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昔有琉璃瓦》第十二章 尘归尘,土归土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01.

邵雪打心眼里感谢张祁带着他女朋友回国见家长这事。

她终于可以从邵华和郁东歌对她“你们俩到底什么时候搞上的”和“这么多年不回家你有没有良心”的质问中短暂地逃离。但非常神奇的是,郑素年言谈间对张祁女友透露出极高的崇敬之情。

他们俩连面都没见过,这就让邵雪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见了父母,当然也得见这两个发小了。张祁的女朋友叫魏铭辛,哥大心理学博士,眼睛不大,但闪烁着看透人心的智慧之光。

这是高级知识分子的联姻,代表着下一代优秀基因的传承。

邵雪是学语言的,记忆力和联想力都堪称一流。所以当张祁无意间提起一句“她之前是我p大的学姐”的时候,邵雪条件反射地问:“告别得正式的那个?”

学姐一脸问号。

张祁抱头鼠窜,被郑素年和邵雪追着打,一边打一边质问:“那么早就勾搭上了还瞒着我们!还跟那假惺惺地说,学姐说告别得正式!你讲不讲义气……”

张祁蓦地停下脚步,回头大吼一声:“你们俩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也没和我说啊!”

魏铭辛轻轻“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你就是张祁那个算2的六次方还一次次乘,数学考了三十二的发小啊?”

张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刚刚建立的微弱优势迅速崩塌,被邵雪捂着胸口控诉:“张祁,你重色轻友!你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张祁尚还是博士在读,挣的钱远比不上已经拿到心理医师执照的女友,没羞没臊地过着知识分子被包养的生活。偶尔拿出奖学金给魏铭辛买个包恨不得吐血身亡,后来的半顿饭都在和郑素年彼此分享“女朋友挣得比自己多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酒足饭饱之后,两个男人的话题迅速从感情经历转变成了家国天下,邵雪听得无聊,拉着魏铭辛去买化妆品。魏铭辛在眼妆区游荡许久,最后买了一整套眉妆产品。

她说:“因为我没有眉毛。”

如此坦诚地承认自己的缺陷,让邵雪一下子觉得这个学霸平易近人了许多。

回去的路上,邵雪按捺不住自己的八卦之情:“你跟张祁是怎么在一起的啊?”

魏铭辛想了想:“他大学的时候暗恋我。”

邵雪:“你这么确定?”

魏铭辛:“我是学心理学的啊……“后来他要出国,也没跟我表白,我们俩都觉得没戏的事就没必要说破。

申请研究生的时候我拿到了哥大的offer,他跑到机场接的我。

“再后来就顺理成章了呗。他没皮没脸的,每周都要开车去我的学校看我。

我毕业以后去他那边找了份工作,两个人就正式在一起了。”

邵雪一边听一边感叹你们学霸谈恋爱果然与众不同。如果所有人都能做出这种简化人生的选择,这世间想必会少了一大半的痴男怨女。

她们俩提着购物袋坐回餐厅的椅子上,张祁终于注意到两人的女友消失又出现了。

“你们俩去干吗了?”

“分享了一些关于你的八卦。”

“什么?”张祁如临大敌。

魏铭辛饶有兴趣地把手臂压到桌子上:“什么华罗庚第二也得吃鸡翅,还有p大之光一类的。”

张祁:“邵雪我跟你拼了!”

02.

邵雪站在窦思远家楼下,亮开嗓门“嗷”的一声:“乔木姐——”

窦言蹊从郑素年的车窗里冒出了个头,跟着叫:“妈——”

郑素年单手拎着台灯,急匆匆地走回门口:“你们俩喊什么呢?扰民。”

窦思远搬家,郑素年就开车来帮他们运点贵重物品。搬家公司的开了一车家具出了小区门,这夫妻俩还在楼上磨磨叽叽不下来。

邵雪本来特别积极地想去帮忙的,被郑素年指示坐在车里看着窦言蹊,原话是“这小兔崽子忒能跑,搬上搬下的再砸着他”。

“他们俩怎么还不下楼啊?”邵雪坐回副驾驶座,怀里一个探头探脑的窦言蹊。

“楼上还有几箱子旧东西没检查完。”

“直接扔了呗。”

“你懂什么呀,破家值万贯。万一那箱子里有万历年间的茶杯呢?”

“瞅把你们能的。”邵雪翻了个白眼,“一天到晚嘴上没个把门的,还万历年间,别是顺的文物,到时候把你们都抓起来。”

“行了,咱们先开走。”郑素年一拉安全带,发动了汽车,“思远哥说一会儿就追上来。”

傅乔木正对着两箱子零碎物件发脾气。

窦思远有一毛病,就是不爱扔东西。出去旅游买的纪念品,窦言蹊用得没水的彩笔,甚至早就读不出的光碟。他家阳台上有空着的纸箱子,碰见不知道丢不丢的就往里一扔,傅乔木也一直不知道。

这回一搬家,全都暴露了。

要全是垃圾也就算了,她还从里面找出几张大学毕业的合照来。不用的数据线和落满灰尘的风铃缠在一起,傅乔木越理越生气,一脚踹开纸箱子坐到了墙根。

“怎么啦?”窦思远自知理亏,勤勤恳恳地整理着另外一箱,“这多有意思啊,就跟海盗挖宝藏似的。”

“要挖你自己挖,我不管,”傅乔木气呼呼的,“不是你这破箱子咱们早就走了。”

“慢慢来嘛。你也是个做修复的,怎么脾气这么急?”他又从箱子里摸出一个去秦皇岛买的海螺,“你看你看,小螺号,滴哩哩吹!”

傅乔木转过头去,懒得看他。

窦思远那边是窸窸窣窣搬东西的声音。他倒真是脾气好,把东西拿出来,擦干净,要的放左边,不要的放右边。箱子渐渐空了,屋子里飘浮着静静的尘埃。

傅乔木忽地听到他说:“哎,你看这个。”

她还在气头上:“不看。”

“你看看嘛,”对方死皮赖脸地凑过来,“绝对有惊喜。”

有个红色的东西从眼前一闪而过,傅乔木下意识地往他手的方向望过去。

隔着飘浮的尘埃,隔着悠远的岁月。

竟然是那部红色的诺基亚翻盖手机。

恍惚间又回到2003年的美院大门口,男生站在太阳底下,没头没尾地把塑料袋塞进她手里。塑料袋揉捏起来发出细碎的“哗啦”声,她仰起脸,还以为自己的脸是被阳光晒红的。

傅乔木伸手去抢,没抢到。再扑,一下扑进窦思远怀里。

“乔木,”他在她耳边长长地叹息,“能跟你结婚生孩子,我这辈子真是走了大运了。”

“是,”乔木小得意地逗他,“你是走了大运,我可是倒了大霉。”

他没反驳,蹭了蹭她的肩膀,从脖颈一路吻过她的脸颊,最终轻轻碰了一下她干燥的嘴唇。

乔木回吻,咬得他眉毛一跳。

“你的吻技还是这么差。”

“不满意?”

“可我还挺喜欢的。”

窦言蹊被邵雪捂着嘴,两个人从门缝里围观了这对夫妻档全程婚后调情,基本忘了自己是回来拿新家钥匙的事。

“你看什么呢?”郑素年先回过神来,推了一把邵雪。

邵雪神情恍惚,但仍然没忘了把窦言蹊的嘴捂紧:“我……我就看看,让他们继续。”

03.

邵雪本来做自由翻译做得挺好的,挣的钱够吃够穿,却还是耐不住郁东歌一天到晚催她找份正经工作的唠叨。

“你有没有五险一金?接不着单子怎么办?天天睡到十点多才起,就你这样的,银行信用卡都不给你额度。”

邵雪欲哭无泪,明明是在自己家里,怎么会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你先听她的嘛,”郑素年一边刷手机一边安慰她,“等你跟我结了婚,想干吗干吗,住我家里十二点起来也没人唠叨你。”

邵雪直觉他又给自己下了套:“谁要跟你结婚了?”

“你不跟我结跟谁结?”郑素年正色道,“我的初吻和初夜都给你了,你可别翻脸不认账啊。”

邵雪觉得自己可以去回答“男朋友天天演秦香莲是一种什么体验”这个问题了。

郁东歌催得紧,邵雪选了个良辰吉日给一家语言培训学校投了简历。过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突然朝九晚五她还真有点不适应。培训期过了,公司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分配去杭州做一个季度的意语课老师,美其名曰“觉得她有潜力,分配到外地锻炼一下回来好提拔”。

郁东歌这下不乐意了,好不容易才回来的闺女一走又是三个月,嘟囔着让邵雪换份工作。这下连邵华都看不下去了,拍着桌子训自己的老婆:“你怎么那么麻烦?孩子自由职业做得好好的硬轰去上班,上班就得听人安排。

现在好了吧,出差三个月,人家辛辛苦苦过了培训期你说辞就辞啊?”

邵雪赶忙给邵华盛米饭:“哎呀,我妈也是担心我,就嘴上说说而已嘛。

哎爸,你看我蒸的这米饭,粒粒分明,你们以后别吃得黏黏糊糊的,这个水量蒸出来正好。”

郑素年在一旁吓得不敢说话,偷偷吐出一粒沙子。

临走那天,郑素年把邵雪送去了火车站。他有好多年没来这个地方了,看着街边矗立着的那幢不中不洋的建筑,心里还生出一丝惆怅。

“不卖站台票了,”他站在进站口一脸抑郁,“就让送到这儿。”

“我自己进去就好啦。”她大大咧咧地挥挥手,从郑素年手里把箱子接过来,“到宾馆就给你打电话。”

“上车发个微信,”郑素年突然变得唠叨起来,“到站也发,上出租车发车牌号,别打黑车。晚上我跟你视频。”

邵雪失笑:“我都多大了,以前又不是没自己出过门。”

他这才闭上嘴,沉默着点了点头。

西站的人潮来来往往,没人注意到这对即将分别的小情侣。郑素年忽地伸出手,一把将邵雪拽进自己怀里。

“我很快就回来了。”邵雪在他怀里轻声说。

郑素年点点头,下巴压在她柔软的头发上。她的身体温热,让他的血液逐渐回流到五脏六腑。

看她排队过了安检,站在透明的玻璃后面收拾背包和箱子,郑素年突然忍不住喊了一声:“邵雪。”

周围那么大的噪音,还隔着玻璃门和人潮,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听见的。

邵雪回过身看着郑素年,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他也挥了挥手。

然后,她拿着行李倒退着走了两步,身子慢慢地转了回去。

那个场景会一辈子刻在他的脑海里。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他也是那个时候,真真正正地,可以拍着自己的胸口告诉自己:自己想娶这个女孩,与她共度余生。

上一次有这种想法是在去往大理的火车上。年少轻狂,不敢承诺未来,更不确定自己的感情。

如今他知道了。

他爱她。无论祸福、贵贱、疾病还是健康,他都将爱她、珍视她,直至死亡。

邵雪在杭州安顿后不久就联系上了康莫水。

康莫水的电话号从邵雪记事的小本子上转移到一部又一部更新换代的手机上,却从来没有被拨打过。这个女人的模样随着时间逐渐淡化,到最后只成为一个象征着邵雪童年逝去的符号。

电话接通的时候,邵雪的心莫名地狂跳起来。

“喂?哪位?”

熟悉的女声从话筒里传出来。温温柔柔的,好像不曾经历过岁月的蹉跎。

“康阿姨,我是邵雪,我来杭州了。”

康莫水住的地方离西湖不远。邵雪约了个晚上没课的日子去她家吃饭,开门的竟是个中年男人。

“是邵雪吧?我是莫水的丈夫。”

邵雪伸出手和他礼貌地握了一下,只一下就感受到这个人手掌传达出的力量。有时候相由心生也不是没有理由,男人的皮肤有些黑,眼睛很大,面容透着宽容和可靠。

康阿姨刚从卧室走出来,看见邵雪欣喜地上前一步。

“让阿姨看看,都长这么大了。我还以为你要晚点过来呢,晚上没课了?”

“今天没有,”邵雪笑笑,过去拉住康莫水的手,撒娇似的说,“阿姨我好想你啊。”

“我也是。”

康莫水的丈夫是个中学老师,看她们俩坐在沙发上聊天,自觉地去厨房做起晚饭来。邵雪想去帮忙,被康莫水拉了回来。

“你是客人,哪有让你上手的道理。”她宽慰道,“他手艺不错,你一会儿尝尝。”

邵雪瞥了一眼厨房里男人微微弯着腰的背影:“哪儿认识的呀?”

“别人介绍的,”康莫水小声地回答,“聊了一段时间,他对我不错,就结婚了。”

“孩子呢?”

“不要孩子。”

“不要?”

“嗯,”康莫水很坦然,“我不想要,他也不强求。两个人就这么平平淡淡过日子,也挺好。”

邵雪心悦诚服地点点头,觉出这男人的不一般来。

康莫水的资历深,还被一些学校聘请为客座教授。她调侃自己:“书没念过多少,也当了一回教授。看见那些学生,就想起了你和素年。年轻真好啊。”

“康阿姨,我都二十六了。”

“是吗?那也不小了,我还老当你是十几岁的小孩呢。”

看邵雪笑,她又凑过去:“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

邵雪挠挠头发。

“不想说也没事,”康莫水怕她尴尬,“我都快四十了才把自己给嫁出去,还跟这儿问你……”

“回去,”邵雪却忽地说道。她抬起头,有点羞涩,但很肯定地说,“回去就结婚。”

“跟谁呀?”

“郑素年。”

康莫水身子往后一倒,笑得前俯后仰:“还真是他呀!”

她笑得太好看,眉眼上扬,让邵雪想起了当初在她公寓看到的那张照片。

于是邵雪也跟着笑起来。两个女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硬是把在厨房里做饭的男人引出来看了一眼。

康莫水送她走时说:“爱一个人,好像也没有那么难。”

哪有什么难的呢。遇见了,爱上了,相守了,相知了。

这就是爱情的全部了。

04.

邵雪的公司老外很多,每天都琢磨些花花招数来调动学生的激情,折磨教师的身体。八月份有个从美国来的老师硬要办个化装舞会,半个班的学生发短信让邵雪也去,把她逼得翻遍了自己的衣橱。

最后,她竟然从行李箱里找出了晋宁送自己的旗袍。

有的衣服就是这么神奇。国外的婚纱可以母亲穿了传给女儿,旗袍则是几十年样式也不显得过时。邵雪千辛万苦地把自己套进那条蓝色的旗袍里面,照镜子的时候却格外悲伤地发现:胸那块太松了。

脱了衣服,她只穿着内衣躺在床上查起周围的旗袍店来。改胸围是个大动作,她按照评分高低从上往下看,最终选中了一家离自己两站地的“昀锦旗袍手工定制”。

名字倒是挺好听,她心想。

“柏记,”千里之外的北京城,柏昀生和郑素年碰了碰杯沿,“第三家分店的合同签了。”

郑素年就喝了一口,然后把玻璃杯放在一旁。

“怎么回事啊你?”柏昀生不满道,“自从邵雪回来,你是又戒酒又戒烟,不至于吧?”

“你也少喝点吧,对身体不好。”

柏昀生兴致缺缺地放下杯子。杯底磕在玻璃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有人发来短信,他打开屏幕简单地回复了一下。

顾云锦的侧脸一闪而过。

“顾云锦还没信?”郑素年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对面的人“嗯”了一声,又迅速把手机锁屏。

“你行了,柏昀生。”郑素年往后仰了一下,直视他藏在烟雾后的双眼,“我那天看见薛宁上你的车了。”

邵雪套了一件宽松的卫衣,晃晃悠悠地走进“昀锦旗袍”店里。

虽然开在商业街上,但门脸很小。店里挂满了定制旗袍和布料,狭长的铺面深处坐着个女人。

邵雪一直觉得自己长得还行,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见过的漂亮女人也不少。

可是那个女人抬头的一刹那,她还是呼吸一滞。

“您要做旗袍吗?”

她轻飘飘地开了口。

屋子里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柏昀生迟疑了一下,手指不自觉地转动着桌子上的玻璃杯。他说:“我和薛宁……她爸爸实在帮了我太多忙。”

“那你就别在这儿立牌坊。”

柏昀生一愣:“郑素年,你骂谁呢?”

“我骂你呢。”郑素年抬头,轻蔑地看着他,“骂得不对?”

“这个可以改,”女老板抿着嘴笑,“从小改大难,从大改小好改。”

邵雪点点头,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悲伤。

店里有个本子,邵雪走过去写自己的姓名和联系方式,一边写一边聊起天来:“你在这儿干了多久了?”

“四年了。”

“就做旗袍定制啊?”

“对,都是些小单子,好做。”

“现在高定那么火,我有几个朋友都去做了。我看你手艺这么好,怎么不考虑考虑?”

她低下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想碰。现在这样,挺好的。”

邵雪点点头,又看了一遍自己的信息有没有写错。

“你店的名字还挺好听的。”

对方欣然应下:“是呀,蛮好听的,还是别人给我取的呢。不过现在就我一个老板。”

“啊?”邵雪有点好奇,“那那个人去哪儿了?”

对方面色如常:“死了。”

邵雪吓得手一哆嗦,在刚才写的字上画了一条三厘米长的黑线:“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问的。”

“没关系的,”女老板笑吟吟的,脸上没有一点情绪波动,“很早以前就死了,只不过我知道得比较晚而已。”

邵雪语塞,过了半晌安慰道:“人固有一死,节哀顺变。”

“真的没事。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现在也不觉得难过。”

看她真像没什么的样子,邵雪便低头把自己被画花的电话号码在旁边又写了一遍。

屋子里没开灯。

椅子翻倒,酒水洒了一地。郑素年在三分钟前摔门而去,留下柏昀生躺在地板上。

地上有玻璃碴子,把他的手臂割出几道伤口。他艰难地爬起来,手掌忽地一阵剧痛。

血一滴一滴地流进泼洒在地板上的酒液之中,变成了一摊血水。

门口传来响声,吊灯“吧嗒”一声被点亮。

一阵急促的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

薛宁被满地狼藉吓得短促地尖叫起来,随即便要伸手去扶柏昀生。

“你别过来。”他低沉的声音好像一只受伤的狼,让薛宁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柏昀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前如过电影似的开始过自己这一生——十七岁,他说:“咱们以后,都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好不好?”

二十一岁,他说:“你知道的,我的运气一向不好,所以什么也不敢错过。”

二十五岁,他说:“我要是能娶你就好了。”

二十六岁,他说:“你真是什么都不懂。”

今年他二十九岁。

他二十九岁,一身的酒,一身的血,一身的往事不可追。

柏昀生想,他从今天起,死了。

他不再是柏昀生,而是一个自己也不知道姓名的人。那个爱着顾云锦的人已经死了,那个做了无数见不得人也拿不出手的事的柏昀生,已经死了。

不然他会疯的。

他现在是一个新的人。

然后他抬起头,握住了薛宁的手。

“在一起吧。”他说,整个人恍惚着,然后跪在地上号啕大哭,“薛宁,在一起吧。”

他手上的血水沾染在薛宁毫无瑕疵的手上。那是一双没受过苦的手,不像顾云锦,骨节处有顶针磨出的薄茧,还有一些被针刺破的小口子。

薛宁蹲下身,反握住他的手。

她没有办法,她爱这个人。

从见到第一眼就喜欢。

“好。”

05.

窗户上结了一层白霜。

郑津把自己的证件掏出来递给办事员。对方是个年轻的小姑娘,手脚利索地核对完毕,很快从桌子上推回给他。

“后面那排。”

他点点头,抱着花进了骨灰堂。

他上次来是清明的时候,那天人很多,他挤在人群里望着照片上晋宁的脸,什么都没说,什么也都说不出。

今天没有人。

他来得很早,骨灰堂里没有人。空荡荡的房间里,晋宁微微扬起嘴角,目光温柔又静谧。

“素年,”他缓缓开口,嗓音有些沙哑,“素年要结婚了。”

晋宁好像点了点头。

他笑笑:“我就知道你会同意,你那么喜欢小雪。婚礼定在明年春天,两个人这两天正忙着拍婚纱照。”

“有一套特别好看。小雪穿的是你送她的那件旗袍,看着就……看着就让我想起你。”

他哽咽了一下,但很快止住了。

“不能哭,对,不能哭。这么好的事,我是来告诉你让你高兴的,我怎么能哭呢。”

他半坐在冰凉的地砖上,伸出一只手,轻轻地碰了碰晋宁的脸。

“这是你最喜欢的百合花。你说我,以前也不懂这些,从来没送过你花。

这是我来之前特意去花店买的,我让他给我挑的最好看的五朵,也是最新鲜的、最香的,你闻。

“闻见了吧。

“你看看,我们都老了,都要做人家的公公婆婆了。以后啊,还要做人家的爷爷奶奶。你说叫什么好?哎,孙子的名字你想好了,就托梦告诉我。”

说完这些话,他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紧接着,郑津从上衣兜里拿出来一个八音盒,拧上弦,放到了晋宁的骨灰盒前。

然后,他也没告别,自顾自地就走了。

那八音盒卡了一下壳,台座上的小姑娘轻轻颤抖了一下,便开始流畅地旋转起来。台座底下的外文被擦得锃光瓦亮,在昏暗的怀思阁里熠熠生辉。

eternità。

夕阳照着琉璃瓦,反射出柔和的光,光晕里映着千年的富丽堂皇。黑发黑衣的年轻女孩,耳朵后面别着红色的樱桃发卡。

她漫不经心地说:“eternità。意大利语,永恒不朽。”

(全文完)

结婚是件麻烦事。

发请柬,定酒席,这都是男方家的责任。郑津不擅长这些事,把自己弄得手忙脚乱的。好在亲家是二十多年的老同事,早早地过来帮忙张罗。

邵雪那种性格,什么都要操心。婚礼当天三点多起,做头发的时候抓着婚庆公司的人一个劲地问流程。到后来郑素年那边打来电话,新郎大早上怒斥新娘也是头一回:“你就坐那儿负责美就行了,别的事有我呢!”

邵雪把电话一挂:“思慕姐,你别告状了行吗?”

秦思慕早就溜到楼道里看贴花去了,邵雪这才老实下来。

年轻人爱热闹,婚礼定了个户外花园。做修复的同事坐了两排,剩下的都是同学和亲戚。和煦的阳光洒在人们脸上,宾客的心情都变得格外好。

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好事。

郑津起得太早,有点犯困。人们边叙旧边等待婚礼开始,他仰在椅子上,半梦半醒。

当年,也是这样的太阳。

他那时候也就二十出头吧。在钟表组做修复做得心无杂念,有一天突然被叫去铲树根。

是一棵新栽的无花果树,叶子还没抽绿,根旁尚是新泥。他一铲下去深及根系,脆弱的枝丫抖得像筛糠。

身后一声尖叫,晋宁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铲子。

“你干吗砍我的树?”

本来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还碰上这么个咄咄逼人的祖宗。郑津憋得脸番外一旧事隔天远

都红了,还好罗怀瑾及时出来救了他。

“你吵什么呢?”

晋宁过去找师父:“师父你看他,我好不容易栽的无花果,他给我砍了。”

郑津冤得不行:“是我师父让砍的。他说这树太高了,有安全隐患。”

晋宁狠狠地瞪着他。他倒好,目不斜视,在心里暗自琢磨:这姑娘眼睛倒是挺大……

“郑老师,快开始了。”郁东歌推了他一下,和邵华一起坐到了他身边。

“巧不巧,当了这么多年同事,如今成亲家了。”邵华揶揄道,逗得坐在另外一边的乔木和思远直乐。台上音响发出一阵嗡鸣,司仪款款走到话筒旁。

老掉牙的开场白,讲的都是他听过的话。许是因为在花园里的缘故,台底下突然跑过去一只猫,吸引了郑津的目光。

猫?

这个日子,他怎么一直走神呢?郑津拍拍脸,还是没忍住,继续陷进回忆的长河里。

修复室的院子里有许多猫。

都是野猫。趁着夜深人静占据大小庭院,到了早上还不愿离开。看见郑津开门高傲地瞥他一眼,再不慌不忙地蹿上琉璃瓦顶。

晋宁天天蹲在他们钟表修复组的院子里喂猫。

有一次,一只猫跟老鼠打架输了,耳朵缺了一个角,躲在院子里哼哼唧唧求安慰。晋宁想给它上药又摁不住它,叫了郑津来帮她压着猫爪子。

“你小心它挠你。”

“没事,”晋宁心大,“你摁着,它识好歹。”

野性难驯,人家还真不领这个情。药有刺激性,抹上去激得猫龇牙咧嘴,抽出爪子就往晋宁手上抓。郑津眼疾手快地一挡,手背上赫然三条抓痕。

细小的血珠从他的手背渗出来,晋宁慌了神。

“去医院打针吧。”

“猫挠一下要打什么针?”郑津觉得她小题大做,“以前也被挠过,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这是野猫,又没打疫苗。”晋宁不依不饶,“它刚还跟老鼠打架呢,谁知道爪子上有没有传染病。”

拗不过晋宁态度坚决,他们俩请了假去了一趟最近的医院。那医生也是负责,打了针还给包扎上。伤口明明不深,绷带却缠了一圈又一圈,看上去仿佛骨折初愈。

郑津家住得不远,纵横交错的胡同里住的都是几百年不曾移居的街坊。

院子门口乘凉的老大爷盯着飞一般骑行而过的晋宁,颇为恍惚地自问道:“女孩骑车带着大小伙子,什么世道啊这是?”

郑津父母走得早,家里只有个六十多岁的奶奶。奶奶脑子不清楚,看见晋宁送郑津回来也不说话,细细地端详两个人,半晌忽地蹦出来一句:“这个丫头真好看,是不是我的孙媳妇?”

晋宁羞得扭头就跑。

第二天郑津去得晚了,老师傅早已把门打开。他搁下包,忽地发现压桌子的玻璃上,放了一小堆新摘的无花果。

“郑老师,郑老师。”郁东歌在一旁叫他,“要给你敬酒呢!”

郑津一个晃神,急忙站了起来。

郑素年和邵雪早就说婚礼麻烦,他其实心里也这么觉得。不过人生在世总得顾忌一下人情世故,他也怕别人在背后对他们家指指点点。本来以为要麻烦也就是麻烦年轻人,没想到自己一把岁数了也得跟着折腾。

敬酒要上台,台底下坐着几十名亲朋好友。邵雪恭恭敬敬地叫他“爸爸”,他便按规矩喝了酒,然后把这个认识了二十几年的小丫头给扶起来。

转过身,司仪还要讲话。

郑津只觉得台底下的人脸逐渐模糊了。

晋宁常来钟表修复室找他。

他没太和女孩接触过,只觉得晋宁一天叽叽喳喳的,倒也不烦,天南海北什么都说,两个人慢慢熟稔起来。

她那天拿来一个摔坏的八音盒。那年头这东西还是个稀罕物件,更何况盒子的造型格外别致。半圆形的凹陷里,矗立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她右手提着裙摆,音乐响起的时候,女孩本是会随着音乐转动的,可现在却因为外力的磕碰有些断断续续。

八音盒的底部写了一行郑津不认识的外文:eternità。

他难得好奇:“这是什么意思?”

晋宁正拿着他刚修复好的一个小钟表研究,听见他说话,把头转过去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eternità。永恒的意思吧,还有不朽。意大利语。”

他笑笑,把八音盒端正地放到桌子上。

“你懂意文?”

“嗯,以前在英国学过。”

“你以前在英国?”

“留过学。”她好像不太在意,“我来这儿就是学个经验,明年就申请意大利一所学校文物修复的研究生。”

郑津低下头。

“不好修?”

“没……没有。”他检查了一下八音盒,把底座拆卸下来。这东西和钟表其实也没什么不同。齿轮,发条,螺丝,西洋人的东西都带着一股机械革命的味道。螺丝刀转了个圈,他给齿轮上了润滑,一眨眼的工夫就修好了。

晋宁拿了八音盒蹦蹦跳跳地往外走,他忽地叫住她。

“晋宁,”他的嗓子突然变得很干,“你……能不能不要走?”

“怎么了?”晋宁却会错了意,“我先回临摹组,咱们俩中午要不一起吃饭?”

他苦笑,摇头,叹气。

“行,我中午在外面等你。”

“爸,爸,”郑素年在后面轻轻地碰了他一下,“你要不说两句?”

话筒递到他手里,郑津还没反应过来。底下几百只眼睛往上看,他手心一下出了不少汗。

“啊,”老干部特有的开头,郑津咳嗽了一下,“这个啊。”

“为人父母,生儿育女几十年,其实也就是等这天。

“小雪是个好孩子,当然,我们素年也不差。两个人青梅竹马,以前晋宁老和我说他们俩配,我还没感觉。现在一看,这种事,还是当妈的眼神好使。”

郁东歌在台底下急了:“你看郑老师,这时候提什么晋宁啊。”

“提吧,有什么不能提的。”邵华笑笑,“人都来不了了,还不兴提了?”

“岁月催人老啊。我们年轻的时候哪会想着自己有一天会为人父母,为人公婆,甚至是为人爷爷奶奶呢?韶华易逝啊。我只盼着他们小两口好好地过日子,好好地把握在一起的时光。他们在一起真不容易,我这个当父亲的知道。素年呢,脾气好,但有时候有点死脑筋。小雪呢,脑子活,从小就机灵。

以后他要是做错了什么事,你就来和我说,我替你教训他。”

底下一片善意的哄笑。

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话筒垂下去,父子俩在台上简单地拥抱了一下。

多年父子成兄弟。他在素年耳边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说:“你妈肯定特高兴。”

郑素年一愣,随即拍了拍自己父亲的肩膀。

“肯定的。”

邵华夫妻俩也要上台。郑津坐回自己的位子,笑意盈盈地看着台上。

开春的时候,两个人去了一趟上海。

那次国际性会议去了不少修复师。郑津他们组本来是他师父去的,奈何老人家岁数大了腿脚不便,他生平第一次踏进了十里洋场。

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玩性大,开完会绕着外滩的梧桐树和西洋建筑拍照留念。晋宁穿了个小披肩,张开手臂站在黄浦江畔。

风吹得她长发飞舞,阳光给她镶上金边。站在江边的女孩,好像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上海衣服样式多,款式又新潮,郑津成了晋宁的移动衣架。

她去找老师傅定了一件淡蓝色的旗袍,穿得漂漂亮亮地在郑津面前转圈:“好不好看!”

郑津笑着点头,大方地看着她。

他知道,还能像这样肆无忌惮地看着她的日子,恐怕也没有多久了。

回去不久,晋宁的录取通知就下来了。

她要提前走,东西早早收拾好了。离职手续办好以后,给带过她的师父一人送上一份厚礼,折腾到下午,她终于有时间走进郑津的院子。

晋宁给他递了个盒子。

“我想了好久,也不知该送你什么。你又不像那些老师傅,不抽烟不喝酒,也没个下棋打牌的爱好。想了半天,我就把那无花果树上的果子都腌好了送你。

你快点吃,我怕坏。”

郑津停了一下手里的动作,头也不抬地说:“放那儿吧。我下了班拿。”

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吧嗒”声。

晋宁轻声问:“我明天走,你能不能送送我?”

他长舒一口气,使劲咽下满腹酸涩,一字一顿地说:“我还有事,一路顺风。”

身后没声音了。过了一会儿,院门“嘎吱”一响,郑津散了全身力气,闭上眼坐倒在硬邦邦的椅子上。

满屋子都是钟表嘀嗒的声音,这一个下午,像一辈子那么漫长。

他长那么大也没喝过酒,却在那天喝得烂醉。那个时代的出国,就等于一辈子不再相见。他混沌前半生,刚刚遇上个志趣相投的女孩,就要面临这样一辈子的离别。饭馆里的人都看这个年轻人奇怪,这世上竟还有人用无花果下酒?他一边喝一边喃喃自语,有心人路过,听到他不断地说着:“一路顺风,你一路顺风。”

婚礼终于到了高潮。

邵雪手里拿了个绣球,看准了秦思慕的位置扔过去。一圈未婚女青年笑着闹成一片,秦思慕提着长裙,捂着胸口站起来:“我抢到了我抢到了——”

长辈们站起来彼此敬酒,郑津作为新郎的父亲更是推辞不了。他酒量不行,喝到一半昏昏沉沉被人扶到一旁去休息,挣扎着站起来,一下撞到了郑素年一个朋友的身上。

柏昀生赶忙扶住他:“叔叔,怎么了?”

他脑子不太清醒:“有没有,无花果?”

柏昀生不知所云:“要无花果做什么?”

他把对方推开,一个人径直朝外走。他一边走一边念叨:“晋宁,你在哪儿呀,我去找你啊……”

“你去哪儿找我呀?”一个女孩站到他面前,“我不就在这儿呢吗?”

郑津一抬头,登时泪流满面。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太阳底下的晋宁和二十二岁的时候分毫不差,长发乌黑,她伸出手抱住他,“素年结婚,你乱跑什么?”

郑津一蹶不振,被许多人骂得狗血淋头。他师父站在他身后叨叨个没完:“谁看不出来你喜欢晋宁那丫头?喜欢你就去追呀,人家要走你就放她走啊?

我瞎呀,看不出来她对你也有意思?大男人畏首畏尾的,你还让人家放弃大好前程主动陪你不成?”

奶奶也不懂。她说:“我的孙媳妇呢?我的孙媳妇为什么不来了?”

郑津说:“她走了,去了个特远的地方。”

奶奶看不上孙子这副没用的样子:“走了?走了那你去把她找回来呀。”

“她走了,奶奶。她走得太远了,我找不回来了。”

晋宁走后的第二年,奶奶生了很重的病。医生考虑到她的年纪,也没采取积极治疗,只是用药物来缓解她的痛苦。在病床上撑了半年后,郑奶奶也驾鹤西去。

临走那两天,她像是回光返照似的精神起来。脑子糊涂了十几年,却在那几天格外清醒。她拉着郑津安排后事,葬礼上蜡烛要点几支,爷爷留下的遗产怎么计算,家里的证件都藏在什么地方。事无巨细,罗列得一清二楚。

话说到最后,她眼里的光瞬间消失了。

她摸着郑津瘦削的肩膀轻声说:“你爹妈走得早,我这些年也总是糊涂多过清楚。一路过来跌跌撞撞,也没个长辈能指点一二。奶奶懂得少,可是奶奶知道你是真喜欢那个姑娘。喜欢就去找她,没什么好丢脸的。”

他以为奶奶又糊涂起来,便给她掖好了被角,推托要出去给她拿些水来润润嗓子。出了病房,他便在通风的阳台上点了支烟。他这两年养成了抽烟的习惯,也养成了回避晋宁的习惯。无论是师父还是自己的奶奶,但凡提起,他总是推托着走开。

再回去时,奶奶已经咽气了。

或许是早有心理准备,他反倒没有想象中那么悲伤。火化,葬礼,遗体告别,证件销毁。只有他一个人操持事情,前来祭拜的亲戚却络绎不绝。一套流程走下来,他累得几乎脱了形。撑着上了几天班,修复室迎来一个记者。

是和晋宁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拿着个本子叽叽喳喳问个没完。临到最后要走了,她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您这是?”他讶异。

“我在国外读书的时候,晋宁是我隔壁系的同学。”她笑得若有所思,“我们俩一直有联系,她信里的话,我觉得应该给你看看。”

牛皮信封,盖着外国的邮戳。郑津颤抖着打开,纸上果然是晋宁大气磅礴的笔迹。可她的心思却写得那么婉转。

“我想了很久,也后悔了很久。唉,要是有朝一日你也喜欢上一个男人,可千万别和我一样,等着他表白,等着他来找你,等着他主动。你要是有什么爱的人,他在哪儿,你就去哪儿。别像我一样甩手就走,等想明白了,后悔了,人也走远了,感情也就晚了。”

郑津愣住。

他抬起头,艰涩地问:“晚了吗?”

小记者不回答,抿着嘴笑:“你说呢?晚了吗?”

窗外浓绿的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这片古老的宫殿啊,这么多年也不曾变过模样。郑津在那风里站了很久,忽地就想明白了。

他想明白了,良人不归,就动身去寻。城门不开,便是翻也要翻出去。

故宫无情,人何苦对它诉尽离愁?爱上一个人,天涯海角又有什么好可怕?

请假,收拾行李,办签证。签证官问他:“你去意大利做什么呢?旅行,学习还是工作?”

他说:“我去找我爱的女孩。”

签证上的红章可不是那么好盖的,郑津却出人意料一次成功了。对方把材料递还给他,脸上的笑容鼓舞人心。

“祝你好运,”签证官说,“我也有我爱的女孩。”

他什么都不管了。他走向那个在地图上摩挲了千百遍的位置,那里有他爱的女孩。他要告诉她,自己是跨越千山万水来找她。他要告诉她,自己很爱她。

郑素年和柏昀生把郑津扛到婚礼会场后面的一个沙发上。

“叔叔这酒量,”柏昀生摇摇头,“你也不看着点。”

郑素年无奈:“我那边敬酒都敬不过来,一个不小心就喝多了。”

“差点倒在大门口,得亏我看出不对劲在后面扶了一把。”

“怎么不对劲?”

柏昀生长叹一口气:“跟我要什么无花果?哎,你赶紧回去吧,婚结一半新郎没影了,像话吗?”

他点点头,赶忙往邵雪的方向跑过去。

郑津仰面躺倒在柔软的沙发里,微张着嘴,浑身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

他分明五十多岁了,脸上的神情却格外像个少年,夹杂着喜悦、紧张、期待与思念。

时隔十几年,他终于又清晰地见到了晋宁的模样。郑津的梦里春光大好,相爱的人久别重逢。他们在异国的土地上紧紧相拥,互相低语着深深的思念与眷恋,好像一生一世都不会再分开。

我和昀生结婚那天,他家的老宅里来了许多人。苏州园林,雕梁画栋,山石掩映之后点缀着小桥流水。

柏家旧宅,自二十七年前被抵押出去之后几经易手,终于回到了原有主人的手里。

他是柏家的独子,也是我的新郎。人们都说他青年才俊,凭一己之力让早已销声匿迹的柏记珠宝重见天日。而我与他门当户对,是天赐的姻缘。

呵,天赐的姻缘。

也有说风凉话的。说他是凭着女人东山再起,第一批客户是从老东家手里抢来的。他听见也不辩驳,只是低着头笑。

我真怕他笑。

我时常觉得自己是不懂身边这个男人的,即使他对我体贴入微,就算是面对我诸多的无理要求也不动声色。

我认识他的时候,十八岁。

那时候,他还不是这样的人。

1.

我姓薛,薛宁这个名字取得平淡无奇。换句话说,配不上我薛江畔千金的身份。

这句话放在如今说自然是有些做作,可十几岁的薛宁却觉得恰如其分。

那时候我青春年少,家境优渥,想要什么撒个娇,天上的星星也能摘下来。

除了柏昀生。

你说我最初爱他什么,自然是爱他那副好皮相。可是越接触,我越发现番外二锦绣年华

野心和欲望像野火似的在他眼里烧成一片。

他长得一副纨绔公子的模样,其实是条狼。

到底是丢了什么呢?从小要风得风的我不明白,到底是丢了什么能让一个人浑身上下显露出这么蓬勃的生机来,好像只要来一阵风,火就能呈现出燎原之势。

顾云锦不是那阵风,我早就看出来了。顾云锦要是也是一场雨,早晚把他眼里的火浇灭。

我爱柏昀生。

我爸爸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白手起家,吃了无数的苦终于换来今天的好日子。因此我看不上那些围在我身边的男生,一个个乳臭未干,满脑子风花雪月。

我和我妈讲柏昀生。讲他下雨的时候接我回宿舍,肩膀湿了大半;讲他和我一起画设计图,改画稿的时候手背碰着我的手;讲他衣服上淡淡的烟草香气,也讲他上课的时候坐在椅子上转笔,一脸的漫不经心。

怎么就这么巧?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恰好是我爱的样子,恰好和我相遇。

恰好,不,爱,我。

火不爱风而爱雨,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笑话。

我妈和我爸同甘共苦这么多年,人情世故看得自是比我透彻。她叫人查了柏昀生的家底,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这种男人你降不住的,对你示好那是他对你有所图慕。”

有所图慕便图慕吧。我爱他,我甘之如饴。

却没想,顾云锦来了,他便连戏都做不下去了。

相识这么多年,他唯一一次和我撂狠话是在顾云锦面前。她长得确实漂亮,柔中带刚,站在柏昀生身旁比我要登对太多。

嫉妒野草似的疯长起来。

我爸也知道有这么个人。柏昀生有点像他年轻的时候,迫于形势会弯腰,但骨子里比谁都傲。

我偏要他向我低头。

上一辈的财富积累给了我话语权。我旁敲侧击地问了教授制作旗袍师傅的事,然后胜券在握地进了他的宿舍。

看见他着急,我从嫉恨变成兴奋,又从兴奋变成不忍。看着他的态度从硬到软,看着他说求我时,我却慌了。

我这是在干什么呀!

却没想到,这一个心软,换来的是他偷梁换柱。

那份合同让顾云锦签了去,他们两人倒是名利双收。他却用那双眼睛望着我,诚挚得让人没法恨他。

他说,薛宁,对不起。

他说,薛宁,会有更好的人爱你。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骨子里比谁都想要东山再起,却因为一个顾云锦把我越推越远。我不如她吗?论相貌,论家室,论给他铺平前程,我哪点,哪点,哪点比不上顾云锦?

妈妈心疼我,轻声细语地把实话说出来:“他不爱你啊,宁宁。无论你多好,都抵不过一个‘他不爱你’。”

父亲不太管我,那天却发怒了。他摔了水杯,掐灭了烟,一字一顿:“我薛江畔的女儿,莫非不值得爱?”

我怔住。

“姓柏就了不起了吗?不就一个没落的珠宝商吗?”他冷笑,“我打拼四十年,年轻时就被这些垄断行业的人欺负,如今女儿还要被他们瞧不起?

我倒要会会这个柏昀生,看看他到底有什么能耐。”

最初爱上他的时候,我以为爱他是我一个人的事。到后来发现许多人被牵扯进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可是我不后悔。

我这一生所有的东西都来得太容易,只有一个柏昀生花费了我太多心思。

若我们能在一起,我一定会加倍珍惜。

2.

我以前听过一个词,叫自毁长城。

这用在柏昀生与顾云锦的关系上恰到好处。

原来一个人打定主意要做一件事的时候,连老天都会给他开路。况且是他自己把顾云锦给逼走的,与我何干。

他最颓废的时候,父亲没让我去见他。我只是听说,他大醉一场,听说他去了苏州,听说他回来后没日没夜地谈生意,店面落成的第一个晚上因为胃出血被送进了医院。

我偷偷溜去看他。病房里连个陪床的人都没有。他手上扎着输液管,眉头轻轻皱着。眼睛里的尔虞我诈被眼帘遮盖,露出的只是一张苍白的脸。

掐指算来,我也有这么多年没见他了。

父亲这步棋啊,连带着自己小半的家产都投了进去。商场的伏笔向来是以年计量,父亲不光是给我争口气,也是给他自己争口气。

把柏家独子当枪使,纾解了他创业时的那些忍气吞声。

可这些,柏昀生是不会知道的。

他躺在病床上,头微微侧着。我用我的手包裹住他的手,他的手指冷得像冰,可我却欣喜若狂——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柏昀生,你终于要是我的了。

然后,他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他说:“云锦。”

3.

顾云锦离开后的第三年,柏昀生开始会开车来接我下班。

他也不说爱情,只是捎带着对我好。送我生日礼物,陪我买衣服,偶尔心情好还会给我做饭。但他不让我去他家,他家那只猫也不喜欢我。

我却已经很满足了。

妈妈看不过眼,爸爸也时常敲打他。有一次,我站在门口听见两人的对话,爸爸的用词实在是难听。

柏昀生却没什么反应。

他好像已经是个没有情绪的人了。别人骂他,他不恼;别人夸他,他也没显得有多高兴。谈生意总要去些声色犬马的场合,在场的都能看出他是皮笑肉不笑。

人们说,柏昀生只认钱。

可是我知道,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也总是漫不经心,却会在喂猫的时候笑得像个小孩,在下雨的时候神色张皇地躲避,在被人触着逆鳞的时候冷下脸来。

圣诞节那天下了大雨,他拉上窗帘和我看电影。乏味的爱情片,男女主分分合合,最后在大雨中扔了伞拥吻。

我凑了过去,气息凌乱,四肢纠缠。他倒吸一口气,狠狠地把我推开。

他说:“薛宁,不行。”

我终于崩溃了。我像疯了一样扑上去咬他的肩膀,尖声说:“柏昀生,你为什么不爱我?”

他连手都没还一下。

口腔里有血腥味蔓延开来,我才发现他的肩膀已经被我咬出了血印。外面闪过一道电光,随即是低沉压抑的雷声。

他把外套穿好,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外面的倾盆大雨中。

我以为他不会再理我了,谁知第二天他照常接我下班。车里不知喷了什么,有种淡淡的香。

我没出息地问他:“你怎么又来接我了?”

他说:“你车开不好,怕你撞了。”

这个人啊,这个人。

我彻底绝望了。

我绝望地发现,我爱他,没有办法,像疯了一样爱。而且只要他不主动离开,我就永远也放不了手。

4.

我和柏昀生在一起了。

后来我总会想,其实如果我和柏昀生之间是一场博弈,那么他几乎可以算得上一无所有,他唯一的筹码就是我爱他。

拥有这个筹码,他战无不胜。

我没法拒绝,也不可能拒绝。他从一地的酒液里爬起来,像只困兽一般跪在我的面前。

他说:“在一起吧,薛宁。”

我用一整个青春等这一句话,可当它真正到来的时候,我却短暂地失语了。

其实我很想问他,我想问:“如果顾云锦有一天回来了,你是不是会果断抛下我去找她?”

可是答案我心知肚明。

所以我不去想,不去想的事就不会发生。我俯下身,用尽毕生所有的温柔抱住他。

我说:“好。”

5.

可它还是发生了。

好热闹的宴席啊。座下是父母宾朋,台上是我和柏昀生。他最好的朋友郑素年挽着个女孩坐在很远的那桌,表情说不上有多高兴。

我不知道宾客为什么要噤声。

就算进来个陌生人,又何必要这样给她做铺垫呢?好像电影里的女主角出场,站在台上的我反倒成了个龙套。

她是美,我知道。我从见她的第一面就知道她美。别人的喜事,她却穿着一件暗红的丝绒旗袍,衬得肤白如雪。

柏昀生的手在抖。

她手上戴了一枚戒指。白玉的,镶着翡翠,一看就做工上乘。她把那枚戒指摘下来,旁若无人地戴到了我的手指上。

“这是柏家传家的戒指。”她在我耳边低声说,“当初是他送错了人,如今我物归原主。”

我抬起头望着她。

半晌。

我说:“好。”

女人看女人最是通透。她不是个简单柔弱的人,我从第一次见她就看出来了。知情人都以为是我薛宁仗着家世横刀夺爱,却不知在这两个人面前,我才是待宰的羔羊。

我穷尽毕生之力,也只能说出一个“好”字。

柏昀生冷声怒道:“顾云锦!”

三个字,字字柔情,字字无可奈何,字字怒火冲天。

他永远也不会这样叫我的名字。

顾云锦笑了。

她抬眼看他,只一眼,我就感觉到柏昀生的手变得冰凉。

“你还记不记得这件旗袍?”她用只有我们三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当年说,娶我的时候,我就穿这件好了。”

然后她转过身去,发梢拂过我的鼻尖,背影里再无丝毫留恋。

柏昀生没有去追。

都不是当年的少年了,做人做事都要考量大局。可我知道,他人没追,魂却早已飞了。我有些害怕地扶着他,我发现我怕的不是他去追顾云锦,而是怕他倒下。

顾云锦真是个妖怪。

她的背影告诉我,这将是她最后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却也告诉我,她将永远横亘在我和柏昀生之间,一生一世,阴魂不散。

6.

婚后我长居苏州。

他工作忙,两地奔波,一个月只有不到十天能住在家里。余下的日子,我就陪着妈妈做做饭,散散步。

妈妈心疼我:“他有没有欺负你?”

我摇头:“怎么会?他对我很好。”

妈妈还说:“我有些后悔了。从小就由着你的性子来,连你喜欢谁也要想方设法弄进家门。可这样的日子,过着有什么意思呀?”

“我自愿的。”我笑,“我也不觉得委屈。”

她就只能长叹了。

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即便回不了柏记最鼎盛的时期,元气也补回了十之八九。父亲有些慌了,他怕自己制不住这条饿狼,时机一到就会遭到反噬。

父亲一辈子在商界驰骋烟酒不断,老来疾病缠身。眼见着后棋还没布好,公司却突遭变故。父亲急火攻心,一夜之间病倒了。

手术要签字,母亲急得血压狂升。外人终归是放不下心来,我一个人在医院跑上跑下整整三天。

第三天,柏昀生坐凌晨的航班飞了回来。

医院里静得骇人,他的脚步声好响。我苍白着一张脸看向他,我说:“柏昀生,薛家给不了你什么了。”

他长叹一口气。

他问:“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为什么我岳父病了的事还要别人来告诉我?”

我只觉讽刺:“告诉你又如何?”

柏昀生看了我许久。

然后,他伸出手臂,轻轻地把我搂进怀里。

“我是你的丈夫,薛宁,”他与我耳鬓厮磨,“你是我的妻子。你的父母也是我的父母,这是家事。”

家事?我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听见这样的话。我想抬头,他却用手压着我的头,让我靠在他的肩窝。

“我不说,你也不问。”他轻叹,“我既然娶了你,就要对你负责任。

我不是临时起意,更不是把你当替代品。我爱过顾云锦,但现在在我身边的人,是你。”

静悄悄的医院走廊上,我痛哭出声。

我爱了十多年的人啊。

我把自己低到尘埃里,连自尊都不要了。我等了这么多年,盼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一句:现在在我身边的人,是你。

他至此仍未说过爱我。

但对我而言,已经足够。

7.

顾云锦真的再也没有出现过。

父亲痊愈,他和我一同尽孝。有时候我早上想赖床,他便穿戴整齐推着父亲去散步。妈妈私底下和我谈论起,也是多有欣慰。

再后来,我们有了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开疆拓土的时期已经过去,他的生意稳定,有了更多的时间陪我和孩子。每天早上醒来,望着他的眉眼,我还会觉得人生若梦。

有一次,我和朋友喝茶回去得太晚,他在沙发上等得睡着了。我探过身想把他叫醒,只听见他呢喃了一句:“宁宁。”

我就那么站着看了他好久。

那天我忽地想起过往,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美院向阳的画室,他握着一支铅笔,在纸上细细地涂抹着阴影与高光。抬头看见我站在门口,他招了招手:“薛宁。”

他的眼里水光潋滟,然后我沉溺其中,整整十五年。

01.

其实长篇写作的完结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

并不是我最开始想象的那种,在黑暗中敲下最后一个字,然后郑重其事地打上一个“完”字。从此这个故事就搁置了,就与我无关了。

不是的。

我还需要修改,需要润色,需要一遍又一遍地重读,看看哪里的逻辑处理不妥,哪里的感情处理不到位。

让它们的形象再生动一些,让它们的感情再饱满一些。既然你一字一句地把它们创造了出来,你就要负责到底。

最后,在无数次修改过后,用后记与它们正式告别。

02.

这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交上去的时候,我的内心很忐忑。很多问题,不用责编说我自己也有数。

人物太多,感情太杂,亲情、友情、爱情杂糅在一起,不像一本言情小说。

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还同时在准备毕业设计。故事里有一章叫“衰草枯杨,青春易过”,那大概就是我这段时间真实的心情写照。

一个马上就要踏入社会的人,在最后的学生时代,把所有关于友情、亲情、爱情的感悟,和对这个世界一些初步而浅显的思考,全写进了这个故事里。

故事里写了很多人,主角、配角,还有许多出场两三次的龙套。我是写短篇出身,里面有不少角色都是之前短篇里的角色。

很有趣,把别的故事里的主角拽过来围观这帮人的爱恨情仇。

后记

比如裴书和秦思慕,虽然在这个故事里连男三或女三都排不上,不过在那个短篇里,他们相逢,相知,相爱,相守一生。

还有些角色,龙套到极点,如果不是我在后记里提起,你可能已经忘了他们的名字。小片警齐名扬、考不上美院的杜哥、热衷志愿活动的张一易……他们虽然在这本书里不是主角,可他们同样有着自己波澜壮阔的人生。

03.

我有时候觉得,这个世界发展得太快了。

所有人都在喊,效率效率效率。

早高峰挤地铁,一个女孩不小心碰了一个男孩一下,两个人破口大骂。

晚高峰打了辆车,司机被堵得心烦意乱,车笛刺耳,此起彼伏。

那对男女也只是普通上班族的长相,大概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也是白衣飘飘的少男少女。司机也有自己的父母妻儿,哄孩子入睡的时候应当也是个温柔的父亲。

到底是什么让我们这么焦躁呢?

于是我想写个很慢的故事。

故事里的红墙琉璃瓦在夕阳下闪着光,故事里的金水河潺潺流淌。少男少女波澜不惊地长大,和父母吵架又和好,偷藏低分试卷和心底慢慢滋生的爱恋。

有关梦想,有关存在的价值,有关这个无穷无尽的世界。

那个时候,车马慢。

04.

柏昀生是个很可怜的人。

我写短篇的时候,他是我的一个男主角。有人看完故事给我发私信:姐姐,柏昀生不是好人。

我有点不忍,却也能理解读者的想法。

柏昀生只是个凡人。他不像郑素年,生得无忧,最大的挫折就是母亲去世,后半生可以毫无负担地做自己觉得有价值的事。而柏昀生这一生背负的枷锁太多,执念太深。

柏昀生爱顾云锦的时候是真的爱,也确曾真心实意地想与她厮守一生。

不然这么唯利是图的一个人,怎么会当面和薛宁撕破脸呢?

也可怜,也可悲。也心疼,也心酸。

对了,顾云锦后来嫁了个对她很好的男人。

05.

我很喜欢故事里的这些长辈。

第二章的标题里我说“有人曾青春,有人正青春”。谁都风华正茂过,谁都年少轻狂过。邵华和郁东歌,郑津和晋宁,还有孙祁瑞与他英年早逝的妻子。

我花了很多笔触去写这些人,因为他们真的,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罗怀瑾和孙祁瑞都是旧派匠人,褚师傅也是,这些人有自己的固执与骄傲。

窦思远和傅乔木接班,愿工匠精神生生不息。

郑素年这一代,仍能在纷繁嘈杂的现代社会坚守一份执着。

这是整个故事的基石所在。

06.

其实故事写完了,我脑海中有很多画面留存。

比如邵雪站在太和殿广场的大雪里遥望着远方:“我不知道会在哪里,不过不是在这里。”

比如郑素年站在红墙琉璃瓦底下,一字一顿:“我会等。”

比如柏昀生倒在顾云锦送他的散落一地的拼图里。

比如顾云锦静静地坐在昀锦旗袍定制的铺子深处。

还有啊,还有。

还有窦思远隔着铁门把塑料袋塞到傅乔木手里,还有郑津坐在晋宁的骨灰盒前,还有孙祁瑞在纸上反复描画着“窦言蹊”这三个字。

我啊,我把自己的往事一点一点填进这个虚构的框架里,看着笔下的人物逐渐血肉丰满,最后从屏幕里跳出来颐指气使:“我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会这样做选择。”

他们在故事里度过的一年四季,于我不过几个日夜。他们快乐的时光我也快乐,他们悲伤的时候我也悲伤。我只有一个人,活过一种人生,故事里的他们却过得千姿百态。

你看着我不过光阴三四月,我却已经替他们过完了几辈子的爱恨。

我也很累了。

07.

我短篇不太写大团圆结局的。

我写的故事很少死人,除非背景设定在时代的大动荡里。我总是写呀,两个人明明相爱,却一次又一次地错过,一次又一次地放弃。最后明明都活着,却天各一方,孤独终老。

可是这个长篇,却是少有的大团圆。

故事的最后,所有人都结婚生子,一身烟火气。我写的时候一个一个地算,把每一个人的结尾都交代了。张祁和他的学姐有情人终成眷属,郑素年和邵雪在番外老老实实地结了婚。柏昀生已经辜负了一个女人,那就让他和薛宁相守到老吧。顾云锦呢?她开了一家旗袍铺子谋生立命,是真的看开了,也是真的不爱了。

除了晋宁不在了。

唉,可惜了。除了晋宁不在了。

08.

那就这样吧。

故事里,孙师傅说,“人这一生要给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

我已经做到了。

我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一个故事。很多地方还笨拙,很多地方还幼稚,可是好在把我的少年意气都写了进去。

我不会后悔,也不会遗憾了。

我们,下个故事见。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