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故事是关于生与死的边界的。
人与人之间的羁绊,不是轻而易举就能破解的。如果破解不了的话,就会变得超乎寻常的执着。
但有时候,这种执着,也会伤害到其他人。
“列车已经到达终点,请乘客尽快离开车厢。”
地铁上已空无一人,广播还在循环播放。
按照惯例,到达终点站之后,站务员需要从列车车头走到车尾,确定车上没有乘客,列车才能从调头驶回车场。
张树清像往常一样从兰池东岭线的最终站——东岭登上列车,开始这一天最后的工作。
就在迈过车门的那一刹那,他的心跳陡然加速,内心泛起一种特别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望着他。
环顾四周,却只有形单影只的自己。
老张今年56岁,再过几年就要从这个位置上退休了。老张的妻子六年前得了多发性硬发症,久卧在床饱受折磨,终于在去年忍不住病痛折磨投河自杀。老张的两个儿子都在外地读书,家里只有老张孤零零的一人。家庭的打击,晚年的凄楚,孤身的悲凉,在老张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道难以磨灭的风霜。
就在他走神发呆的这会,车厢内的电灯快速闪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眼前晃过,但定定神,又什么都没有。
就是这些小插曲,让老张觉得背脊有些凉飕飕的。
现在是十一点四十分。
今天是七月十三,还有二十分钟就是七月十四。
地铁站里闹鬼,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流传最广的是车窗里映出的女人的脸,和在站台上行走的驼背流浪汉,不止一个两个地铁工人员曾经亲眼目睹过。
想想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地铁建在地下,阴气自然比别的地方重。
三号线的终点站东岭,以前是个乱葬岗。施工的时候,工程就进行得很不顺利,不是这出问题,就是那有险情。后来请了一个有名的法师,做了几场法事,工程才得以继续。
“这里是阴阳的交界,即使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也不用感到太过惊讶。”那个法师当时是这么说的。
被这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包围着,老张一路提心吊胆的从车头走到车尾,幸好没发现什么异常,这才小小的松了口气。
但是回程走到一半的时候,老张突然站住了。
因为他看见,前面左侧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女人。
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侧脸,白色的长裙,掩盖住了下半身,她一言不发的坐着,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气息。
这个时候.....不应该啊.....难道真的是那个吗?
老张头皮发麻,喉咙也变得很干涩。
“你怎么还没下车?没听到广播吗?”为了给自己壮胆,老张故意用比平时大的多的声音责问。
女子转过头来,她的脸蛋很秀气,只是面色有点苍白,眉眼有刻意的描画过,显得清丽动人。
“我刚刚才上的车。”女子的声音不带一点情感。
老张寻思着:车门不是已经关了吗?刚才走过来的时候,应该已经检查过了,大概她是躲在椅子底下逃避检查了吧。
他壮了壮胆,说:“我们的列车要开回车场了,请您下车吧。”
说完,他拿起了对讲机,视线却还是留在女子身上。
“请等一下。”那个女子淡淡的说,“我的事情还没有办完。”
老张注意到,女子手里好像捏着一张什么东西。
“我来这里,是为了见我的男朋友。”女子说。
“是小吴吗?”老张想起那个还单身的年轻地铁司机。
“不,”女子面无表情,“他一年前就过世了。”
“死……死了……?”
“对,是你们害死的。”女子突然盯着老张。
老张惊愕的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里。”女子旋即往车厢地面一指。
就在这时,老张脑子里灵光一闪,他自刚才就觉得这个女子的脸有点熟悉,现在终于想起来了。
去年在这个地铁站里曾经发生过一起血案。那时候,有一个喝醉酒的外国佬在地铁上调戏女人,其他人都熟视无睹,有个小伙子挺身而出,没想到那个外国人一怒之下居然拔出刀子来,就那么往小伙子身上一捅,因为伤口太深,小伙子因为失血过多不治身亡了。后来老张曾经看到有一名女子捧着鲜花来到地铁站处祭奠,样貌身形都和眼前这名女子非常相似,大概她就是那个小伙子的女友吧。
“当时.....是我们没及时赶到,才会……”老张带着愧疚说。
“事情都过去了。”女子打算了老张的话,“但是现在,请不要干涉我,和鹏的相会。”
“人死不能复生,”女子的话让老张摸不着头脑,他支支吾吾的说,“你……你还是请回吧。”
“你不懂。”女子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她摊开手掌,只见她掌心有一张黄色的符纸,符纸上既没有符头也没有符脚。
“生死符!”老张失声叫了出来。
“你知道?”看得出女子稍稍惊讶。
“听说过。”老张言辞有些闪烁。
“有了它,我可以看到死去的人。”女子紧紧的把符纸捏在手心,“刘心武大师对我说,死去的人的灵魂会在阳世停留一年,在七月十四这天回归阴间,而这个地铁站,就是最靠近阴阳交界的地方,我的男朋友去世刚好一年,他这天一定会出现的,所以,这就是我见到他最后的机会了。”
刘心武就是那个来工地里做过法事的大师,因为在本地一档叫《灵异档案解密》的节目里当嘉宾,所以知名度很高。
“都是无稽之谈。”老张皱着眉头,“那些神棍的话怎么能信。”
“这是有科学根据的!”女子不悦道,“人在死亡后的几小时里,有一种肉眼看不到的物质离开人体,那种物质会在大自然里存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长度大概就是一年。英国、美国都有很多灵魂研究所,科学家发现人死后电磁波还在不停的发送信息,有人还通过仪器发现人死后能够移动的影像……”
这姑娘已经被思念折腾疯了,老张无奈的苦笑,。
阴阳相隔,自古以来就是最令人痛心又无奈的现实。能够与往生的亲人见上一面,无疑是对饱受折磨心灵最大的慰藉,更何况是热恋之中情侣。所有才会有这么多的扶乩问米、关亡之术,即便是惑乱人心,也总有人毫无理由的信服。
距离十二点还有几分钟。,很快就是七月十四了。
“为了这一天,我等了好久了。”女子的声音开始变得有点嘶哑,显然有些兴奋。
地铁里的灯管连续闪了几下,明明没有风的车厢内,突然响起了呜呜的怪响。
“来了!”女子警觉跳了起来,整个人趴在列车的玻璃门前。
老张下意识的朝车外张望,还是什么都没有,但就是这种空无一物的虚无感,让他愈发有点胆颤。
“好多人,不是,不是,”女子一边紧张的望着车外,一边不停的移动着脚步,“你到底在哪,鹏,快点让我看到你。”
这场面看得老张内心有点发寒,他下意识的联想到三个字:神经病。
“鹏,我看到你了!看到你了!”女子突然失控,她放声大叫,居然伸手想去把列车门拉开。
老张只得上前阻止。
“好了,这样就够了,”此时女子已经泪眼婆娑,双手手掌紧紧的贴在紧闭的车门上,“我看得见你,听得见你跟我说话。是这样啊,我明白,我明白……”
隔着那道门,女子尽情的宣泄着内心的情感。
这样的场面大概持续了两份分钟,女子似乎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颓倒在地上。
“你好点了吗?”老张上前问道。
“能见上他一面,我已经很满足了。”她擦了擦眼泪。
老张松了口气,心想,不管如何,这件事总算过去了。
没想到这时候,年轻女子又站了起来,她歪着脑袋,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老张。
“怎么了?”老张问。
“现在,轮到你了。”她说。
“轮……轮到我了?”老张一脸错愕。
“看看你的背后。”女子冷笑。
“为什么!?”老张紧咬牙关,他觉得这女的的确有病。
“那里有个人看着你。”女子说。
“你不要和我开玩笑了!”老张有点生气了。
“是个头发有些发白的阿姨。”女子继续说。
“什……什么?”老张声音突然一颤。
“她一直在看着你。”
“不可能,这不可能!”
“她嘴角边有颗痣。”
“啊!”老张惊叫了一声,他害怕得想逃,但仿佛有一股力量拉住了他,他根本没有力气迈不开脚步。
“啪”
女子不由分说的抓住老张的手掌,一把将手中的“生死符”塞进他手心。
就在触碰到生死符的那一瞬间,一股寒意如同电流一般穿过了老张的身体,他全身发出一种剧烈的颤抖,仿佛身体穿过了一道门,来到了一个幽冥空间。
车窗外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宛如上班高峰期的地铁站。他们面无表情,步调一致,都往一个方向走去。
这……这些就是要离开人世的灵魂吗?
“看看那边。”女子提醒道。
看到车门外女子的一刹那,老张整个人好像被雷劈中了一样,只从喉咙头勉强挤出两个字:
“阿……香……”
阿香就是他死去的妻子,她的嘴角有一颗痣。
此时,她正站在车门外。
鲜血正从她眼睛里流了下来,但她还是在微笑。。
看到这可怖的一幕,年轻女子并没有显得特别害怕,她只是喃喃道:“听说只有被人害死的人才会眼睛流血,难道说……”
“原来都是真的……我一直都觉得你还在周围……原来你真的没走……”面对着死去的妻子,老张神情恍惚,口中喃喃自语。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年轻女子意想不到的动作,他“扑通”一声突然跪倒在门前,片刻之间老泪众横。
“对不起……阿香……我对不起你……我……我一直都想找机会向你道歉,但是我……我又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自从做了那件事之后,我每天晚上都在忏悔,每天晚上都发噩梦,我找了那个法师,我想当面向你道歉,可是我……我最终还是没有勇气……”
年轻女子这才明白为什么老张一眼就看出“生死符”的来历,原来他也找过刘心武,但因为某种原因却没有使用“生死符”。
“是的,我累了,我厌倦了,我是个混蛋,是恶魔,”老张用手捶打着胸口,表情十分痛苦,“我原来也是一心一意想好好照顾你的,可是那样昂贵的医疗费用,我们家根本承担不起,我们的小孩还要读书,再那样下去,我们家就没有未来了……我想让你知道,我不是为了我自己一个人才那么做的。”
年轻女子听着老张语无伦次的自诉,轻轻的摇头叹息。
“阿香,你要走了吗?”老张站起来,身体紧靠着车门,声音不停的颤抖,现在的他都有点要冲出列车的意思了,“我可以去自首,但请原谅我好吗?原谅我……”
头与坚硬的车门上相撞,发出砰砰的声响。
但车外的女子并没有任何答复,她始终面带微笑,缓缓的汇入麻木前行的人流当中。
第二天,地铁站的同事发现老张不辞而别,不知去向。
第三天,年轻女子和一名面具奇相的中年男子站在东岭站的地铁口,周围经过的人不时会投来惊奇的目光,皆因他们认出那名男子就是电视节目上的刘心武大师。
“昨晚我见到鹏了,他托梦给我,说他过得很好。”年轻女子叫丽,正是一年前在地铁站死去的鹏的女友。
“嗯,他是因为那样的事而死,是不需要和其他人一起过鬼门关的。”
“谢谢你帮我完成了自己的心愿,我以后会好好生活的。”
“不用谢,说起来,你也帮了我一个大忙。是因为你演的那场戏,才让那个人看到了那一幕。不然的话,他是打死都不肯用‘生死符’的,因为他不敢面对。”
“可是……我还是不理解,您为什么要让我这样做呢?那个人做出的行为,应该交由法律去惩罚啊。”
“那是,为了完成死者的愿望。”
“您是说,那个阿姨的愿望?”
“是的,在病得很重的时候,她跑来哀求我。”
“为什么?让您帮她减轻痛苦吗?”
“我还没有那样的能耐。她只是说,如果她死了,请求我帮她回来看看她的老公和儿子,她不想再连累他们了,但是又很不舍得离开。她知道自己生病的时候脾气很差,让家里人受了很多苦,内心充满愧疚,所以死后想向跟他们道歉。”
“也就是说,其实那个时候,阿姨自己就已经有那个打算了吗?……”丽一下子明白过来。
“但是最后没想到会变成那样。”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
地铁到站了,又有一批乘客从车门走了下来。
他们有人脸上带着疲惫,有人带着走出地铁站的急迫,不管如何,他们清楚一点是,这里是线路的终点站,无论如何都必须下车。
“每个人的人生都像地铁一样,是有终点的,如果连那都不知道的话,就容易迷失方向。”刘心武朝列车施了个礼,然后朝出口的方向走去。
“如果一直都知道自己方向的话,即使提前下了站,大概也能够笑着离开吧。”
丽也对着地铁站深处一笑,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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