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东已经用三天时间,将老房子收拾一新。
墙壁重新粉刷过了,虽然还未完全干透,但已经是雪白一片。屋里的灯也重新换过了,是那种白炽灯,瓦数挺大,晚上可以将一间屋子照得亮如白昼。院子里,谭东仔细清扫过了,破旧的农具与一些杂物,那对房东老人也收到了闲置的一间屋里。小院短短时间内焕发了生机,连那些常年不散的阴暗都消散了许多。
房东老人在谭东与唐婉收拾房子的时候,开始一直躲在屋里,后来当谭东开始清扫庭院,两位老人才试探着走出房门,虽然还不说话,但却主动帮着收拾堆放在院里的杂物。后来,当唐婉敲开他们的房门,将几袋喜糖递到老太太手中时,老头老太腼腆地露出了笑容。
然后,新房的木格窗棂上便贴上了红色的剪纸和喜字。
房东老太太的剪纸栩栩如生。
该采购的东西都已经买了回来,无非是些日常生活用品和办喜事用的喜糖鞭炮。沉睡谷镇子虽小,但一应物品俱全,只是在花色品种上少了一些。好在唐婉与谭东并不讲究,他们现在需要的只是完成一种仪式。
下午的时候,房东老人的女儿回来了,那是位三十左右的少妇,生得颇为俊俏,但却整日阴沉着脸闷声不语。谭东与唐婉已经习惯了镇上人的这种沉默,所以并不在意。那女子名叫何青,孤身住在西厢房内,谭东唐婉搬来后,这是第二次见到她。她两天前出门,今日方才回来。
对于院里住进的陌生人,何青似乎并未放在心上。这是小镇人的特性,与自己无关的事,很少能让他们生出兴趣。
唐婉想到大家以后毗邻而居,打交道的时间会很多,便拿了喜糖送到她的手上。何青那一刻的表情有些错愕,接着便有些笑意在脸上荡漾。
“恭喜。”何青说。
“我们住在这里,以后少不了要有麻烦你的地方,还请多多关照。”
何青点头,竟似一点没有奇怪这一对城市来的男女,为什么会选择在沉睡谷这样的小镇上举行婚礼。
而她的漠不关心,正是唐婉所希望的。
到了晚上,宾客们一块儿到来,除了秦歌、沙博、杨星和小菲外,还有一个不速之客,这人谭东唐婉也认识,就是夜眠客栈的老板江南。
江南进门便冲着候在门边的谭东抱拳:“二位大喜之日,我不请自来凑个热闹,不知道新郎是否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
谭东此刻换了件雪白的衬衫,系了根暗蓝色的领带,上衣口袋还插了胸花,俨然一副新郎官的模样。他脸上僵硬地露出些久违的微笑:“当然欢迎,贵客临门,岂有不欢迎的道理。”
大家一块儿进屋,却不见新娘唐婉。谭东指指里屋:“唐婉还在里屋化妆呢。”
众人一听,俱都一笑,在桌前围坐。谭东过来给大家敬烟:“婚事准备仓促,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请各位多包涵。”
众人客气一番,小菲便坐不住了,站起来往里屋门口去,嚷着要看新娘子:“但凡结婚除了新娘都有伴娘,今天我就来做回伴娘吧。”
沙博拍拍杨星的肩膀,勉强笑道:“有伴娘就得有伴郎,你也去装扮装扮。”
众人大笑,连谭东这回都笑得开心。
在来之前的路上,大家便约好了,今晚来参加婚礼,只谈风月,绝不可问及谭东与唐婉在这偏僻小镇举行婚礼的原委,以免触动俩人的心事。大家一路上说东道西,都兴高采烈,唯独沙博满腹心事,心情郁悒。困绕他的当然还是昨夜请帖上那个图案,但想想婚礼是人生大事,他不想因为自己的情绪影响大家,所以也竭力控制情绪。
小菲悄悄打开里屋门,看到唐婉正坐在桌前,对着镜子妆扮。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在唐婉身后,从镜子里偷看唐婉。
唐婉精心修饰过的脸上,有两道泪正缓缓滑落。
小菲怔了怔,收起了顽皮的心思,老老实实坐到唐婉的对面去。唐婉见到小菲,慌忙擦去脸上的泪渍,上了粉底的面孔便花了两块,她赶忙拿出粉扑补妆。
“唐姐姐,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哭。”小菲一本正经地说。
“我不哭,我这是高兴呢。”唐婉笑着说,眼底却有一丝忧伤。
“唐姐姐,你别骗我了,你心里一定不是很开心。”小菲皱着眉,像是有话要说,却又竭力憋住。但她最终还是一拍桌子,“他们不让我问,但是我真憋不住了。唐姐姐,你们干嘛大老远跑到这小镇上来举行婚礼,是不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苦衷?”
唐婉怔了一下,轻声道:“你们都看出来了?”
“我们要看不出来我们都是瞎子。”小菲说。
唐婉停了手,呆呆地盯着镜中的自己,半晌说不出话来。这时,谭东走进来,问唐婉准备好了没有,外面的宾客等急了。
唐婉忙站起来,点点头,示意可以出去了。那边的小菲便也走过来,挽住唐婉的胳膊。她侧目盯着唐婉看时,看到她的眼里又有泪花晶莹。
杨星在院里点燃了鞭炮。
江南与沙博等人将一些彩色的纸屑撒在谭东与唐婉身上。
婚礼虽简陋,但进行得中规中矩。
拜完天地,该请大家入席了。酒宴原来就在外间进行,谭东与唐婉将桌上的糖果瓜子收起,唐婉去外面厨房将准备好的菜肴端了进来,无非是些当地特产,多为买回来的熟食。
大家对此并不讲究,落座后,嘻嘻哈哈,场面倒也颇为热闹。
谭东取来酒时,江南摆手拦住了他:“今天来参加你们的婚礼,也没什么礼物,我带了两瓶我们当地产的葡萄酒,不如今晚就喝这个吧。”
别人倒还没什么,杨星与小菲闻言俱都一震,俩人相视一眼后,齐声附和。江南便取了酒来,给大家满上。只听见杨星一声欢呼,也不理会众人,已经独自将一杯酒倒进口中。
原来江南带来的酒,正是杨星在郎中家里喝的那种葡萄酒。
江南微微一笑,也不多说,再给杨星满上,便建议大家举杯,共祝这对新人幸福美满。谭东与唐婉面向门而坐,此刻都是笑容可掬,一脸幸福。酒杯端起,江南等众人已是一饮而尽,而谭东与唐婉蓦然间神情呆滞,举到嘴边的杯子也在瞬间停下。
众人顺着他俩的目光向门边看去,只见院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人。
黑衣、黑裤、骨瘦如柴。
正是唐婉最不想见到的瘦子。
大家知道谭东与这瘦子的关系,所以谁都没有跟瘦子说及谭东唐婉结婚的事,只在这天傍晚,瞒过他来参加婚礼。没想到瘦子还是赶来。
瘦子站在院中的阴影里,苍白的面色白得扎眼,他的目光淡然地看着屋里谈笑风生的一群人,心里忧伤地想,这就是那女孩的幸福么?
谭东已经离座急冲而去,边上的沙博众人想拦都拦不住。
现在谭东与穿黑衣的瘦子再次面对了。
谭东双拳已经握紧,脖子上青筋暴起,脸上的肌肉重新变得僵硬,还有些扭曲。他冲出去时挟裹着一股杀气,似乎那瘦子便是来掠夺他幸福的恶魔。
他站在瘦子的面前,一股大力已经蓄满,他相信,自己只要一拳就能打得瘦子趴倒在地。但是,他这一拳,竟是迟迟不能击出。
瘦子还是那么淡然地望着他,与他眼中凌厉的杀气相比,他的目光软弱且无力,甚至是不含敌意的。他的姿式也是不经意的垂手而立,而且异常疲惫的样子,好像一个飘泊多时的旅人,终于在荒原中见到一所房屋,他就立在房屋之外,等待着屋里的主人。
谭东这一拳击不出去,屋里的众人已经奔了出来。
秦歌这几日与瘦子结伴同游,熟悉一些,便上前拉住了瘦子,而沙博杨星便从后面抱住了谭东。
“大喜的日子,来的都是客,你千万别冲动。”沙博说。在他心里,隐隐还有些同情那瘦子。他实在太瘦了,站在谭东面前,给人猫与虎的感觉。
杨星冲着瘦子道:“要打架换个日子,今天是人家办喜事,别挑这日子折腾呀。”
那瘦子淡淡地道:“我不是来打架的。”
“那你想做什么?”谭东厉声道。
“我只是想来参加你们的婚礼,祝福你们幸福。但现在显然你并不欢迎我,所以,我想我该走了。”
瘦子冲着秦歌苦笑一下,竟然真的转身慢慢向院外走去。
大家都怔住了,没想到事情结束得会这么简单。谭东再次有一拳抡空的感觉。他喉咙里嗫嚅了一句什么,奋力挣开抱住他的沙博和杨星,大步追了下去。众人在后面大叫他的名字,也都急步跟过来。
但谭东只是奔到瘦子身后停住,并没有其它动作。瘦子听到声音,停下,回过头来,黯淡的目光里有些疑惑。
“我不管你今天来想干什么,也不管你为什么这一路冤魂不散地跟着我们,现在,我只想对你说一句话:离我们远点,越远越好。下一次,只要你出现在我们眼中,我一定不会再让你这么从容而去。我一定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谭东的话说得异常坚定,威胁的成份已经很浓,就连后面的沙博杨星听了都眉头微皱,身上起了阵寒意。
穿黑衣的瘦子面色沉凝起来,这一刻,他的眼中又透出一些忧伤来。他竟是一语不发,缓缓转过身去,又缓缓地向外走去。
——他是震慑于谭东的威胁,黯然离开,还是根本就没有将强劲的谭东放在眼里?
谭东目视着瘦子离开,眼中似要喷出火来。瘦子的态度显然激怒了他,但他的怒火却无处宣泄。他回过身时,众人看到他的双目都已变得赤红。
杨星上前拉住他,众人在边上劝说,大家一块儿回屋。
沙博主动去把外面过道里的门关上,转回来时,大家已经在屋里了,他正要进屋,忽然西边厢房的门开了,一个穿蓝布斜襟上衣的少妇端着一个盆走了出来。沙博起初并没在意,但他目光在接触到那少妇之后,心中却悚然一惊。
少妇长发垂肩,面色白皙得仿似透明一般,冷峻的神情中透着漠然。她赫然就是前夜沙博在铁索桥上见到的疯女人。
那疯女人已经对沙博没有一点印象了,她经过他的身边时,或许是奇怪他此刻惊异的表情,漠然看了他一眼,继而目光便轻飘飘地移了开去,再不看他了。
谭东今晚喝多了,几个男人喝光了江南带来的两瓶葡萄酒,又喝了两瓶当地产的劣质白酒。席间唐婉虽然竭力隐忍,但众人还是看出她心底的恐惧。她勉强浮在脸上的笑容,在她美丽的妆容下,竟会生出极其凄楚的感觉。众人都在心里怜惜这个美丽的小女人,同时,又对她与那瘦子之间的渊缘心生疑惑。
没有人相信唐婉会和那瘦子之间有什么感情的纠葛。但除此而外,大家又想不出别的可能。杨星与小菲席间几次想问,都被沙博用目光止住。后来,坐在唐婉身边的小菲发现唐婉一直在不停地轻微颤动,便拿眼示意大家。
谭东此刻也是心情郁闷,通红的脸上阴沉似水。主人很长时间不说话,在座的诸人便觉颇为无趣,但谁也想不起来责怪谭东与唐婉。
大家又勉强坐了会儿,便一块儿起身告辞。谭东与唐婉也不挽留,送客至门边。众人出门,本还想再劝慰他们几句,那门却已经迫不及待地关上了。
回夜眠客栈的路上,众人议论了会儿谭东与唐婉的婚礼,对这俩人的怪僻性格都觉头疼。沙博忽然想起在庭院中见到的那少妇,便跟江南说了。江南恍悟,一迭声说忘了告诉你,那收留疯女人的老夫妇,就是谭东与唐婉的房东。
杨星喝了不少葡萄酒,此刻精神振奋,跟小菲缠着江南问那葡萄酒是哪里酿制的。“你不知道,杨星的怪病就是喝了那酒好的,走之前,我们一定要多带几瓶。”小菲说。
说到那酒,江南沉默了。
“你倒是说话呀,那郎中说酒是在沉睡谷中酿制的,你来沉睡谷十年酒厂的主人不会不认识吧,明天带我们去买几瓶。”杨星着急地说。
江南叹息一声,摇摇头,还是不说话。
“看你平时挺爽朗的人,这会儿怎么蔫了。”小菲不满地白他一眼,然后又上前拉住他的胳膊,撒娇地道:“江哥哥,你就答应我们吧。”
江南被小菲这一摇,不能再不说话了。他说:“不是我不答应你们,这酒虽然是在沉睡谷中酿制,但却不是轻易就能得到的。那酒厂主人,我虽然与他也有过数面之缘,但他成年累月深居简出,我就是想见他一面都难。”
沙博疑惑地道:“什么人这么神秘?”
话出口他就想到江南曾经跟他说过的话,这沉睡谷中藏龙卧虎,不能小觑任何一个不起眼的人,他们来沉睡谷之前,很可能是雄踞一方的风云人物。
“我听郎中说,酒厂在什么沉睡山庄中,这沉睡山庄到底在哪儿呢?”小菲问。
“你也知道沉睡山庄?”江南有些诧异,“那郎中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只说了这名字,我们再问他其它的,他都一言不发,好像提到那山庄,便会触到什么霉头一样。”杨星说。
“沉睡山庄。”江南苦笑一下,“既然你们这么想知道,那我就好好跟你们说说吧。镇上的人不愿提及,是因为怕你们这些外乡人听了害怕。”
江南沉默了一下,像是在心里考虑该从何说起。
“据镇上的老人讲,大约一百多年前,这山里出现了一帮土匪,专门打家劫舍,祸害周边的百姓。十数年间,这地区的十几个村子都被他们抢光了,村里的百姓纷纷逃出山去。当时沉睡谷的村民是所有村子里最多的,也最强大,那帮土匪早就看在眼里,但一直不敢轻举妄动。直到这山里最后只剩下沉睡谷这一个村子,土匪们终于下定决心,要来沉睡谷掳掠了。
村民们事先知道消息,当时的村长便带领大家商议如何与土匪战斗。村里的老弱病残很快被转移到了山外,村里的青壮年都留了下来。大家对那帮土匪早就恨之入骨,都希望能在一战中,全歼山匪。
在山匪横行乡里的时候,沉睡谷的村民用数年时间,修建了一个圆型城堡,城堡分内环楼和外环楼两部份,外环楼壁高墙厚,最高处在泥墙与板壁之间有全楼贯通的“隐通廓”,还有小门与各户相通。城堡的大门顶有泄水漏沙装置,可防火攻。内环楼便是相连的房屋,用来居住生活。圆型城堡修建成这样的格局,其实就是为了对付那帮山匪。
村里的精壮男子全都进了城堡,摩拳擦掌,只等那帮山匪来攻。
后来,山匪真的来了。但没有人知道那一战的结果。
数天之后,转移在别处的村民不知道战况如何,便选派了一位腿脚利落的村民回村察看。那村民回村后只见圆型城堡大门洞开,四处静悄悄的没有人迹。
那村民大着胆子进入城堡,在外环楼内巡视一圈后,再进入内环楼。
他看到的景象让他毕生难忘。
村里留守的村民,与来袭的山匪静悄悄地躺在各房间的床上,竟然全都死去,而且,各人死态安详,一点都没有经过争战的痕迹。
他们就像是睡着了一般,甚至脸色都还很红晕。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如何死去的,也没有人知道,村民如何会和山匪躺在一起。从那之后,沉睡谷便笼罩在了一层诡异的氛围之中。
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回村的村民埋葬了亲人,重新开始生活,但这时,村里忽然不断有人死去。死者都是深夜外出的人,死状极为恐怖,都是被人活活用钝物砸死。于是,村人们便联合起来,要抓那凶手。
经过缜密布署,神秘的杀手终于出现了,他陷入村民的包围圈中,却毫不畏惧。有人认出他就是那帮山匪的头子,绰号叫做夜叉。这夜叉蓄着一脸的长须,生得异常高大,身穿兽皮的衣衫。传说他天生异禀,手大如蒲,力可举鼎。众人在城堡里曾经发现过他的尸体,并将他与其它山匪的尸体一块儿掩埋了,却没料想他居然还能出现。
夜叉这次再出现时,被村民合力杀死。村民不放心,怕他还能再生,便将他的尸体分作了数块,抛在不同的山崖之下。
但是一个月之后,城堡内又有村民死去,死状和以前一样,被人用钝物砸死。住在城堡内的居民说,深夜时又看到了长须的夜叉。还有人说,在城堡内死去的山匪和村民都还活着,因为有一天深夜,他看到城堡内的广场上,影影绰绰,两帮人还在不停地厮杀……”
风吹过来,众人身上忽然都觉出了些凉意。小街上这时已经一片寂静了,青石板路面回映着月光,一些极缥缈的雾气在稍远的地方回荡。寂寥的灯火更显幽暗,更浓的黑暗在街道上方肆虐。风把山林的气息吹荡过来,夹杂着虫鸣与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隐约便像是传说中,村民与山匪的厮杀之声。
“后来村人全部搬离了那城堡,但杀手并没有就此罢手,死人的事件每隔上一段时间总要发生一次。城堡荒芜了,没有人再敢到城堡里去,夜叉的传说也一代一代流传下来。”
“你说的城堡是否就是现在的沉睡山庄?”沙博问。
江南点头:“城堡变成沉睡山庄其实就是这几年发生的事。大约在五年前,镇上来了几个人,说是他们的老板看中了废弃的圆型城堡,想要把它买下来。村民如实跟来人说了城堡的传说,但来人显然并不在意,并承诺,待到他们老板进驻城堡之后,小镇必将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小镇的变化好像在刹那间发生,因为城堡主人的出现,小镇通上了电,架设了卫星接收天线,开通了电话和网络,各种外面世界的新鲜事物像雨水一样出现在小镇上。小镇的人们终于知道了外面世界居然这么精彩。人们对城堡主人满心感激,同时也心生疑惑,因为城堡主人这些年虽一直在沉睡谷中,却深居简出,很少有人能见到他。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镇上的人每个人都身处被改变的生活之中,大家很快便习惯了现在的生活。后来,城堡那边传来消息,城堡主人的酿酒厂成立,要招募村人去厂里工作。大家虽然对那高额的薪劳心动不已,但因为城堡的传说,没有人愿意前去应征。城堡主人后来将薪水提高了三倍,一些年轻人终于按捺不住,去了酒厂应征,一个月后,他们从城堡里回来,每人都得到了让镇上的人惊羡不已的报酬。于是,镇上人便如潮般涌向城堡,大家看到一块巨大的石碑立在城堡的外头,城堡的名字被改成了沉睡山庄。
去山庄主人的酿酒厂工作成了小镇人生活的主要来源,城堡酿制的葡萄酒并不在本地销售,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一些卡车来到沉睡谷,装满葡萄酒再离开。但山庄主人并不吝啬,他每月都会给镇上的人分发一些葡萄酒。那酒入口甘甜,镇上每个人都渐渐喜欢上了这种酒。又因为这酒是定期发放,所以大家都异常珍惜,不轻易示人。”
江南长吁了口气,似乎已经把要说的说完,这时,大家已经回到了夜眠客栈。
“还有一个问题。”杨星反应敏捷,“既然沉睡山庄给小镇带来了这么多好处,那为什么你们都不愿提及沉睡山庄呢?”
“那是因为,”江南欲言又止,看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知道已不能不说。他沉吟一下,面上现出些惊惧的神色,“因为在一年前,那神秘的夜叉又出现了……”
唐婉对谭东说:“我想洗澡。”
谭东便去了隔壁老夫妇的房间,借了一个大木桶来,放到他们作为卧室的房间,然后去厨房间的灶上烧水。开水盛在一个拎桶里,拎到卧室,再加上冷水,温度调到适中,谭东看看倚坐在床上的唐婉,柔声道:“水好了,你可以洗了。”
唐婉已经坐在床上好长时间了,谭东几次进门,发现她连姿势都没有改变。她的目光呆呆地盯着墙角的某个地方一动不动,连谭东叫她好像都没有听见。
然后,唐婉就在屋里洗澡,谭东独自站在院中。
“哗哗”的水声传出来,谭东心乱如麻。刚才,那个瘦子就站在他面前,他需要拼命抑制才能保持冷静。那时候,他体内燃烧着一团火,那火焰一发而不可收拾。他盯着瘦子的身子,立刻就要冲上去把他撕碎。
最后的一点理智止住了他。
现在,谭东不知道保留那点理智是对还是错。
今晚酒喝多了,他觉得浑身躁热,站在院中的时候,还有点口干舌燥。他想到今天是跟唐婉大喜的日子,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只觉得特别疲倦,想睡一觉。
想睡觉的感觉从踏上这趟旅程便开始折磨着他,他知道自己不能睡,但却不知道自己这样还能坚持多久。他抬头仰望夜空,稀稀落落的星辰像他的心情一样寂寥。
酒精的作用越来越强,谭东想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喝过酒了。
星空变得模糊起来,他踉跄了一下,慌忙到门前的回廊下,扶住一根木柱。他的身子慢慢滑下去,倚着墙壁而坐。他想思考一些东西来驱逐困意,但脑子却根本不由他控制,渐渐变得一片空白。
他的思维却并没有终止,他对自己说,这时候千万不能睡去,今天是与唐婉结婚的日子,自己不是一直渴望着唐婉能成为自己的新娘吗?现在唐婉还在屋里洗澡,自己怎么能睡去呢?
不能睡去,千万不能睡去。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屋里传出唐婉一声惊叫,谭东立刻睁开了眼睛,他在睡梦中都保持着高度的警觉。他飞快地起身,奔回屋去,里屋的门本来就没有插,他推门进去,看到唐婉跌倒在地上,地上一地水渍。
赤身裸体的唐婉趴在地上,背部微微起伏,雪白的肌肤上,沾上了些黑色的污痕。谭东赶忙扶她起来,却发现她背部的起伏是因为她哭了。再看她的身体,白皙的肌肤有很多地方都有些红色的印痕,一看就知道是洗澡时用力搓揉的结果。谭东心疼了,他把唐婉抱到床上,再去找了块白色的毛巾来替她擦拭身子。而唐婉一直在低低地哭泣,整个身子都在轻颤。
“唐婉唐婉,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有我在,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你。”谭东不记得这样的话自己已经说了多少遍。但每次再说,他的心都会非常痛。现在,他似乎看见唐婉一个人,在凄白的灯光下,拼命擦拭自己的身子,仿佛那上面沾上了许多让她不能容忍的污渍。而她那白皙的肌肤,是世界上最纯洁的净土。
唐婉还在哭泣,但却抬起眼睛盯着谭东。
“唐婉听话,有我在身边不用害怕,我会保护你。”谭东说。
“你会永远在我身边?永远不离开我?”唐婉问。
“我会,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这样的话在他们之间已经重复过无数次了,有时候连谭东都觉得奇怪,唐婉到底在害怕什么呢?他们初认识的时候,唐婉就是一个容易受惊的女孩,她像一个独自在黑暗中小孩,而谭东就是她所有可依靠的力量。谭东也从她的依恋中,充份感觉到了一个男人的力量。
但是,每当他企图走进唐婉的内心深处,却总发现有一道无形的墙阻隔了他。唐婉早已将自己的所有都交付到了他的手中,但是,他却知道,在她心上,一定还有一个不容他触碰的角落。
——那个角落里隐藏着些什么不容唐婉回首的伤痕?
——它是否跟唐婉容易受惊的性格息息相关?
唐婉在他的怀里平静下来,赤裸的身子紧贴着他的:“谭东,我终于成为你的妻子了,你这辈子都抛不开我了。”
“我怎么会抛下你呢?你是我的妻子,我会用我的生命来保护你。”
“那么,我就要你这样抱着我,一辈子都不松开。”
“这正是我希望的,能找到你这样的妻子,我这辈子再没有遗憾了。”
夜已深,该说的话似乎都已说尽,唐婉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谭东盯着怀中的女孩,想到这就是自己的妻子了,一些困意悄然涌了上来。
谭东蓦然就恐惧起来,他抱紧了唐婉,那么紧,以致于唐婉在睡梦中都发出了轻微的呻吟。
老木是沉睡谷中最好的木匠,前天晚上,河西有人家托人捎了话来,说木料已经备好,让他第二天去把旧门给换了。老木是个做事认真的人,这天天不亮便早早起床,随便吃了点东西,把干活的工具收拾好,便起身往村西去了。
老木今年五十多岁年纪,身子骨硬朗得很,做了一辈子的木匠,这镇上谁家没有用过老木打出来的木器呢。这老木平生最大的嗜好就是喝二两劲儿很冲的烧刀子酒,而今天要去的那户人家,家里恰好就是开酒坊的。
想到中午可以美美地喝上一顿,老木的步子迈得格外轻松。
到村西去,要过铁索桥。
天刚朦朦亮,是那种什么都看得见,又什么都看不真切的亮。这时候露水还很重,铁索桥上铺的木板有些滑,老木边走边想,什么时候得让镇上的人给这桥换些新桥板了,这些木板已经用了好几年,有些已经不牢靠了。
老木的目光便很仔细地落在脚下的木板上,这个认真的老头已经在琢磨哪些板该换,哪些板还能再用两年了。
突然间,视线里出现一个西瓜大的石块来,黑乎乎的石块就摆放在桥的中央。老木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他在埋怨这不知是哪个缺德鬼干的好事。如果半夜过桥的人看不见,很容易被这石头绊河里去。
老木下意识地跨过石头,然后放下身上背着的工具箱,转回身,要把那石头抛下河去。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石头”上,他蓦然发出一声惊叫,身上的汗毛都直竖起来。他面对着“石头”,双腿不住地颤抖,明明想转身就逃,但偏偏就是迈不动步子,而且,一股灼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裤管流了出来。
他面前的哪里是什么“石头”,分明是一个人头。
女人的头。
那女人有着一头长发,肤色苍白,仿似透明的一般。这张透明的面孔严重扭曲着,五官都挪了位。两只眼睛瞪得很大,里面仿佛留有未曾消散的惊惧。
惊惧的老木这时看得更清楚了,他面前的其实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头,而是一具尸体,只是这尸体被人直直地塞到了桥板下面,只露出一个脑袋。脑袋下面的身体,现在正悬在桥下,风吹过来时,尸体便不住轻微地摆动,于是,桥板上的脑袋便也跟着晃动起来。
老木还看清了,桥上的木板不知被谁撬下了一块,女人就是被人从撬开的木板位置塞了下去,而脑袋,就卡在两块木板之间。
老木被吓得呆了,站不住,又跑不动,他在女尸面前哆嗦着,整个身子渐渐瘫软下来。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老木恢复了点力气,也不管自己的工具袋了,站起来撒腿就往桥那边跑。
老木边跑边嘶声尖叫,那天早上,河西很多人都看到了老木的狂奔,听到了他的尖叫。老木的尖叫让大家也跟着恐惧起来。
老木只在反复重复四个字,他在极度惊惧中似乎已经忽略了那女尸的存在。
老木叫的四个字是——夜叉来了!
夜叉来了!不死的夜叉又开始在沉睡谷的夜晚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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