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上的吊灯落了下来,在客厅的地板上四分五裂,一些玻璃珠子向四处飞溅而去。父亲和母亲坐在沙发上,满脸都是惊惧,这骤来的变故让他们没了主张,直到整个楼第二次晃动起来时,他们才像被蝎子蛰了似地,一下跳了起来。
俩人步调一致,一齐快步到唐婉的房门前,用力敲打房门,并大声叫唐婉的名字。唐婉的房里很安静,静得让老俩口对视一眼,满心疑惑,继而更大力地敲打房门。老太太叫闺女名字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其实这时候唐婉就蹲在门边,刚才她躺在床上时,楼晃了两晃,真把她吓坏了。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跳起来,但下床的时候动作猛了,摔了一跤。她当时蹲在床边停了停,等到晃动停止,这才起身奔到门边。就在这时,外头打门和老头老太叫她名字的声音传来。唐婉听见声音,反倒平静下来。她倚着门慢慢蹲下,脸上现出些坚毅的表情。
老头老太更急了,不知道屋里唐婉怎么样了,但这会儿除了用力打门,他们实在是无计可施。这时,楼又开始晃了,这回晃动有了连续性,外头已经响起玻璃碎裂与人的哭号声。屋里更多的东西移了位,高处的挂件落下来,碎了一地。老俩口更惊恐了,父亲绝望中身子连续往门上撞,但却哪里能撞得开。
这时,又一阵敲门声响起。老头老太对视一眼,停止敲门,外头的敲门声却更响地传来。父亲迟疑了一下,快步奔到门边,拉开门。他身子往后退了退,神情瞬间变得僵硬,还有些惊惧。
敲门的人是谭东。
谭东——父亲下意识地就退后两步。面对这个青年人,他在瞬间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谭东会直接闯上门来,这个年轻人此刻满脸惶然,望向他的目光里还有些畏缩,但是,老人知道,在他的身体里,潜存着一些你无法感知的力量,那些力量就是野兽,在任何一个时候都可能向你扑来,把你撕碎。
而此刻的谭东是畏缩的,按他的本意,他根本不愿意站在这个老人面前,因为他知道,老人知道他的一切,他在他眼里,像一个不穿衣服的人,他身上所有丑陋的疤痕,都在老人眼里一览无遗。他决定离开这城市,也全都因为这个原因。这是他的软肋,老人找到了它,所以,他再没有力量与老人对抗,即使他深爱着唐婉。
但现在不同,地震了,他担心唐婉的安危,他必须看着唐婉无恙,才能安心离开。而且,刚才他逆着人群向楼上奔来的时候,心底还激荡着一种力量,那力量让他有了坦然面对一切的勇气。
谭东进门,一眼看过去,就明白了屋里的形势。他想冲唐婉父亲打声招呼,但老人却不愿意与他目光对视,把脸转了过去。谭东大步奔到唐婉的房门口,唐婉母亲满脸恐慌地往边上退了退,但随即便颤声道:“唐婉在里头,怎么都不开门。”谭东点头,使劲敲打房门,并大声叫:“唐婉,是我,开门。”门几乎在声音落的同时开了,唐婉站在门边,脸上是种期待已久的表情。所有的语言在这里都会变得苍白,谭东在这紧要关头并没有真的舍她而去,她心里瞬间生出的柔情,让她几乎忘了所处的环境与地震的恐慌。
而谭东却似乎并没有觉察出她此刻的柔情,只是抓住她的胳膊说:“快走,地震了。”地震了,楼里的人都向外面涌去。楼道里一片嘈杂,有些人衣衫不整,有些人扛着抱着不知名的物器。大呼小叫混杂着小孩的哭泣,还有些东西摔落在地发出迸然巨响。偏偏楼道里的灯也坏了,人们都在黑暗里活动,影影绰绰谁也看不清谁。唐婉母亲下楼时一脚踩空,摔了一跤,爬起来后脚脖子就扭了。谭东一点都没犹豫,抓着老太太两只手就把她背了起来。唐婉父亲跟在后面,想说什么,终于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后面托着老伴,跟着谭东和唐婉一块儿下楼。
小区的空地上此刻比楼道里更为混乱,几十幢楼的住户都拥到那条小泥路上,向着小区大门奔去。唐婉家附近不远处有一个足球场,大家在逃离家门的时候不约而同都想到了那里,那里成为逃避地震最理想的避难所。谭东唐婉带着老头老太,也加入溃逃的队伍。
大约十几分钟后,他们进入那个足球场,足球场上早已是人满为患了。先到的人肆意摊开东西或自己的身体,尽量大地占据地方。后来的人想方设法要找到立足之地,与先来的人不断发生争执。足球场四个门还不停地有人涌入,人群的密度越来越大,后来有些警察也加入进来,开始维持秩序。
谭东放下唐婉母亲时,额头上沁出一层微汗。他四处搜寻一番,冷着脸用脚将零散堆积的一堆包袱踢到一处,那些包袱的主人瞪着他想说些什么,他便用挑衅的目光回敬那人。那个胖子嘴里嘀咕了一句,弯下腰整理自己的东西,目光竟是不再与谭东的相碰。唐婉父母席地而坐,老头老太这时面面相觑,竟是谁也说不出话来。
他们心里明白,如果刚才没有谭东,他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而谭东,是个魔鬼,是他们避之犹恐不及,且想到便要满心惊惧的人。现在这个时候,他们实在没有办法回避他,因而,老俩口俱都满心惶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但是,谭东竟然没有给他们面对的机会。老俩口坐在足球场上惊魂稍定,却发现谭东已经不见了,不仅谭东,就连唐婉也失去了踪影。
老俩口立刻明白了一个现实:谭东带走了他们的女儿。
——唐婉!
老俩口心里只有女儿的名字,他们开始跌跌撞撞在足球场上移动,并大声呼叫女儿的名字。足球场上这晚人太多了,没有人会关心一对老人失去了女儿。就连维持秩序的警察,不耐烦地听完老太太的哭诉后,也只是皱着眉让他们找个地方坐下,等到天亮再说。
这一晚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警察们要处理的事情也太多。
老头老太最后只能坐在草地上,相互依靠着身体。老太太还在垂泪,已经说不出话来。唐婉父亲一脸沉凝,虽然尽力想表现得坦然些,但他眼中偶现的无奈,却将他内心的惊惧表露出来。
——谭东!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唐婉父亲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一片涌动的血色。血色在夜里弥漫,还伴随着一些奇异的声响,那是刀砍进骨骼的一刹那,刀锋与骨骼磨擦发出的清脆的声音。
那是幅什么样的画面呢?唐婉的父亲至今仍然无法想象。
刀锋在肆意翻飞,毫不停顿地在一对中年夫妇身上起起落落。撕心裂肺的惨叫,一点都不能惊扰持刀者冷酷的脸。那时必定有些血会溅到持刀者的身上,或者脸上,血液与他接触的瞬间一定还是灼热的,但持刀者却毫无觉察。他比一个屠夫更专业。
那一晚,很多人在夜里都听到了那对中年夫妇的惨嚎,有很多人从此后心里再也消不去一份对夜的惊惧。
唐婉父亲纵然是军旅出身,在翻看那些资料时,心里仍然生出阵阵惊悸。待他看到那些血肉模糊的照片时,胃里一阵痉挛,他强忍住不让自己失态,但当他走到外面,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胃里却翻江倒海般,让他再也承受不住。
那一次,唐婉的父亲在路边呕吐了好长时间。
那些血腥便在接下来的日日夜夜里,时时困扰着老人。有一次,他梦到持刀者带着满身血迹站到了他的面前。刀锋已浸满血渍,它挥舞时挟杂着凌厉的刀风。他跌跌撞撞地向黑暗深处逃窜,但那把沾满血渍的刀仍然不离他的身前,他每次转头,都可以看到刀离他近在咫尺。而他终于摔倒在地,终于再不能向前迈进一步,持刀者便伫立在他身前了。他抬起头,看到持刀者满脸血污,根本不能看清他的模样。但这持刀者盯着他,狰狞的脸上忽然有了表情——他在笑。笑让他的脸部肌肉开始抖动,那些血污便一点点地落了下来,他的脸便也渐渐显出本来的模样。
唐婉父亲那时睁大了惊恐的眼睛,比沾血的刀锋更让他惊惧的是,他终于看清了持刀者的模样。
——谭东!
其实唐婉的父亲在查看那些资料时,便知道那些事都是谭东所为,但是,在梦里亲眼见到谭东狰狞的脸上甚至带着笑容,那种深入骨髓的惊惧,便足以击溃一个老人所有的意志。
唐婉父亲不记得在梦里谭东的刀是否落了下来,但他在接下来更多的梦里,梦到女儿一个人在黑暗里哭泣,那些涌动不停的血污正一点点地向女儿逼近。到这时他已经顾不上心里的惊恐了,他眼见着女儿与谭东的关系日益亲密,谭东每日里柔柔顺顺的什么事全依着女儿——这些全是假象,是谭东用他的外表蒙骗了唐婉。到了这时,在惊惧之外,唐婉父亲又多了层痛苦。
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将谭东不为人知的一面展现在唐婉面前。
如果他将这一切告诉唐婉,那么这必将唐婉心中已经愈合的伤口重新撕开。那些如梦魇般的往事,是任何人都不愿再提及的。所以,唐婉的父亲惊恐之外才会觉得痛苦。但因着一份父爱,他知道无论如何,自己必须拯救身处危难之际的女儿,无论用什么办法,他都得让谭东远离唐婉。
他曾试图给谭东一些钱,还让现在在派出所的几名旧属下警告谭东,当这些全不能奏效的时候,他只能捧出最后的杀手锏,威胁谭东如果再耽于唐婉身边,必将他的往事向唐婉全盘说出。这就是谭东忍痛将要离开唐婉的原因,并且,往事重新揭开了谭东心中的隐患,决定离开这城市,也正源于此。
身处足球场的唐婉父亲,眼见着这晚谭东卖力地背着唐婉母亲一路奔跑,那时他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自己是否错了的念头也曾一闪而逝。但现在,谭东却带走了女儿,这让他的愤怒不可抑制地再次喷薄而出。
谭东深爱着唐婉,这一点,老人心里非常清楚。
但这丝毫不能让老人心安,有些人伤害的,往往正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曾经有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唐婉父亲驱车去往位于城市西郊的青龙山公墓,在那里,他面对两块墓碑久久不语。
墓碑后面,长眠着一对中年夫妇。他们的年龄永远停留在了那个持刀者肆意疯狂的夜晚。唐婉的父亲来看他们,并不仅仅因为他们凄惨的死因,还因为现在,这两个陌生人与他之间已经有了密切的联系。
唐婉父亲那时忽然觉得自己与这对中年夫妇离得很近,他想到如果不能阻止唐婉跟谭东在一块儿,自己将会得到跟这对中年夫妇相同的结局。
有些人伤害的,往往正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唐婉父亲离开墓区的时候,再一次注视墓碑上的两个名字。
中年夫妇中的丈夫姓谭,他是谭东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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