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十三号客人。
“哐”一声巨响,门是被踹开的。
“执笔呢!我找执笔!”
“我就在这里。”我皱了皱眉,又来了个不讲礼数的家伙,还未进门,我已经闻到了一股浓重的汗臭味。
“总算轮到我了!他妈的!可得老子憋死了!”粗声伴随着响亮的脚步声,我还没见到其形,他的气势就已经冲到了桌后。
“你可是不知道,那些野鬼们把你吹的有多牛多牛!老子今天可要好好见识一下哈哈哈!”他走近了,看起来像是清朝的满人装扮,前额光溜溜的,脑后留着一根长长的大辫子。全身身着麻绿色粗布素衣,脚上踩着尖头高靴。
我在桌上摊开笔墨:“请坐吧,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我叫格拉斯汉-察柯姆!”大汉横跨在木椅上,双手撑膝,“叫我老三好了!你们这些中原人也记不得我的名字,都叫我老三!”
“你希望我称呼你什么?”
“老三啊!叫我老三!”
我提笔在宣纸上写下“老三”二字。随后细细看着眼前这位客人的容貌
——这是一张很圆的脸盘,圆到让人想到井底的满月。眉毛粗浓,眼睛不大,高鼻梁,宽鼻翼,张嘴一笑就露出了满口的腐牙。老三长得确实像一个人类,除了他的皮肤。这绝对不是活人的皮肤,深色的青绿,皮肤下黑色的血管微微跳动,让我想到被剧毒谋杀的尸体。
“老三,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
“规矩我懂!我就是来给你讲个故事,帮我带回人间去。”他说此话的时候,挑了下眉毛。
“好,那请说吧。”
老三搓了搓厚重的手掌:“这个故事啊,可是跟一个姑娘有关。”
“嗯,好。”
老三说到这里,就不说话了,看起来好像有点局促。
“需要喝点酒嘛?”我试探性地问道。
“不不不,我不喝酒。活着的时候没喝过,死后更是一滴也不想尝。执笔大人,你有大烟吗?”
“大烟?鸦片?”
“就是那玩意儿,你有吗?”
“没有。”
“哎,这种时候不来一口,真是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
“这个姑娘可是和你下地狱有关?”
“不能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也是我自己糟蹋了自己,落得现在这副模样。”
我倒了杯粗茶给老三:“没有烟,没有酒,喝茶吧。”
“喝茶,喝茶也行。”老三啜了一口茶汤,砸了砸嘴,随后长叹了一口气,“执笔大人,我是个大烟鬼。”
“嗯,看出来了。此事可与那姑娘有关?”
“那姑娘……也抽,抽的比我还凶。”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那时我还没上瘾,只是跟着朋友一起逛烟馆子。还是第一次去那种地方,气味倒也不难闻,至少我是不讨厌,就像烤熟了的羊皮在烈日中暴晒了几天几夜,有那么点膻气,有那么点臭,但还想让人闻。第一次抽那玩意儿,不知道劲儿有多大,嘬了几下就上脑袋,脑子不清醒,云里雾里的,身体轻飘飘的。心里害怕,但又觉得挺刺激啊!走在长廊里,那地板都跟浪花一样,一涨一退,我站都站不稳,只能扶着墙往前走。然后我就见着她了,真是个美人儿啊!”
老三停顿了一下,像是陷入了回忆中,他又喝了一口茶。
“说说她长什么样子?”
“老子之前不是没见过漂亮女子,但她不一样。双腿如玉柱,又白又长,从长裙中大大方方地显露出来,就那样搭在桌上,像是故意要给我看见似的。十指巧妙地缠在铜杆长烟上,让我觉得抽个大烟还能如此优雅。她绝对是抽大了,一双桃花眼半眯着,朱唇半张,徐徐白烟从双唇中慢慢浮出,看着就想让人上去亲一口。”
“然后呢?”
“若是平日,我可没这么大的胆子。但人飘了,什么都做得出来。我就找她去了。说来也怪,她像是一点意识都没有的样子,也不反抗,也不应和,等我清醒过来时,已经是在她身边了。”
“然后呢?”
“我这就为她失了魂!天天想去烟馆子里找她,只想找她。每天魂不守舍的,本来在铁匠铺里做活计,现在活计也不想做了。每天就是往烟馆子里跑,这一跑,就得买烟抽。一来二去,这烟也戒不掉了,她也戒不掉了。”
“你是抽大烟抽死的吗?”
“那倒不是,你看看我这体格,”老三说着,拍了拍自己厚重的肩膀,“抽大烟死的人,死前都瘦的跟干尸一样,我还没到那一步。”
“那你是怎么死的?怎么就跟这姑娘有关了?”
“唉!你说真的是造化弄人啊!”老三一拍大腿,长长叹了口气,拿起茶杯一饮而尽,“我想娶她,我爹娘自然是不愿意的。谁会让自家儿子娶一个烟鬼姑娘呢!我问那姑娘,愿不愿意跟我走啊?咱不抽烟了,我们去别的地方,离开这里,远走高飞,做闲云野鹤!”
“那姑娘有名字吗?”
“我……记不得了。”老三有些失落。
“嗯好,你继续。你想和她一起做闲云野鹤,她怎么说?”
“她没反对我啊!她从来不会反对我……甚至可以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就从家里偷了笔银两出来,想带着她走。”
“然后呢?”
“结果我们连城都没出,我就被毒死了。”
“被这姑娘吗?”
“不不不……她是不会毒死我的。我没想到她是烟馆子老板养的女娃,从小养起,从小就抽,抽的神识早就没了,只剩下这具空空的漂亮躯壳,供人玩耍。我带着她要跑啊,烟馆老板怎么同意呢!派人在我的饭菜中偷偷下了毒,她陪我吃完第一口肉,我就昏过去了。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在这里了。”
“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进烟馆?后悔遇到这个姑娘?”
“也不后悔吧,进烟馆子能遇到她,我觉得还是挺值得的。”
“可你现在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名字有什么要紧的,我记得她这个人就好。”
“那她现在在哪里呢?”
“我怎么知道?”
“你若是心系此人,只需闭眼观想,即可知道她现在身处何方,在做何事。地狱不像人间,神识在这里会更加自由,是不受任何时间和空间的限制的。”
老三听闻此话,闭上眼睛,皱起眉头,像是在很用力地观想。我点了一炷香,想着他也许需要一些时间。香刚刚燃起,老三就睁开眼睛了:“我看不见。”
“也许不用用看的,可以用听,用触,用嗅,用感觉……你都试试看。”
老三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似的,重新闭上眼睛,但短短几秒,他又睁开眼睛了:“我做不到。”
“你在害怕什么?”
“我能害怕什么!老子什么都不怕。”
“若是什么都不怕,为何闭眼观想这件事情做的如此潦草?你在回避些什么?怕看不到她吗?”我一边说着,一边又给老三的杯中倒了些热茶。
“执笔大人……”老三喝了口新倒的茶,“我所做的那些事情,是否值得?”
“值不值得是非常个人评判的事情,你若觉得值得,那就是值得。”
“我觉得值啊,可是这件事情也让我掉到地狱里来了。”
“你也可以离开,重新投胎去。”
“可……我怕我投胎了,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你在这地狱中能见到她吗?”
“我不知道,但我一直都在寻找她。”
“你连观想她这件事情都敷衍了事,你是怎么寻她的?人死后的去处有很多,你又怎么知道她就一定会到这地狱中来?”
老三低着头不说话,一副孩子挨了训的样子。看着他这副模样,我稍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语气有些太重了。
“执笔大人,我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
“我死的时候那么年轻,又死的毫无价值。我不甘心。”
“所以你觉得不值得。”
“值得啊,我只是不甘心。”
我把青玉笔的笔尾撑在下巴上,稍稍思考了一下:“若是你的那一生能够重来,你会想要怎么选择?从你第一次进烟馆之前开始,你会怎么选择?”
“我……我不想进烟馆了。我想参军,我锻造的兵器又锋利又耐用,军队一定需要我的。”
“你不进烟馆,也就不会认识那个姑娘了。”
“我……”老三低头看着杯中的热茶,“执笔大人,也许我从来都没有认识过她。也许我认识的,从来都是一个想象中的人吧。”
“所以那一辈子就算见不到她,也不要紧了?”
“不……不要紧了。”
“好,参军,然后呢?”
“锻造兵器,杀敌报国。”
“假设你的那一生就是那么过的,你没有进那烟馆子,你选择了参军。你为士兵们造出了合手的上好兵器,报效国家。现在你的一生要结束了,你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很平静。”
“这样的一生,你满意吗?”
“满意。我觉得很好。”
“老三,你已经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了。”
“什么?”
“投胎去吧,你已经知道你想要什么了,不是吗?”
老三看着我,愣住了神,他手中的茶杯还冒着热气。
“万一我又不想那么做了呢?”
“人生有很多可以做的事情,不止抽大烟,不止遇到漂亮姑娘,不止参军。无论做什么,总归比在地狱里兜兜转转要有趣些。至少在人间活着,就有选择,不是吗?”
“我有……选择。”
“这个选择从现在就开始了。你可以选择去人间开始新的生命,也可以选择继续在地狱中逗留。”
“执笔大人……我……需要想一想。”
“没事,地狱中的时间多的是,你慢慢想。若是想好了,我给你写封推荐信,你拿着信去找孟婆要汤喝。”我看着之前点燃的那柱香,已经接近尾部。
“执笔大人……我现在……我决定不了。”
“好,没事。等你什么时候准备好了,时机也会来的。今天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到这里差不多该结束了。”
老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还在深思熟虑中。他头脑中思考的风声很大,把他全身都包裹了起来,我的声音也消失在这风中,他听不见了。
“再见。”我说。
老三没有回答我,像是刚抽了大烟,几乎是飘到了事务所门口,踉跄地扶着门框走了出去。门口的莲花灯暗了,我合起案上的宣纸,想着刚刚和老三的谈话。就算是地府官员,所能帮到的地方也是有限的。
无论是人,还是野鬼,最后的决定权都还是在自己的手上啊。
这么想着,我扭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嗯,该回人间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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