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柳团头不让我叫醒您的!”桑丘有些委屈的答道:“他说只要太阳低过那棵树梢前到了就行了!”
“该死!”王文佐看了看外间,太阳已经有半边下山了,他低骂了一声,赶忙弄了点井水擦了擦脸,就带着桑丘一路往那酒肆去了。
和绝大多数当地居民的住所一样,酒肆是一间长屋,有一半位于地面以下,窗户很小,这样可以更好的保暖。王文佐掀开厚重的帘子,钻进门来,一股夹着刺激的酒精气息的酸臭味扑鼻而来,他下意识的捂住了鼻子,停下脚步。
酒肆比外面看起来宽敞,右手边靠墙放着十几个大木桶,另一侧则是火炉,几个跑堂的正端着托盘跑来跑去。老板娘正在从一只木桶里舀出散发出刺激性气味的液体,这是一种用桦树汁和粟米酿成的酒,当地人很喜欢。一张张长桌旁座无虚席,绝大部分都是唐人装束,有武士也有商人,他们坐在凳子上,交头接耳,不时发出响亮的笑声。
王文佐感觉到袖子被扯了两下,回头一看才看到桑丘正可怜兮兮的盯着老板娘——确切的说是老板娘手中的正在舀酒的木勺,唾沫正从他的嘴角流了出来。
“好吧,好吧!”王文佐有些无奈的从钱袋里取出一枚肉好(隋代五铢钱的俗称)来,塞在桑丘手上:“只能喝两杯,多了可不成!”
桑丘飞快的点着头,口中发出不明含义的声音,抓过铜钱就往老板娘那边跑去。王文佐看了看四周,终于找到了朋友的桌子,朝那边走去。
“三郎你总算到了!”柳安热情的挥了挥手:“让开些,给三郎腾个位置出来,这炖兔肉不错,三郎你尝尝!”
王文佐向为自己让开位置的同伴笑了笑,坐了下来,柳安说的不错,这炖兔肉虽然看起来不咋地,味道确实不错,棕色流着热汤汁的兔肉、掺杂着大块的芜菁、萝卜和蘑菇,将兔肉原有的土腥味道去除了。他吃了几块,顿时觉得身上热乎了起来。
“三郎!”旁边伸过来一只木杯,王文佐接过杯子,看到一张谀笑的脸:“听说你这次立下大功,赐勋二转,当真?”
王文佐能够感觉到从四周而来的羡慕目光,他有点兴奋,又有点心烦意乱,喝了口酒笑道:“哦,不过是侥幸罢了!”
“三郎你就不要过谦了!”旁边的柳安插话道:“当时在场的那么多人,只有你一个瞧出了当中的关键,这又怎么会是侥幸?”说到这里,他便将当时王文佐从细作随身携带的木杖上发现了情报的线索讲述了一番,长桌旁众人无不对王文佐赞叹不已。
“诸位还不知道吧!”柳安笑道:“三郎乃是出自琅琊王氏,与刘都护乃是世交,方才刘都护还赐座与他,相谈甚欢呢!”
众人闻言,投向王文佐的目光从艳羡转为敬畏。原来当时距离南北朝不过数十年,朝廷也多以门第取士,上品之族可平步公卿,而寒素之族累功不过州郡,至于小民更是不堪。而上品之族来源颇多:南迁有“侨姓”,王、谢、袁、萧为大;东南则为“吴姓”,朱、张、顾、陆为大;山东则为“郡姓”,王、崔、卢、李、郑为大;关中亦为“郡姓”,韦、裴、柳、薛、杨、杜首之;代北则为“虏姓”,元、长孙、宇文、于、陆、源、窦首之。以上“侨姓、吴姓、郡姓、虏姓”合称“四姓”,“举秀才,州主簿,郡功曹,非四姓不选”,而琅琊王氏便是侨姓中的“王”。虽然隋唐统一天下后,这些世族已经没有当初那等威风,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大众眼里还是高高在上的存在。
“原来三郎出自琅琊王氏,难怪——”
话音刚落,便听到门口传来一声响,随即便听到老板娘的怒骂声,王文佐回头一看,原来是桑丘正死死抱住一只酒桶,把脑袋伸入桶中狂饮,全然不顾老板娘的拳打脚踢。他赶忙起身走到门口,一只手挡住老板娘的拳脚,一只手把桑丘的脑袋从酒桶中扯了出来,笑道:“莫要打了,他是我的人,多少钱我赔与你便是!”
“你的人?”那老板娘上下打量了下王文佐,眼前的男人身材高大,颧骨高耸,浓密的胡须与两鬓相连,一双黑亮的眸子明亮而又有神,原先的辱骂到了嘴边便又咽了回去,瞥了瞥嘴道:“一个牧奴,也配碰我的好酒!罢了,拿十个五铢钱来便是!”
王文佐数了钱放在老板娘面前,指了指躺在地上的桑丘:“弄点冷水来,让他清醒清醒!”
“刚刚是桑丘酒喝多了,已经处置好了!”王文佐回到桌旁:“让大家见笑了!”
“三郎,你真不像是高门大姓中人呀!”旁边一人叹道:“待一个三韩牧奴还这般好,换了我,早就先抽几十鞭子让他清醒清醒了!”
“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什么琅琊王氏的人!”王文佐腹诽道,口中却笑道:“咱们身处异国,四处都是敌人,还是对下头的宽厚些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用得上他们的!”
“三郎所言甚是!”柳安点了点头:“从昨天那个细作身上所携带的密信看,只怕这安生日子也没有几天好过了!”
长桌旁沉寂了下来,人们凝视着眼前的杯中残酒,说不出话来。百济是个多山之国,到处都是山岭、谷地、沼泽以及大片大片的森林,村落与城镇错落其间,与大唐不同的是,这些森林茂密到正午的阳光都无法透入,仿佛旷古以来都未被人打扰。阴森的北风吹得树影瞳瞳,宛如狰狞活物,外来者能够感觉自己被一种冰冷而且满怀恶意的莫名之物凝视,让你只想掉过头,飞快的离开,而这却是绝对不可以在上官面前说出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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