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柏昀生挂断电话,一脸颓唐地坐回椅子上。
“柏老板,”裴书给他递上一杯酒,“又怎么了?”
“没事,今天晚上过了我再搭理他们。”柏昀生抖擞了精神,又在椅子上坐直,“两位老板,你们吃菜。”
自打四月份顾云锦的合同签下来,柏昀生就没在十二点以前回过宿舍。
工作太忙,他天天跑没办法,终于决定在校外租房住。
“你不用考虑我们俩,”郑素年还安慰他,“我们俩睡得也晚,你晚回来一会儿怕什么呀。”
“得了吧,我每次回去你们都得醒。”柏昀生摆摆手,“况且我这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算完呢,住校外也方便。”
二黑也长大了。寝室容不下它,每天都祸害三个人的衣服和床铺。柏昀生乔迁新居的时候把它也带了过去,就把郑素年和裴书都解放了。
裴书过了暑假就得申请学校了,可语言成绩还是一塌糊涂。他报了个法语班,每天晚上七点半得准时赶到魏公村的新东方刻苦发奋。临走前,他和柏昀生最后敬了杯酒,一副要送他上沙场的悲壮感。
“我白天还得回学校上课哪,”柏昀生一脸嫌弃,“别一副我要远走他乡的表情。”
话虽这么说,可几个人心里却都明白。大三下半学期课少,大四更是忙着各奔前程。柏昀生这一搬走,以后再见面就得三个人特意找时间了。
目送着裴书走远,郑素年突然笑了。
“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来这儿吃饭吗?”窗外是入了夜的簋街,华灯初上,人潮熙攘,“你那时候真别扭,我真想揍你。”
“是,不过得亏我跟你们俩一间寝室,也算是我不走运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顺利吧。”
“你别这么说,我跟裴书真的挺佩服你的。咱们俩一样大,你已经事业有成了。”
“你能闭嘴吗?”柏昀生把包餐具的塑料纸团成团扔过去,“寒碜我是吧。”
郑素年接过塑料纸,不说话了。
他们那个岁数的男生聊起天,好像就那么几样东西来来回回说。聊了一会儿顾云锦和珠宝设计的单子,柏昀生终于问郑素年:“你之前火车上问我那个女的,是邵雪吧?”
郑素年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你真不够意思。”他叹了口气,“我什么都跟你讲了,你都快毕业了这事还得让我自己看出来。”
看郑素年不搭腔,柏昀生又继续说:“傻子都能看出来你喜欢她。你也真沉得住气,都几年了,她这不也上大学了吗?”
郑素年拿了根筷子,平着放在了碗沿上。
“你看这叫什么?”
“你有病啊,”柏昀生最烦他打太极,没好气地说,“这叫把筷子放碗上。”
“这叫水平。”
看柏昀生还没懂,郑素年伸出手指,摁了筷子一头。“啪”的一声,筷子翻了个跟头,掉在了桌子上。
“这叫翻船。”
“我看你这叫故弄玄虚。你喜欢她就跟她说嘛,有什么不能开口的。”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俩认识了这么多年,现在这种关系是最稳定的。
我这边突然来这么一出,会不会跟这筷子一样,”他推了推倒在桌子上的筷子,“翻了?”
柏昀生彻底没脾气了。
他拿筷子敲了敲碗沿:“你怎么一碰上感情的事就这么不清不楚的?你不知道她喜不喜欢你你就试探一下啊,你总不能让人家邵雪主动跟你表白吧?”
郑素年好像打定了主意不理他。柏昀生愁闷地喝了一口酒,觉得自己简直为郑素年的个人问题操碎了心。
话少的人,闷酒喝得就多。柏昀生把郑素年扛回寝室,费了半天劲才把他扔到了床上。裴书给他搭了把手,然后再把他送出了宿舍楼。
刚揣进兜里的二黑探了个脑袋出来和裴书告别,好像也挺舍不得这里的。
“素年喝这么多?”
“为情所困,”柏昀生语重心长,“那我打车回去了啊。”
“去吧,”裴书摆摆手,“想回来就回来,寝室的大门永远为柏老板敞开。”
郑素年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裴书在下铺听见响动,抬头揶揄他:“您这是饿醒的吧。”
饿,还渴。郑素年爬下床倒了杯水,只觉得浑身上下像被打过一样疼。
裴书摘了听力耳机回头问他:“下午地震了你知道吗?”
郑素年一脸茫然。
“两点多的时候震的。”裴书继续说,“新闻都播了,咱们这边都有震感。”
那是2008年5月12日下午。
郑素年刚睡醒还没缓过劲来,朦胧间记得下午床是晃了一下,他还以为是裴书撞了自己的床。杯子里的水喝完,他一拿手机,发现有十几通未接来电。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郁东歌的。
电话打过去很快就接通了,郁东歌的声音明显是哭腔:“素年,你那边联系得上邵雪吗?”
郑素年心里一沉,直觉不好:“没有,怎么了?”
“她们学校有个学生组织要去震区做志愿者,她非要跟着去。我都快要急死了,给我发了条短信她就走了,再打过去就不通了。”
邵雪发的短信特别气人,大概的意思就是:我知道我要去你肯定不会同意,但我们应该在这个关键时刻站出去,所以你不要劝我,即使劝我我也不听。
郑素年一边开着免提一边换衣服。下午的地震,他们这儿的组织晚上就过去了,不用想也知道是大学生头脑发热,什么准备都没做。郁东歌说邵华已经去车站了,郑素年要是能联系上邵雪,就一定要把她劝回来。
那可是震区啊。水电不通,余震不断。郑素年往包里扔了几件衣服,压根儿就没听进去郁东歌后面的话。
他出了门打车直奔火车站,司机师傅还奇怪:“小伙子你这是误车了?”
郑素年揉揉太阳穴,脑神经阵阵抽搐:“我误了命了。”
北京西站都乱了。他排着队到了售票窗口,语气带了点暴躁:“最早的去成都的票。”
售票员抬头惊讶地看着他:“去四川的票都停了。”
“停了?”
“受地震影响,四川现在只出不进,你不知道?”
后面有人急着买票,把发愣的郑素年一把推开。他呆立半晌,忽地像疯了一样往外跑。
邵雪那边也不太平。
她这次出行,多少有点头脑发热的因素在里面,许多细节都是到了地方才开始考虑的。手机不顶用,一会儿就没了电,只能等着到宾馆再充。
可哪有宾馆?
组织者是她的一个同学,张一易,俄语系的,平常特别热心,碰见这种事第一个就要冲去前线。都是刚上大学的年轻人,禁不起这种热血青年的撺掇,一伙人收拾了行李就上了去成都的汽车。
谁知半路就迫不得已下了车。
“前面都封路了,只有本地车牌的才能进。”
车方才摇晃得催人困倦,几个女生还没睡醒,迷迷糊糊就站在了西南的风里。张一易组织不周,自己蹲在马路上发愁。
“怎么办?”邵雪蹲在他旁边问。
对方底气不足:“我也不知道。”
她抬头看着周围慢吞吞地过收费站的车,走过去敲开一扇窗户。
“您知道从这儿走入市区要多久吗?”
司机打开车窗,有些疑惑地看着站了一地的学生:“走?走到天黑就差不多了。”
要是三四个人,豁出去搭车倒也方便。只是身后十几个男男女女,分散了情况只会更糟。于是邵雪转过头提议:“走进去吧。”
“走?要走多久?”
“走到天黑,”她言简意赅,“不然就一直在这儿冻着。”
“走走吧,走走吧。”有几个男生站了起来,“走起来还暖和呢。”
邵雪她们慢吞吞地往前走时,郑素年已经接近目的地了。
他坐的是团委派出来的一辆志愿者车。消息是从裴书那儿问的,他紧赶慢赶,总算在发车前说服负责人给了自己一个名额。有通行证的车自然是一路畅通无阻,车上的人交换着灾区的信息。他越听越揪心,整整两天都没敢合眼。
邵雪的电话还是打不通。
那边,邵雪和张一易已经到了成都市区。
市内的交通还是正常运行的,只是长途跋涉已经让几个意志不坚定的人开始动摇了。她们问张一易:“然后呢?”
张一易:“去灾区啊。”
“怎么去?”
他哑然。
这么多人,饭也没吃,水也没喝,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气氛开始变得有些焦躁,邵雪偷偷钻进路边的一家报刊亭。
“您这儿能充电吗?充开机就行。”
卖报的人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一块。”
邵雪急忙把钱递给他,把手机数据线连上插头。
震耳欲聋的开机音乐,让报刊亭外的同学把目光都转了过来。邵雪还没来得及解释,便听到接二连三的短信提示音响起——“你在哪儿?”
“回电话。”
“手机为什么关机?”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她急忙给郑素年把电话回了过去。
报刊亭外的气氛丝毫没有好转。有个女生往地上一坐,带着情绪说:“我不走了。”
“为什么?”
“你来之前到底有没有规划好啊?现在车也没有,路也没有,我们怎么去震区?志愿活动可不是这样的。”
张一易哑了哑嗓子,求救似的看向邵雪。哪知邵雪一脸悲壮地把手机拿得离自己耳朵八丈远。
“怎么回事?”
邵雪摁下挂断键,弱弱地说:“你、你们要走先走吧,我电话里这人让我在原地别动……”
“我也不动。动也得知道去哪儿吧?张一易倒好,一问三不知。”
张一易的脾气也起来了:“我说来的时候你们都是一呼百应的,现在出了问题就把责任都推我身上了?我以前组织志愿活动也没组织过这么大的啊!”
一群人吵闹起来,把邵雪炸得头痛欲裂。
更头疼的还在后面。
一辆出租车“唰”的一声停在了报刊亭前,下来一个一脸杀气的年轻男人。
学生们被他的气场吓得一静,只见他下了车就直直地冲着报刊亭大踏步地走过去。
邵雪还没见过郑素年这么生气,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谁知她退一步,郑素年前进三步,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气得浑身都在颤抖。
“素年哥……”
“你给我闭嘴!”他阴着脸把她拉到身后,转过身对着张一易,“你是负责人?”
他不自觉地倒退一步,强撑着气势回答:“是……是啊。”他身后是清一色的学生。戴着眼镜,穿着单薄,在西南的夜色里瑟瑟发抖。
郑素年稳定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别的不说了。我就问你,他们出了事,谁负责?”
张一易一愣。
“我问你谁负责?”郑素年咄咄逼人,“你负责吗?你负责得起吗?不说他们,你负责得起你自己吗?”
“我问你话呢!”郑素年语调不自觉地提高,“你们受过培训吗?你们知道那儿有多危险吗?地震带来的连锁反应你们了解过吗?单凭着一腔热血就来支援灾区,你们的父母知道你们这么不把命当命吗?不说生死,你们谁断了胳膊断了腿家里人能承受得起?”
他这一串问题把张一易炸得哑口无言,满脸都是无地自容。
“我不是说你们这些志愿者不该来,”对面人的态度让郑素年缓和了口气,“但在来之前得先做好准备,别头脑一热就冲过来了。现在灾区的情况我们都不清楚,你们要进去,该带什么东西,该准备什么设施,该和官方组织怎么配合,这些都得考虑。这么大的事你们着急,谁不着急?可是着急也不能这么没头没尾地就冲进去啊。这不叫志愿,这叫添乱。”
大概是因为他和邵雪认识,后面几个学生把他也当成了自己学校的。有个女生举了举手,弱弱地问:“我们知道了。学长,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呀?”
“怎么办?”郑素年心里火大,“你们跟我非亲非故的我管不着,邵雪跟我走。”
走了两步,身后忽地传来一个女孩的哭声:“我能不能回去呀……”
邵雪拽拽他的衣服,郑素年认命地回过头去。
“别哭,”他一声低喝,那个女生的眼泪一下倒流回去,“那你们听我的?”
包括张一易在内,大家都点了点头。
“你们人都来了,现在回去也不是个事。先统一找个地方住下,一定要跟家里人报平安。等天亮以后,要回去的结个队一起走。还有坚持要去灾区的,就和大一点的志愿组织联系一起去,别单独行动。”
顿了顿,郑素年又转向张一易:“这人是你带过来的,你就得保证全都好好地带回去。听懂了?”
“懂……”
“那我把邵雪带走了。”
“好。”
夜风清凉,邵雪穿着单衣单裤,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郑素年松开她的手,把书包里的外套扔到她身上。
“素年哥……”邵雪慢吞吞地说。
“你别跟我说话!”郑素年蹙着眉,“我在控制情绪,控制不好可能要骂你。”
他和邵雪认识将近二十年,这还是第一次发这么大火。邵雪乖乖地把外套穿好,没忍住,流下一滴眼泪。
“你还哭是吧?”郑素年完全没有哄她的意思,“你知道你妈有多着急吗?
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她的声音都在颤抖。你爸现在还在车上,一把岁数舟车劳顿的,你还好意思哭?”
“我知道错了。”她一天没喝水,喉咙都哑了,“你能不能别骂我了。”
火车站旁边的宾馆都满了,街上站了好多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人。郑素年带着她跑了五站地,总算订下了一家巷子深处的招待所的最后一间标间。
他这才松了口气。
“你说房间这么紧张,”邵雪还操心起了别人,“他们住哪儿呀?”
“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郑素年“哐当”一声把房门打开,对着不上档次的标间皱了皱眉,“今天差点就露宿街头。”
床单和被套都有点发黄,也不知道换没换过。郑素年从书包里拿出一件自己的衬衣,让邵雪把外套脱下来。
“你先去洗澡吧,”他把衬衣丢进邵雪怀里,“一会儿睡觉时穿我的衬衣,然后把外套铺在身子底下。”
听着浴室淅淅沥沥的水声,郑素年整个人瘫在了床上。
他摸索到手机给郁东歌打了电话:“郁阿姨,我找着邵雪了。她没事,明天就能把她带回去。呃……您先别跟她说话了,我已经骂过她了,您现在跟她说话也是骂她,先让她缓缓吧。真没事,这边挺安全的,等邵叔叔来了我跟他说在哪儿。”
水也不热,邵雪简单地冲了冲就猫着腰跑了出来。郑素年把电话一摁,臭着一张脸看她。
“我能先不跟我妈打电话吗?我怕挨骂。”
她开口就是这句。
“能。”郑素年无力地挥了挥手,“等我洗把脸,关灯,睡觉。”
找到邵雪以后,郑素年就感受到一种巨大的疲惫,好像从神经到肉体都被恐惧吸干了似的。他强撑着身子擦了把脸,几乎是爬回了床上。
他没跟邵雪发过这么大的火,灯一关,听着她那边的呼吸声,也有点后悔了。她当时那么害怕,他应该要安慰一下她吧。
自己光顾着生气了。
可他是真着急。
窗外好像走过去许多人,噪音一波又一波。全国人民都在担心这里,郑素年仔细琢磨了一下,寻思着等邵叔叔把邵雪带走,自己要不也去灾区帮帮忙?
今天对那帮学生也太凶了,到底也是年轻热血,他一盆冷水浇上去,就好像自己是个令人讨厌的成年人。这些事越想越睡不着,他一翻身,看见邵雪悄无声息地站到了自己床边。
郑素年浑身一震,一句“我靠”憋在嗓子眼里没喊出来。
“你干什么呢?”他半坐起来,咬着牙问。
邵雪松垮垮地穿着他的衬衣,衣摆拖到了膝盖,头发湿着披在肩膀上,借着月色看过去,好像一个姿色上乘的女鬼。
“我想和你睡。”
郑素年倒吸一口冷气:“你多大了?回你床……”
话音未落,邵雪就掀开他的被子,一骨碌钻了进来。他条件反射地弹起来,被邵雪一把抓住胳膊。
“你今天骂我。”
他叹气:“你活该,也不看看你做的是什么事。”
“错了你也不能骂我。”
“我着急啊姑奶奶。”郑素年浑身肌肉紧绷,“你回去郁阿姨也得骂你,这事还没完呢。”
“你为什么就不能哄哄我呢?”
邵雪手上一用力,郑素年就被她扯了回去,脸贴着她潮湿的头发,浑身汗毛倒立。
再跑,再跑也太不像男人了。郑素年长出一口气,犹豫着说:“那我……哄哄你?”
姑奶奶点了点头。
有股生理冲动从他的身体内部冲破层层阻碍,终于主宰了大脑。郑素年把邵雪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湿漉漉的头发,用一种自己都没想到的能发出来的气音说:“我在呢。”
胸口忽地一热,郑素年知道这不是头发没干的事。
“我都吓死了,”邵雪在他怀里大哭起来,“你还骂我,我都委屈死了。”
“我不对,”他把她抱得紧了些,“我错了,是我太着急了。”
邵雪还在哭,他绞尽脑汁,急得口干舌燥:“我在来的车上那个着急啊。
满脑子都是去哪儿找你,你渴不渴,饿不饿,有没有地方睡觉。我都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你出事的样子。”
“邵雪,”他闭了闭眼,理智的弦终于绷断了,“我……”
“我喜欢你。”
郑素年愣住。
邵雪红着眼睛从他怀里抬起头,凑近他的耳朵:“我喜欢你。
“素年哥,我喜欢你。”
往事五年、八年、十九年。古老的宫殿大雪纷飞,红墙和琉璃瓦全都被白雪掩盖。郑素年看着她清明澄澈的眼睛,中了魔似的问:“什么时候?”
“四岁?”邵雪垂下眼帘看着他的胸口,“八岁?十六岁?不知道。二的六次方,每次方都喜欢。”
“二的六次方是六十四。”郑素年一板一眼,“你才多大?”
“喜欢到二的六次方不行吗?”
“那六十五岁的时候呢,你要夕阳红吗?”
紧要关头也没个正形,邵雪气急,翻身压住他,伸手就扯他的扣子。
郑素年条件反射地抓住她的手。
“你干什么?”
她俯下身,凑近他的脖颈,一字一顿:“你猜。”
脑子里的弦又绷断一根,郑素年恨铁不成钢地慌了:“你多大?”
“我成年了,”邵雪眉毛一挑,“你也成年了,你说我要干什么?”
“不行。”他喉咙干得发痒,两个字憋了半天才说出来。
“我偏要。”
青春少年,谁还不对这种事有点概念。班里男生偷着看学习机里的视频,虽然他没主动凑上去过却也听得见喘息。只不过他们寝室的三个人脸皮都薄,最多也就是聊聊漂亮女孩再开开玩笑,说的话都是点到为止。
但真有这么个活色生香的女孩被搂在怀里,事情就不一样了。之前那些理论性的东西全都具象化,郑素年长吸一口气,胳膊一撑把邵雪压在了身子底下。
“那你可别怪我欺负你。”
郑素年发现,女生原来除了软,还很好闻。
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
城市已经从惶恐中回过神来。各地的救援纷纷集结,应急措施采取完毕。
郑素年觉得喉咙剧痛,爬起来喝了一杯水,大脑昏昏沉沉的。
桌子上放了一封信。
说是信,其实没信封。一张稿纸沿着中轴线折叠,印线上是邵雪龙飞凤舞的字体。他把信纸展开,看了半晌,颓然合上。
他似不信,打开又看了一遍。
心里空得似地震后的废墟,脑子里百万锣鼓齐鸣。
他摸出手机,翻到昨天那个大二的负责人给他留的电话。
他说:“你去灾区了吗?”
张一易被他骂过,此时还有些紧张:“是,我让女生都回去了。我和两个男生联系上了救援队,下午一起坐车去灾区。”
郑素年抹了把脸。
“我也去,等我。”
回程的车上,邵华和邵雪相顾无言。
邵华是五点多到的成都,邵雪主动给他打了电话。在车站旁边接上了邵雪,他长舒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没事就行。”
走了几步,他又问:“素年呢?”
邵雪脸不自觉地一红:“他想留下来帮帮忙,让我先回去。”
邵华没多想:“那也行,素年那孩子有分寸,不像你似的让人操心。我们几个同事都张罗着捐款和物资,你回去也帮着收拾收拾。”
邵雪点点头。
八千里路云和月。她头靠在玻璃窗上,慢慢闭上眼睛。
05.
“素年哥,喝水。”
说话的就是张一易。相处了一周多,郑素年也觉得是自己错怪他了。他是真想帮忙,之前也是真用力过猛。
经过最初几天的余震,这两天的情况总算是稳定下来。各国的救援队和捐款都陆续到位,只是水电和通信仍旧中断。志愿者忙得昏天黑地,郑素年也就不再想邵雪那档子事。面前便是生离死别,阴阳相隔,他们这些人的爱恨在这些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
有个被压在废墟底下的小女孩,学舞蹈的,两条腿神经全部坏死,被救出来的时候倒在郑素年怀里撕心裂肺地哭:“哥哥,我是不是再也跳不了舞了?哥哥你告诉我呀,我不要截肢,我新学的舞蹈还要跳给妈妈看呢。”
郑素年听着难受。小姑娘的哭声渗进骨子里,钻心剜骨地疼。他大半夜睡不着觉,披了件衣服往外走。
也没电,看路全靠漫天的星光。有个中年男人迎面朝他走来,立在三米远的地方不动了。
“郑素年!”
郑素年低着头走路,听到声音被吓得一哆嗦,抬头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大胡子,戴眼镜,脸只被星光映亮了一半。对方朝他走近一步,熊掌似的巴掌使劲拍他的肩膀。
“忘了我啦?潭柘寺,画室补习,我是杜哥呀。”
郑素年恍然大悟,大笑出声。
他们住的地方外面是临时搭起来的棚子。有老百姓从家里抢救出了桌子和椅子,摆成一溜供人坐着休息。杜哥瘫在一把太师椅上,抚着肚子望着天。
“你去美院了?唉,人就得认命啊。我考了那么多年都没考上,你一考就上了。”
“运气好。”郑素年笑笑,“你现在在哪儿?”
“在成都陪我爹开饭馆呗,当时不就说了吗?”他叹气,“这次出事,我看着新闻怪揪心的,就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谁知过来的第三天就能碰见你。”
“哎,对了,”他坐直了身子,“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出来干什么?”
“我啊,我难受。”
“病了?”
“不是,心里难受。”
“正常。”杜哥给自己点了支烟,又给郑素年递了一支,“你还不会?”
郑素年这回动摇了。
第一次抽烟,郑素年被呛得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杜哥回头望着一片狼藉的城市,悠悠地叹道:“其实我这些年一直想不通。画画是一个我求而不得的梦,我老想着能靠它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可我画的画没人买,想去的学校也都不要我。人最痛苦的不是没有梦想,而是有梦想却没天赋。
“这次地震我家那边也有遭灾的。看着他们,我就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就好像自己这条命是偷来的似的。年轻的时候不认命,求而不得就痛苦,现在却突然明白了。怎么活着不是活着啊,反正都是一辈子。
“喜欢画画没法当职业,那就自己画着图一乐呵。喜欢一个女人又没法在一起,就别瞎惦记了。”
烟雾缭绕,郑素年被熏得闭上眼,那信纸上的话又一字一句地跳到他眼前——
“素年哥,我不是晋阿姨那么伟大的女人,为了爱情能放弃无限可能的未来。
“我还有太多想干的事,我没法陪着你一生。
“我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们都有自己用生命热爱的未来,我也知道我们都不会为了对方放弃自己的梦想。
“那就趁着最好的时光道别吧。”
他在离家乡千里之外的西南高原,被劣质香烟呛得泪流满面。
06.
柏昀生动了动脖子,只听见颈椎处传来一阵“咔嚓咔嚓”的响声。
和他合租的小白领被公司派去外省出长差了,这间两居室连带着客厅就短暂地全部属于他。这个暑假,北京奥运会筹办得如火如荼,出了门全是穿着蓝t恤的志愿者和一脸探寻神秘东方的老外。郑素年放了假也没回家,在他的客厅一住就是一周多,每天跟柏二黑混吃等死,打发时间。
天黑了。
奥运会开幕式才开始没多久。柏昀生画设计图画得脖子疼,出了门从冰箱里拿了两瓶冰可乐,把其中一瓶扔进郑素年怀里。
“人海战术啊,”他一屁股坐到柔软的沙发垫上,饶有兴趣地看着房东给他们留下的破电视屏幕,“老谋子的一贯风格。”
郑素年半死不活地应了一声,一口气喝掉半瓶二氧化碳。
舞台特效呈现出巨大的画卷,浩瀚山河慢慢浮现。柏昀生调小了些电视的背景音,装着心不在焉地问:“你这次过来是怎么了?”
“没事,”郑素年懒散地说,把剩下的半瓶也干掉,“你们那旗袍怎么样了?”
“初稿交了,在等修改意见呢。”
郑素年没反应,柏昀生一脚蹬到他的腿上。
“你有事就说,这半死不活的真恶心。”
一段格外漫长的沉默。
屏幕上的画卷卷了起来。几千名群众演员又站了出来,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震天动地的鼓声里,郑素年一脸的一言难尽:“邵雪把我……你懂吗?”
柏昀生以为他已经不想说了,半口可乐含在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喷了出来。他手忙脚乱地拿纸把沙发和地板擦干净,拍着大腿痛心疾首:“是我的理解有问题还是你表达不清?”
“就是你想的那样——不是,你说她事都干了,还说九月就要出国,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郑素年吸了吸鼻子,“她跟哪儿学的这么流氓啊。”
柏昀生:“……”
“她说我们俩志不同道不合,我要做修复师朝九晚五,她这一走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她说自己不是我妈那么伟大的女人,为了爱情愿意放弃自己无限可能的未来,趁着现在两个人都没沉进去当断则断是最好的结果。”
柏昀生目瞪口呆地听完,发自内心地鼓了两下掌。
“厉害。”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奥运。开幕式结束了,奥运村的烟花还没放完。不间歇的炮声里,身边裹着浴袍的女人嫌弃地推了推邵雪的腰。
秦思慕刚洗了澡,身上香喷喷滑溜溜的,卸了妆皮肤也又白又细,当真是个妙人儿。
“你回你那屋睡行吗?”她边往脸上拍润肤水边轰邵雪,“咱们俩都是随行翻译,待遇是一样的,你为什么非住我这屋啊?”
奥运会,这些小语种学生基本全体出动。秦思慕作为学生会干事,做语言类志愿者责无旁贷,连带着把邵雪也带了进去。邵雪当时也是头脑发热,欧洲国家的语言觉得没有挑战性,辅修了一个非洲国家的官方语言——阿姆哈拉语,除了她的教授,全国也没几个人学。
该国运动员来参加奥运会,邵雪被安排到一个一米九二的长跑选手身边,瘦弱得像只小鸡仔。
“我不,我就要睡你这屋。”
秦思慕涂完脸又涂胳膊:“行行行,你爱睡哪儿睡哪儿。我这两天都要被晒死了,再让我成天站太阳底下,我的皮都要爆了。”
邵雪得了恩准,欣然地躺进了秦思慕的被子里。
“你学校的事怎么样了?奥运会完了就该走了吧?”
“是,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
“运气真好,我大一时要有这机会我也一加三。”
“嗯……”
“怎么了?”察觉出她的欲言又止,秦思慕瞥她一眼,“什么事啊?”
邵雪坐了起来:“思慕姐……我……我不是五月份去四川了吗?我那天、我那天和素年哥……”
大概是她的表情太过微妙,秦思慕这人精一眼就把她的欲言又止看透了。
“怎么回事?”要不是碍于脸上涂着面膜,秦思慕早就控制不住表情了,“这个郑素年,看着衣冠楚楚的,原来是这种人……”
“哎呀不是,”邵雪赶忙辩解,“是我主动的……”
秦思慕:“……”
“我也没预料到呀。”秦思慕看她的目光太过鄙夷,邵雪又试图撇清关系,“这种事也是,发乎情,天时地利人和的,我也就顺其自然了……”
“发乎情?我还止乎礼呢!礼呢?礼呢?”秦思慕气得戳她的脑门,“你人都要走了还来这么一出。你要是个男的,这事都够演一出始乱终弃的大戏了!”
邵雪绝望地倒回枕头上。
“郑素年真可怜。”秦思慕仰天长叹,“邵雪,你厉害。”
邵雪随行的黑人大哥虽然长得高,但一点都不凶,笑起来一口大白牙,吃北京烤鸭的时候高兴得像个孩子。不用随行翻译的时候,邵雪就溜到场馆里找其他组的同学聊天。
没走几步,她便见到张一易像根柱子似的杵在岔路口。她过去推了他一把,只见这人晃了晃,一脸痛苦地转向了她。
“我都快中暑了,”趁着这个点没比赛,他拉着邵雪到一处阴影里叫苦连天,“你们随行的多舒服啊,我在那岔路口一站一整天,中文说完说英文,脸都要晒脱皮了!”
“能者多劳嘛,”她把黑人大哥塞给自己的老冰棍递给他,“多站一会儿呗,说不定还能吸引来看奥运会的漂亮妹子。”
漂亮妹子连个影还没有呢,郑素年和柏昀生倒是来了。
郑素年他们学校分着的比赛票特别冷门——手球,两人听都没听过。他赖在家里不想动,被柏昀生连哄带骗地拖出门。
“好歹也是奥运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柏昀生苦口婆心,“你别浪费了门票啊。”
鸟巢的太阳当空照,郑素年站在三岔路口就不动了。邵雪刚把冰棍塞进张一易手里,一回头,就和郑素年四目相对,火光四溅。
柏昀生摸遍了浑身上下,掏出一包纸巾。
“我去个卫生间,一会儿你直接去赛场找我。”
青天白日的,鸟巢上面火炬的光显得极其微弱。邵雪和郑素年坐在一处阴影里,谁也不开口。
还真是根放在碗沿上的筷子呀。一旦失去了平衡,就再也回不到最初了。
沉默许久,郑素年没头没尾地说:“我真的没想到能碰见你,不过好在……我最近一直带着。”
“早就想给你,一直没机会。”他轻声说,“她当初说要留给你,我没在意。
要是现在不给,大概以后……就更没机会了吧。”
他递过来的竟是那件淡蓝色的旗袍。
时光回到了十四岁时的那个下午。晋阿姨悄悄和她说:“那些衣服有什么好看的,阿姨这里有些好衣服,等你大了就能穿。”
这样的女人呀。
她教会了邵雪什么是美,什么是远方,什么是爱情。
却也用她一生的结局让邵雪对需要放弃未来的爱情感到畏惧。
郑素年笑着问:“我们以后是不是见不到了?”
邵雪没回答,郑素年自顾自地继续说:“那抱一下吧?”
“素年哥,”她终于开了口,“对不起。”
他笑了,笑得温和又宽容。
他对她没有办法,二十年都没有办法。
他在奥运村八月刺眼的阳光下慢慢抱紧了她,就好像抱紧自己二十多年的岁月。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