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苦中作乐的人间
隐隐听到有说话声,不止一人的热闹交谈,苏杭睁开眼,第一反应,再次确认自己依旧在1995年的故宅房间内。
然后转头。
从窗帘缝隙里透入的强光,可见时间已经不早。
摸了自己没有表带的黑色电子表,在昏暗中看了眼,时间是6月30日的11点27分,一觉睡了16个小时。
年少真好啊。
能吃,也能睡。
感慨一句,苏杭坐起身,想着家里不用太正式,走到衣柜旁挑了一套黑红相间的篮球服穿上,先拉开窗帘,然后踩着拖鞋就开了门。
夏日里的强光让苏杭短暂眯了下眼睛,才看清楼顶状况。
前方靠墙处,几位邻里正在采摘从外墙蔓延上来的梅豆角,迎面还能看到张溢,应该是站在外墙梯子上,露出半个身子面向自己。背对苏杭的是住在自家西院的邻家婶子苗凤,还有东边隔一家的一位长辈,苏杭想了下,记起名字,叫薛琼枝,五十多岁年龄,曾经平日里都是喊伯母。
除了楼上三人,楼下也有说话声。
低头看了眼,倚着院门的是谢长庄,苗凤丈夫,夫妻俩年龄比父母小,日常喊叔婶。还有洪伯,薛琼枝的丈夫,全名是洪留存,此时站在厨房门口,正对屋里说着什么。
厨房里有食物过油的好闻香味传来,让苏杭顿时就有些饥饿。
再往里,视野被挡住,苏杭就没能看到。
相比后来住进楼房后的冷淡邻里关系,这年代左邻右舍还非常亲近。苏杭前些日子一心放在对期末考试的冲刺上,没心思关注这些,当下只是几眼,某种曾经深埋心底已经逐渐淡化的莫名感觉就迅速涌上心头。
这种感觉,近似于‘温馨’。
那种过去了,就再也不可能找回的,独属于一个时代的人间烟火气息。
不过,苏杭很快又发现了不妥。
自己开门走出,大家听到动静,一起看过来,然而,无论是梯子上的张溢,还是楼下的洪伯,又或者转头过来的苗婶,表情里都透着几分古怪。
或者说……暧昧。
暧昧?!
苏杭正迷糊着,甚至还有些发毛,苗凤已经道:“苏杭醒了,快下去吧,人家都等你好长时间了。”
人家……
谁?
随着楼下一阵说笑声,苏杭见母亲从堂屋来到院中,朝他摆手,同样带着暧昧的笑:“小杭,快下来。”
苏杭答应着,不忘朝楼上正在摘菜的几人招呼过,才转向楼梯。
来到楼下,门口还站着张溢母亲蒋玉珍,同样在朝他暧昧而笑,自家老妈走上前,刚要开口,顿时又嫌弃:“怎么穿这一身,快去换换,正经点。”
苏杭只想尽快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他也已经发现了关键所在,直接走向堂屋门口。
看进去。
某个姑娘坐在茶几旁,正低着头包饺子,一旁还有洪伯的女儿洪绫陪着。
是甘欣!
苏杭顿时明白了刚刚一片暧昧眼神的起由。
问题是……
姑娘,我不记得告诉过你我家在哪吧,何况,你主动上门,还弄出这么大动静,咱有些措手不及啊!
这么想着,苏杭还是朝屋内抬头瞄过来的甘欣摆了下手,倒是又忍不住转向洪绫,比当下青涩的甘欣要漂亮许多的一个,脑海中还因此迅速闪过一截信息,7月8日。
7月8日……这年高考的第二天。
唉……
刚在心里叹了下,就觉母亲拉自己,再次催促:“看过了,快去换身衣裳。”
苏杭点头,没说话,朝厕所方向指了指。
洗漱过,苏杭又上楼换了t恤和长裤,还有凉鞋,再下楼时,午饭已经搞定。
父亲亲自下厨。
父亲在化肥厂工作早期,曾经在食堂里帮厨过一段时间,学了些手艺,这也是曾经父母都失业之后家里开饭馆的基础,不过,日常情况下,父亲是很少下厨的,只会逢年过节才动手。
今天倒是例外。
而且,还做了苏杭最喜欢的糖醋鲤鱼。
鲤鱼是父亲和洪伯今天一大早跑去桑河边钓的,恰好大小两条,分给男女两桌。
却也是唯一的一道硬菜。
饭菜刚摆上桌,张溢父亲张红声也骑着自行车从机械厂那边匆匆赶来。
至于其他人……
今天虽然是工作日,却基本都是无工可上。
哪怕是母亲、张溢妈妈蒋玉珍和隔壁苗婶都在的纺织厂,缺少订单之下,也是三天两头停产,要么在家呆着,要么寻找其他营生。
因此,这番热闹,可谓苦中作乐。
苏杭和张溢与男人们一起坐在外屋,还是没能说上一句话的甘欣被几个女人拉去了里间。
交谈中,苏杭也才知道,这顿饭并不全是为了招待主动上门的甘欣。
开始是母亲想要给儿子加餐,父亲今天特意早早出门,还喊上了擅长钓鱼的洪伯。也是幸运。两人没几个小时就回来,一大一小两条鲤鱼,大的还足有五斤多,于是就决定搞大一点,喊人聚聚。
再然后,甘欣主动找上了门。
更加热闹。
餐桌上,长辈们问了苏杭和张溢过去几天的考试情况,又朝里屋指了指,笑着夸了苏杭几句,就说起了自己的话题。
苏杭与张溢一起坐在靠门的桌尾,不插话,只是饶有兴致地倾听。
“这桑河酒,年初换了老板,味道就重新上来,还是一样价,喝了都不上头。”
“现在白酒生意不好做,怕是坚持不了多久。”
“还是比不上早年,那时候桑河酒厂有几位老师傅,用高粱酿酒,还有那池子……那个……”
“泥池。”
“对,泥池酒,”说话的是谢长庄,抬手比划着:“我爸当时认识有人,悄悄买了十斤回来,直接从窖池里打酒筛出那种,自己装瓶,说要喝十年,结果仨月不到就忍不住喝完了,那酒是真好,我当时才十三,小孩子哪里懂酒啊,只是跟着尝了尝,却也记住了那味道,和现在真不一样。”
洪伯也感慨:“是啊,我当年下乡演出,也喝过不少地方上的好酒,当时受欢迎啊,老百姓都尽力招待。现在,不一样了,都不一样了,就说这酒,谁家不勾兑?”
张红声道:“不勾兑的也有,两三百一瓶,咱也喝不起。”
苏全民附和:“是啊。”
洪伯是河元市戏剧团的演员,今年56岁,虽然没有退休,因为近几年戏剧团几乎停摆,现在却也和退休差不多。
谢长庄听到洪伯说起下乡演出往事,倒是想起另一个,朝里屋示意:“你家洪绫调去省戏剧团的事情,怎么样了?”
洪伯一儿一女。
儿子洪烽今年已经34岁,有着一个苏杭等人小时后一直觉得很酷的职业:火车司机。
女儿洪绫,刚刚见过,今年21岁,外貌很有几分演过某个影版《倚天屠龙记》中赵敏角色女演员的感觉,因此和洪烽类似,也是这片街区里与苏杭同龄少年们从小的白月光。
不过,刚下楼时看到洪绫,苏杭脑海中却立刻冒出了一个日期。
7月8日。
苏杭的命运在1995年的这个暑期出现了转折,而东边隔着一户的洪家,这个夏天,同样也发生过一次更大的转折。
起因正是大人们正在讨论的洪绫调职的事情。
河元市戏剧团停摆已经两年多,市里一直没有说法,工资也发不下来,戏剧团里能找出路的都在找出路,或者转投其他营生,或者跳槽其他剧团。
洪绫女承父业,六岁开始学戏,十四岁就在一次下乡表演中临时担任起了主角,一场《花木兰》从头到尾,引发喝彩连连,因此,今年虽然才21岁,却已经是戏剧团6个二级演员中的其中一个,很多人都说,评不了一级演员,也只是太年轻的缘故。
因此,洪伯和洪绫同在戏剧团旗下的嫂子赵雪都没什么念想,洪家却都希望洪绫能更进一步,调职去省戏剧团。
从去年开始,洪家就一直在跑关系,一直到现在。
当下,听谢长庄问起,洪伯立刻叹了口气,摇着头,想想又道:“其他都没影子。就是……赵雪朋友给小绫介绍了一个对象,省城的,很有钱,可惜年龄大些,说只要小绫答应婚事,立刻就帮她进戏剧团。”
张红声问:“年龄多少?”
洪伯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道:“大15岁。”
大家都是沉默。
比洪绫大十五,就是36岁。如果真是非常有钱,仔细想想,这其实也不算什么。
现在这年代,有钱了,就是大爷。
这话却也不能明着说出口。
而且,现场无论是大男人还是小少年,想想洪绫那样一个花容月貌的姑娘要嫁给一个老男人,内心里都有些不太舒服。
安静吃饭的苏杭更知道,这件事,也是洪家悲剧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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