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蓁蓁父亲沈时华故去时,朝廷给这个工部尚书的抚恤金并不少,但彼时沈夫人生产卧床,这笔钱财是交给了二房主管。
后来沈夫人病愈后,也未从二房手中收回这笔钱。倒不是大房不能管,而是考虑到大房再无男丁主事,从此以后,膝下三个年幼子女都得倚仗他们的叔父关照,沈夫人索性将沈府一府中馈全交给了张氏操持。
因而,沈蓁蓁从她叔母手中拿钱并不如何难堪。
只不过,现实情况是,沈家一家人的生计,如今全挂在五品小官沈二老爷沈时秋一人身上,随之分配给各人的月钱也不多。京城之地,开支巨大,虽不至于捉襟见肘,但整个沈家的总体条件并不宽裕就是了。
但毕竟毋需再如过去三年在蒋州那样,时时为筹钱担忧,沈蓁蓁也算知足常乐,与张氏客气了几句,示意锦云接下了月钱。
看着锦云手中薄薄一份钱财,沈蓁蓁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父亲在世时,年纪轻轻已是工部尚书,若非突遭疾病,也不会留下一房孤儿寡母。工部是清寡职位,但俸禄尚数优厚,沈氏还是一门高门,按理说,家境优渥的底蕴在,是不至于短短几年就颓至此的。
但这世间,最莫测难料的,不过人心。
沈时华生前偏心、偏信,将家产败了不少,最终病故后留给一家人的东西里,最值钱的,约莫就剩这么个位置优越的宅子了……
“娘子也在呢。”
沈蓁蓁的千头万绪尚在飘忽,神识倏尔被一声招呼扯了回世间。
她敛了心中酸涩情绪,抬眸就见一风姿绰约的年轻妇人出现在北堂外,身后跟着尚还红着鼻子抽搭着的沈曦。
此年代权贵人家的宅院中,一府中堂乃用于对外会客,而北堂更为私密,向来是后宅妇人们聚会说话的地方,表面看,在这处见到刘氏并不稀奇。
沈蓁蓁装作不知沈约与沈曦争执的事,礼貌开口:“刘姨娘。”
刘氏进来后,朝张氏见了个礼,又咳嗽了两声,才虚弱地对沈蓁蓁言道:“娘子和大夫人从蒋州回来,我本该去大房请安,无奈身子一直不爽利,怕给大夫人过上了病气,这才拖了好些时日。咳、咳……所幸听闻大夫人安好,我也放心了。”
她话说地如此情真意切,好似真是因病而无可奈何,连张氏都信以为真地宽慰了她一句“莫急,你身子养好了再去寻大嫂说话便是”,只有沈蓁蓁心知肚明,刘氏不过是避着她。
而今日刘氏敢拖着“病体”来张氏这,不过是知晓每月初一沈蓁蓁皆会亲自来拿月钱,她刻意来邂逅沈蓁蓁,想要给他的宝贝儿子沈曦讨个说法罢了。
果不其然,待夸了一番沈蓁蓁,客气地交谈几句后,刘氏便佯装关心地开口问:“怎不见三娘子和三郎呢?几年不见,想必与娘子一般,他们如今已经大变样了罢。”
这宅子是先帝赐给沈时华的,本就是大房的产业,从蒋州回了长安城沈宅,不再是寄人篱下,沈霏霏与沈约便放开了天性。
几岁的孩童又正值顽皮时期,不像大人会安静地囿于某个院子中,势必就日日在宅子四处闲玩,各院子之间乱窜,踏足二房在所难免。这些日来,就连沈约身旁伺候的锦香都在府中见过几回刘氏。
并且,以沈蓁蓁所知,刘氏经常去学堂亲自接送沈曦,沈约和沈霏霏就在沈曦的学堂学习,刘氏不可能没见过他们姐弟二人。
刘氏这个漏洞百出的谎话,沈蓁蓁本来懒得计较,她向来不过是看在她叔父的脸面上,与姓刘的维持表面和气罢了。
但三年磨练,今日的沈蓁蓁已不是三年前不懂心机的小女子。
她默声,静静看刘氏。
大魏国权贵大宅才有北堂,而北堂建筑时大多只有一面墙壁,另外三面则只立着几个大柱以支撑檐屋顶部,沈蓁蓁方才领了月钱后本就已站起了身,此刻便就还站在三面透风的堂正中。
芳华正茂的小娘子脊背笔直,没有墙壁阻拦,春风从外肆意吹进,她裙裾飞扬,面颊边发丝飘落,拂过嫣红唇瓣,春阳斜照,柔和光辉落于她裙摆上,衬托地她妍丽照人,明艳无比。
这幅画面何等美丽,张氏心中连连赞叹,自家侄女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然,刘氏却从看着她的小娘子清黑的眸中,感受到了一股瘆人的压迫气势。
有几分沈老太爷的影子。
恍惚间,一老一少二者的面容重叠,她仿若透过沈蓁蓁,见着了故去的老太爷,在用眼神告诫她:适可而止。
刘氏后背发凉,心中打了个冷颤,面上扯出来的温情假笑便渐渐淡了。
她看的出来,沈蓁蓁这个小娘子真真今非昔比。
刘氏出身前朝士族,父亲本是前朝言官,大魏先帝从原先的皇帝手中夺了政权后,有些前朝官员便抵死不降,其中尤以言官为最,不止不降,还口诛笔伐、当街破口辱骂,不可避免的,这些不怕死的举动到底是激怒了先帝,这些旧官便被降罪入狱,家中女眷也被尽数打入教坊作了搊(音同抽)弹家。
日子一朝跌落谷底,刘氏几姊妹在教坊长大,内心深处实则是见不得沈蓁蓁这样,随新朝稳定而家境优渥的贵族女的。
尤其是时隔三年,远远就见到了她通身气派,身段风流无比,近了再见其容色姣好,明丽动人。人是贵族女,如今沈家还落魄了,她的气质却又与平常的贵族女不大一样。
刘氏心下甚厌。
有些人就是天生命好罢了。
刘氏心绪不宁中,听沈蓁蓁不疾不徐地开了口,回她方才的问题:“三郎找我委屈了一通,说是被他四弟抢了鱼兜,我一问才知,两兄弟为争同一个鱼兜打闹,最后竟都栽到池里去了。”
沈蓁蓁微顿,蹙眉哀叹:“哎,见他湿漉漉地回来,我苦口婆心地教育他,要兄友弟恭,要讲究颜面,他作为兄长,更不可乱了纲常。谁知道他方才不仅不服我管教,还朝我顶嘴。”
她语气无奈:“如此以下犯上,我只得罚他去祠堂,对着父亲的牌位反思了,现在正跪着呢。”
小娘子整个人显得纤纤弱弱,无奈又无辜,声色好听又温柔。
可这些话听到刘氏耳里,却若寒风刺耳。
沈蓁蓁不止信口雌黄说沈约也落水,还用了“乱了纲常”、“以下犯上”这两个无比微妙的词。
前者在暗示沈曦再是个稀罕的小郎君,那也是在沈老太爷丧期之间怀上的,因此还伪造了出生日期。后者就是正话反说,隐喻沈曦乃是庶出,虽是他们沈家兄弟,但还轮不到一个庶出子抢嫡生郎君的东西。
实际上,除了在继承祖产上郎君们有嫡庶之分,平常时日,人们是鲜少拿嫡庶来说事的,尤其沈蓁蓁这样的小娘子,早晚会外嫁,说这话更有不妥。
但沈蓁蓁之所以会如此不留情面,特别暗示此事,乃是因她对庶出子有着不可磨灭的偏见。
甚至是恨意。
至于缘由,刘氏心知肚明。
她素来心思细腻,为人聪明,自然懂得沈蓁蓁话中意思,当即闭口不谈两兄弟争执的事,而是“哎哟”一声,关心沈约道:“娘子可莫要过于严厉,让三郎因这等小事受了苦。我也才批评过四郎不懂事,你瞧这不还红着眼,说要找三哥道歉去,我也是来找夫人拿个主意。”
她口中的“夫人”,二房主母张氏,性子一向单纯温和,并不知刘氏与沈蓁蓁之间的肚皮官司,只能听明白这是沈曦抢了沈约的东西。
沈曦的顽劣性子她清楚得很,惯爱惹是生非,但说到底沈曦也是她名下子女,子女教育不当,是她这个母亲脸面无光。但要说教养……有沈时秋偏着心,沈曦的教养由他生母刘氏负责,而不在于她。
张氏咳一声,有些尴尬地打起圆场,先当面训斥沈曦几句,又关照沈蓁蓁,沈约年纪小,即便责罚他,也要紧着小郎君身体,莫要太过。沈蓁蓁自然做出一副温顺受教的模样。
几句闲话终了后,沈蓁蓁从北堂出来,带着奴仆回了她的“静月轩”。
沈曦沈约的争执也以沈曦吃了个哑巴亏而告终。
只不料,当日夜间,沈时秋去了刘姨娘处歇息,没过几日,沈蓁蓁便被张氏再度请到了北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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