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汽车上下来，雨已经下得纷纷扬扬。

梅晓曦拖着箱子走在大街上，狼狈不堪。尽管同事们时常调侃她是一个“很女人”的女人，可这时，“很女人”不顶用――没有一个男人来帮助她。后来，还是看在人民币的面子上，一辆破旧的出租车停在她面前――问她要不要拼车。副驾位置已经坐着一个男人。梅晓曦犹豫了一下，和雨水一起灌进车厢后座。

车里的收音机响着音乐，司机跟着旁若无人地唱《我最爱的人》，声音很哄亮很男人，把一首悲伤情歌唱得轻松惬意。雨刮器“嘎叽――嘎叽――”地怪叫，和着他的歌声，很搞笑。歌毕，梅晓曦问司机：“你不觉得难受吗？长时间地听这鬼雨刮！”

“没什么难受，习惯了。”

“这也能习惯？这完全是折磨――钝刀子割耳膜嘛！”

“我不觉得是折磨，我当它是伴奏。”司机笑了笑，露出四环素牙。梅晓曦和车上的另一位客人也笑起来。车窗把车内和车外的冰冷世界阴阳两隔，车内一派其乐融融。

梅晓曦的手机有短信进来，是孟歌问什么时候到。刚才愉悦一扫而光，梅晓曦心里又升起莫名的压抑与烦躁。

下了车，还有一小段路要走。尽管不想回到家，她还是得快走。她不知道自己干嘛要走得那么快。孟歌已经让她心灰意冷，虽然高利贷事件之后，他改变了很多，但她已经为维系这份感情累得心力憔悴。她更愿意一个人和孩子在一起，她连面对他的热情都已经没有了，剩下的是压在心底的、应付的焦虑。有时候看到孟歌那可怜巴巴的、毫无生气的眼睛，她甚至感到厌恶。

她为自己快走找到的理由是：想孩子了，欣儿一定在家里想妈妈都想得心急了。事实上，出去几天，孩子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思念自己。孩子还太小，还不懂得思念。她的心情和雨水一样冰冷。

梅晓曦底着头想着心事，前面走着一个老人，她拖着的箱子不小心压着了一位老***脚。她惊惶失措。老奶奶穿着雪白的袜子，一道压痕格外显眼。

梅晓曦连忙道歉。一个矮个子老头从旁边的小商店里跑过来，生气地嚷着怎么啦怎么啦。他蹲下去瞅老***脚，又执意让老奶奶脱下鞋看伤势。脚背已经有些红肿，老头子抬起秃顶的头，眼睛里喷射着愤怒。

“我只是不小心……”梅晓曦解释。

“不小心！你不小心就可以伤害别人吗？那我不小心……”老头子眼里的神舟五号眼看就要发射。

“您是――高老师？”梅晓曦喊道，“您是师范学校的高老师！”

老头的眼神温和了下来，他盯着梅晓曦辨认了一会儿，疑惑地说：“你是……梅……晓曦！对，就是是梅晓曦，变得越来越漂亮了。”

高老师身材更矮小了，头发也全白了，头顶秃得只剩下周围一圈白发，仿佛山顶的雪融化了，裸露出贫瘠的土地。眼袋严重下垂，眼睛已经没有丝毫光彩，却多了一些沧桑。

高师母――昔日的“高施”仍然高颧骨，高个子，高裤管，只是高声音没有了，大约是做生活指导老师时间久了，坏掉了她的高音，现在她的声音有一丝沙哑。看到高师母，往事袭来，梅晓曦心里泛起一缕复杂的情愫，当年黑暗里的那一声“女儿嘞”还犹挂耳畔。时隔多年，梅晓曦已经不再是纯真的少女梅晓曦，她已经不必再担心学校给她处分，但这一刻，她却强烈地渴望，渴望回到那个时候。那时候的空气，是花香；那时候的风，是涟漪；那时候的日子，是欢快的小溪流，而不是浑浊的滔滔江水。

师生三人寒暄了一会儿，梅晓曦提出送高师母去医院检查。高师母温和地说：“回去擦点儿红花油就行了。”温和的声音还残留着一丝儿昔日的风采，透着一点儿高和尖，和着半头白发的苍老。

梅晓曦又要送高师母回去，高师母不让，她说：“你是才出远门回来吧？看头都打湿了，怎么出门也不带把伞？这样，把我这把拿去，我和你高老师用一把。”高师母躲进高老师的伞，把手里的伞递给梅晓曦。

“快回家吧，我没事的。”老人慈祥地笑着。

梅晓曦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的儿子是叫高强吧？要不让他来接一下……”

高师母的眼神立刻暗下去。

高老师说：“高强走了，他走了。”

一丝不祥。梅晓曦不敢胡乱言语，疑惑地望着两位老人。

“去年，车祸。”高师母的声音很平静，仿佛说：我们吃过饭了。

梅晓曦内心一震，眼泪差点儿滚出来。

梅晓曦怕自己的惊吓破坏了老人的平静，努力掩饰着内心的伤悲。她目送老俩口搀扶着走进夜色中的小雨，两件宽大的深色外衣裹着两个佝偻的、萎缩的背影，一把旧式的黑色大伞隔开了阴暗飘雨的天空，笼罩着两位老人。这一对历经沧桑的老人，磕磕碰碰走了一生，支撑他们的是什么？爱情？责任？亲情？不能说他们从来没有过爱情，他们的情感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多么美好的祝福！殊不知，这执手相依的漫漫人生路上，又有多少“执手相看泪眼”的时候！当你和一个人，或者独自一个人老去的时候，你会为经历的苍白而遗憾？还是为曾经的丰富而后悔？然而，走过的路，都回不去了！而前面的生活，仍旧是一团迷雾。

凝望着这一对渐渐远去的背影，梅晓曦的泪汩汩如泉水。泪水经过面颊，浸入嘴角，她把咸咸的泪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