是一个傻子。要不我就是一个傻子,其实我喂你吃粥的时候我就看见你脸色不对,可是我根本就没有想到,都怪我。你是不是不会说不呀,奥,对,你不会说话,可是你指给我看看也好。也不知道你原来过的什么日子,奴隶就不是人吗,干嘛把人变成这个样子……”
哑巴因为这碗粥着实的遭了一回罪,等他能睁开眼睛,就看到鹤雨端着一个小茶盘愁眉苦脸的坐在跟前,一边拨动着茶盘里面的东西,一边嘀嘀咕咕地说着。
“哎,你醒了!”惊喜的声音。“告诉我,这里面什么东西你不能吃?”这是熬粥放的所有食材,每样鹤雨都摆了一点点。
奴隶不可直视主人,但是哑巴还是偷偷瞄了一眼鹤雨,鹤雨的样子很严肃。哑巴伸出一根手指,准确的指了一下栗子。
鹤雨有些生气,几颗栗子几乎要了哑巴的命,而红姐已经难过自责的偷着掉了好几回泪,鹤雨觉得,红姐一定是想起了自己的小外甥。这几天,厨房里的小药炉就没有熄灭过,红姐不让人接手,她熬了哑巴要喝的所有的药。
自己翻了很多药书,梅姨跑去后山采了很多的药,母亲拖着病体念经念到很晚,这四天,凌云峰上人倒羊翻,没错,那只表情严肃的母羊因为没人有时间及时给她挤奶,已经气的羊翻了。
“我真是要疯掉了,你明明知道栗子会要了你的命,你还吃。我和你说,你现在不是谁的奴隶,在这里,你是自由的,你可以说不,你知道这几天,凌云峰都乱成什么样了。对了,等你好了,就罚你每天给那只母羊挤……你干嘛?”
鹤雨的小嘴嘚嘚说个没完,她得让哑巴明白,这里是凌云峰,这里没有谁是奴隶,这里不一样。所以,哑巴抬起了手臂,把一根小指举到她的眼前的时候,她愣了一下。
哑巴心里有些难过,他虽然很多时候都是半昏迷状态,可是他心里隐隐感觉到,这里的人似乎跟外面不一样。他醒过来的这段时间,主人看他的目光从来很温柔,好看的脸上一直带着笑意。他的主人喜欢说话,他听见她在他耳边巴拉巴拉的说话就觉得很心安。这种感觉很陌生,但是很新奇,哑巴心里有一点点小小的欢喜。
可是现在他的主人很生气,她这是要把他送人吗,可他第一次不想换主人。主人说罚他,也许他做错了什么,但是他做错了什么呢,是他没有告诉主人他不能吃栗子吗?可是这很奇怪,怎么会有主人在意奴隶不能吃什么呢,他从化朽阁出来,不知道换了几个主人,没有一个主人会征求一个奴隶的意见,从来都是给什么吃什么,残羹冷饭很正常;给什么穿什么,破衣烂衫也无所谓。可是她,她在意他。她说罚他,于是哑巴举起了他的左手。
他的左手断了的小指上缠着夹板,在他昏迷的时候鹤雨缠的,为了好看,最后还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他的手长的很好看,骨节均匀,指骨细长,指甲像牙雕一样轮廓分明,皮肤却因为失血过多显得异常白皙。只有这个小指,不正常的扭曲着,上面的指甲只长出了一半。梅姨曾经叹了一口气说:“这根手指断了很多次,而且这根指甲也被拔过。”鹤雨听完,心里哆嗦了一下,十指连心,这得多疼啊!
所以哑巴把这根手指举给她看,她没有反应过来。
哑巴很知道这些,有些事儿,需要自己做。
“咔吧!”哑巴的脸色雪一样白了。鹤雨跟给烙铁烫了一样蹦了起来,托盘上的豆子大枣花生洒了一地。鹤雨跑了出去,哑巴蜷缩着倒在地榻上。
萧夫人拍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鹤雨,“从上了凌云峰,就没见你哭过,没想到你会为了他哭。你怕他再伤害自己,所以才会说话急了些,可是有些事情只能慢慢来,慢慢说,所谓欲速不达。他跟我们不一样,他不懂什么是关心也不懂什么是玩笑。娘今天身子轻快,和你一起去看看他吧!”
哑巴直勾勾的看着房梁,蜘蛛网又网住了一只虫。哑巴告诉自己,什么都没有变,什么也不会变,蜘蛛就是蜘蛛,虫就是虫。
门开了,凌云峰上的四人都到齐了。哑巴看到了鹤雨,在主人面前,奴隶犯了错只能跪着,他刚想爬起来,忽然想到主人好像不喜欢他跪来跪去的,于是他只在枕头上侧了一下头,半撑起一点身子,微微有行礼之意。
奴隶不可直视主人,哑巴知道,他因此曾在第一任主人手里吃过亏,所以他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像一扇门,门外也许阳光灿烂,可是哑巴只能站在门里,门里也许只有痛苦寂寞冷,可是这才是他熟悉的东西,主尊说过,这是他的命,他很认命。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好听的声音,曾经为他念过经,就算当时他被噩梦魇住了,他一样能分辨出,她的声音——是他噩梦中的救赎,他曾经奇怪,她是谁。
哑巴不敢抬眼去看,却微微点了一下头。梅姨皱了一下眉毛,这个小子竟然对夫人的话有反应。
“你可以看着我的眼睛,在凌云峰上,没有人会因此责备你!”
哑巴愣了一下,但是他还是慢慢地抬起头,萧夫人坐在他眼前的矮椅上,慈爱的脸上带着轻轻浅浅、温柔鼓励地笑。两个人离的很近,近到哑巴能听到萧夫人轻浅的呼吸,她是谁,我为什么会觉得她如此熟悉,似乎很久以前就见过一样。
“这里是凌云峰,是世间独特的所在。在这里,她们叫我夫人。她,叫鹤雨,是我的女儿。还有她——”徐夫人指了一下红姐:“她叫尹红,在外面,她是我的婢女,在这里,我当她是我的妹妹。”哑巴的眼神顺着萧夫人的手指看了过去。他知道尹红,他知道她长的模样,他记住了她的气息,但他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她,她的存在感对于一个死士来说实在太弱了。可是夫人很认真的指给他看,他看见尹红的眼睛红红的,里面都是真诚的关怀、鼓励的笑意。哑巴的心热了一点点。他见过狞笑、狂笑、嗤笑、冷笑……除了这里,从来没有人对他露出这种温暖的笑。
“她叫冯冷梅,在外面,她是我的侍卫,她还曾经是我宫里的掌事姑姑,可在这里,我当她是姐姐,鹤雨叫她梅姨。”
“小子,你功夫不错,有时间咱们俩比划比划。”梅姨冲哑巴挥了一下拳头,“输了的人负者照顾那头母羊。”梅姨已经对自己一时失去理智牵回来的那头母羊后悔了,谁能想到一只母羊也会脾气如此暴躁呢。
梅姨说起来恶狠狠地,但是哑巴能分辨出她没有恶意。至于她说话的语气,哑巴觉得只是虚张声势。
“好了,我已经把我们四个人都介绍给你了,现在你该告诉我们你是谁了。”
“娘,他是个……”萧夫人轻轻拍了拍鹤雨的手臂,示意她稍安勿躁。
哑巴的嘴唇被咬出了很深的印记。他是哑巴,主尊说过,一个死士奴隶,要嗓子做什么,说话会浪费体力,难道留着唱歌?所以主尊药哑了他,他也不恨主尊,因为主人发命令,他只需要执行,的确不需要说话。而主人想要赏他鞭子,他其实也不耐烦在主人跟前呻*吟求饶。
“我是谁?”哑巴第一次思考着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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