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他个人经验,人类感觉不自在的原因主要有三种,一、期待的事物达不到自己的预期;二、突如其来的变故;三、一贯的舒适状态被骤然打断。
在老爷房里呆若木鸡地站着的伊士尧,这会儿正在同时面对以上三种原因。
先是在何贵房里仔细琢磨纸条上似曾相识的字迹,忽然就被叫来站着——舒适状态被打断;而后是在何老爷子屋里竟然看到白天支使去调查事情的小胖——突如其来的变故。
而“期待的事物达不到自己预期”这一点是让伊士尧最不自在的,为什么这么说,那就要从小胖万磐一早出宫到宫外找医馆说起。
小胖离开尚膳监,径直奔向德仁堂——一家自己熟悉的医馆,那儿的坐堂医生胡未典,医术了得,又在太医院任过职,他的先祖更与某本医学著作的作者是世交。
到达德仁堂,医馆大门因为过年节紧闭,他又折腾一路跑去胡未典在城南的住处才遇见。
才说明来意,小胖发现一路奔波,仓促之间弄丢了剩余的药丸,只好先一路找来何家问何贵拿主意。
而那时伊士尧碰巧带着何贵的身体,在桂禾汀楼正吃得开心,两人阴差阳错没能遇上。
家丁已经把门前来人的姓名报到老爷处,老爷一听人来自宫里尚膳监,自然不免出门接待,却被当时的小胖婉拒。
而小胖在前往桂禾汀楼的途中灵机一动,想起如果药罐还在,或许胡未典能从气味中得知一二,就临时改道,返回尚膳监,拿自己留心存好的罐子。
又一次跑去胡家,得到关于丸药的满意结果,饭都顾不上吃,一溜烟地跑来何家。被家丁带进何家,在门廊偶遇早些时候婉拒过的何老爷。
老爷再次邀请他一坐,万磐认为盛情难却,邀请他的人又是自己上司的父亲,就顺水推舟成了何老爷子的座上客。
“胡郎中的药学同样出众,一闻便知这颗宫里的行气散瘀丸之中放了大蓟——大蓟本是消肿止痛的药,可如若分量过大,嚼服会使服用者一时之间失去味觉,尝万物皆为甘味。”万磐坐在并排放着的两张太师椅其中一张上,像大爷一样大口喝着茶,说罢,满脸期待地向伊士尧邀功。
伊士尧打进屋见到何老爷子的脸,内心就一阵翻腾。看小胖越说越眉飞色舞的神色和老爷越来越黯淡的面部表情,只是站在屋内门槛附近,不敢言语。
面朝墙壁上的一幅山水楼阁,凭他对水墨字画没有过任何钻研的经验,直接把目光微微地移向画的落款,读出“文徵明”三个字后,猛地立定站好。
老爷见他动了动,笑着招呼了万磐两句,先让家丁领他去用饭。
站起送走万磐后,他背过手,咳嗽两声,“方才万典簿所说为何事啊?你一个御厨,怎么扯上丸药的事了?”
“行气散瘀丸是疗伤止痛用的,因宫中这颗的材料与平日不同,才让他去打听的。”
“哼!行气散瘀丸乃再普通不过的一味丸药,宫里宫外又有何区别?”
“宫里这些事,您不明白……”伊士尧话音刚落,老爷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我不明白?!嘉靖年,你老子就在光禄寺履职!万历二十三年,当今万岁体恤我身体倦怠,许我告老还乡;万历二十六年,你才方得入宫。”他大口喘息,“现在还轮得到你来说,我不明白?!”
说完就开始剧烈咳嗽,本来在后院和其他人一起观看烟火的夫人,听老爷跟前的家丁把何贵找去房里,赶了过来正好看见这一幕。
她连忙上前轻拍老爷的背,递上茶水安抚,一直给伊士尧使眼色让他离开。
伊士尧刚跨开一步,老爷又厉声说道,“我何宁一世辛劳,却要败在这逆子手里!”
“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昨天你大姐从桂禾汀楼回来,就提到光禄寺韩卿拜访过,说你在翊坤宫挨了打,还差点送命。”何宁咳嗽渐止,不顾夫人在一旁的劝慰,说着,“当今万岁十岁临朝,前任张首辅仙逝后励精图治,终于有了我大明现如今的面貌。”
咳嗽虽然停了,但语气却逐渐变弱,“郑皇贵妃何人?宠冠后宫,何等心术之人才能到达如今的地步?你一介五品御厨,为何屡屡强出头,和翊坤宫作对?”
“万岁在立嗣上,自有安排,你何德何能不自量力参与其中?!”老爷激动地双手颤抖,眼球暴起。
而伊士尧从两句之前就已经不明白何老爷具体在说什么,只能连猜带蒙,假装自己听进去了。
“别以为你不说话,你老子我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要等你迟早死在那郑氏手里,才会罢休吗?!”老爷在夫人的安抚下,情绪已经平稳许多,只是这一句说完,两行老泪从眼眶滑下。
伊士尧突然明白,何老爷子并不是在因为何贵参与什么、持什么立场而暴怒,而是以自己的方式担心家中唯一的儿子。这一点,和自己的父亲或多或少有些相似。
“父亲,我知道了,您原谅儿子。”他想尽各种说法,最后只说出这句。
显然眼前这个何贵的回复让夫妻二人都出乎意料,何老爷子一时语塞,但面容舒展了些,安坐在椅子上。
“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方才您说宫内宫外的行气散瘀丸并无差别,可是真的?”伊士尧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对他自己有些动摇,非得现在确认不行。
老爷还未把气喘匀,夫人在一边替他把话说了,“糊涂!你爹爹在宫内三十年,离宫也才不过三年,如何有他不知之事!”
伊士尧一下就想起从翊坤宫出来,半路自动出现的万磐,在药丢了之后比自己更着急,又是催他服下,又是为药丸落在地上感觉可惜,又是积极去找胡郎中……
莫非一直以为的万磐一片忠心,其实是自己的误解,小胖难道另有所图?
他越回忆越觉得不对劲,万磐是第一个在这个时空见到自己的人,又是第一个对现在这个何贵感到怀疑的人,甚至三番五次地发现自己表现得并不像何贵。
夫人见伊士尧还愣在原地,便赶紧催促,让他回屋。这时,酒足饭饱的万磐被家丁领着返回,与伊士尧正面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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