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上）

胜男只得打电话给陈家琪，半小时之后，陈家琪趿着棉拖鞋匆匆赶到病房时，护士刚给梁少游插上胃管。因为吃不下东西去，梁少游现在进食只能借助于外物。

陈家琪气势汹汹地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半张脸埋在氧气罩之下的梁少游，强压着心头的怒气：“梁叔，你说要去青岛的吧？”

梁少游有气无力地点头。

陈家琪打量着梁少游的脸，惨白，气若游丝，看得他忍不住深呼吸一口。

“ok，我现在就带你去，胜男，他的衣服呢？”陈家琪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拔梁少游的氧气罩，输液针，胃管，像菜地里拔萝卜的农人似的，胃管里的液体滴滴洒落在病号服上，像是梁少游即将流逝的生命似的。

“家琪，你疯了！”胜男急忙拽住陈家琪的手，被陈家琪一把甩掉。

“都开始尿血了，他能干点啥就让他干点啥，他想干点啥就让他干点啥就是！你这个无知的女人！”

陈家琪说着，连导尿管也拔下，一回头，看到柜上挂着的毛衣和外套，一把抽下来，扶起梁少游瘫软成一泥的身体就开始给他穿戴。

“胜男，你就让他去，反正他去也是死在路上，在这里他也活不下去了，不如让他尽一下孝心，给他爸陪葬了，我早看出来了，他铁了心不管你和文文了。”陈家琪语调如同拉家常。

“家琪你别胡说，求你别这样！”胜男阻止着。

“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你懂个屁！！”陈家琪说着，拎着胜男的胳膊就往外推。

胜男最近瘦了许多，显然不是近180公分的家琪的对手，强壮的家琪干脆双手一把将胜男推出病房，关在门外。

“家琪，你开门！”胜男开始砸门。

病房内，陈家琪终于给梁少游穿戴一整，不费什么力气就将他打横抱起，像抱一个大号的布娃娃一般轻巧地放到轮椅上，梁少游却因为没有一丝力气，整个身体“嗖”地从轮椅下滑下来，面条似的栽倒在地上。

因为几天没有进食，加上刚拔掉氧气，梁少游有点呼吸困难，微喘起来。

陈家琪抓住梁少游的衣领，恨恨地说：“你看，你现在这样能去哪？“

梁少游无谓地一笑。

“啪！”

陈家琪不轻不重地扇了他一耳光，扇得梁少游苍白的脸上多了个艳红的五指山，人也咳嗽起来。

“早知道就不帮着让胜男嫁给你了，她从来都没和男人上过床，把你当宝贝似的，刚嫁给你几天，你就让她当小寡妇么？她才二十三岁，文文才八岁，你让她俩怎么办？谁教育文文？胜男带着一个孩子，有人欺负他们怎么办！”陈家琪怒吼着：“你妈刚经受丧夫之痛，你再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你想让她也倒下么！你爸爸说要你好好养身体，让你争取做手术成了多活几年，你一辈子没听他的话，现在他死了你非得和他拧着干是不是！”陈家琪一珠连炮的发问，让梁少游的眼睛里稍微有了点光泽。

“梁叔，我知道，你亲爸去世，按理说你该去参加葬礼，可是，你没看很多明星拍戏的时候都赶不回去父母的葬礼么，更何况你现在这样子！相信你爸用他的命换来你的命，他是不会怪你的！”陈家琪继续大喊。

梁少游面无表情，无力地瘫坐在地上，似是在思索什么。

“梁叔，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你，你拿出你创业的那些本事来，拿出你豁了命也把我们都安顿好的勇气来，给我好好活下去，别让我把你看扁了！”陈家琪指着梁少游的鼻子。

老爷子的话开始在梁少游的耳边环绕，回旋：爸希望你珍惜你宝贵的体力，也希望你养好身体，理论上你最好的情况是手术成功之后能再活五年，爸相信坚强的你会创造出奇迹，你不是一直不服从爸么，这次你也不服从医学一个，爸认为，五年之后，医学更昌明，你会长命百岁，你敢相信爸么？

可惜，只能去一字字回忆，父亲的声音，已永远成为历史。

一瞬间，梁少游的眼前，重重镜头如电影般在眼前回放：小学时候，自己回回考第一名，父亲每次贴自己奖状时的神情，初中时候，自己交一大堆女朋友，父亲三令五申，横眉竖眼拍桌子时的神情，高中毕业时，自己选择自己的专业，没有听从父亲安排时，他用指头使劲戳着玻璃茶几，玻璃茶几戳出大洞时的神情，大学毕业前，父子两人为了他今后的去向而谈不拢，老爷子一把抄起笤帚时的神情。。。。。。以及，他极力阻止自己结婚时，拦在路口时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神情。

一切的一切，胜过任何笑容。

“陈家琪！你开门啊！别胡闹！求求你开门啊！“

病房外，胜男焦急的敲门声敲的他心下扑通扑通得，梁少游突然就觉得内心一动。

爸，我相信你。

“想好了没？想死的话我这就送你去青岛，想好好活着的话，就好好吃饭！把心态调整好了！”陈家琪大声训斥着。

“家琪，开门！姐夫他病得那么严重你别折腾他了！求你了！”胜男焦急的声音阵阵传入梁少游的耳朵。

医生和护士也赶过来，一起在门外不停地敲着：“里面怎么回事？”

梁少游吃力地动动眉毛：“地上好凉。”

陈家琪没好气地说：“凉怕啥，你都想自寻死路了！”

梁少游虚弱地一笑：“现在着凉，怕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声音很小，可是，陈家琪听得见。

陈家琪以为自己会意错了，激动滴晃着梁少游的双肩：“梁叔，你说什么！你是说，你不回青岛了么！”

梁少游微微闭上眼睛。

“yeah！”

陈家琪兴奋地将梁少游放回病床上，三步两跳着将房门打开时，胜男紧张地望着梁少游，迅速扯过被子给他盖上：“姐夫！你没事吧！”

梁少游勉强一笑：“男男，我刚才有说我饿么？”

胜男一听，高兴地拼命点头：“保温瓶里边有三香鸡血汤，要吃么？”

可惜，吃了两口，梁少游就觉得饱了。

“姐夫，再吃一口，那是错觉！”胜男努力劝说着。

陈家琪也在一旁加油：“好好吃东西，梁叔！你能管好那么大一个公司，吃这点饭不算什么！你单枪匹马来北漂的时候你怕过么！这次也一样！”

梁少游一闭眼，微微启唇。

胜男急忙再喂他几口。

结果，梁少游实在忍不住，全吐了出来。

家琪吓得脸都青了。

梁少游羸弱的笑容却在脸上绽开，像是自我解嘲，又像是安慰胜男和家琪地哑着嗓子说：“看来还需要一个过程。“

梁少游为这个过程努力着。傍晚时，梁母带着文文来看他，他努力用自己微弱的力气冲母亲和儿子微笑，开始努力吃东西，慢慢的，呕吐终于止住了，虽然憔悴的脸上偶尔会投下阴影，面对一家老小时，他努力去笑，笑得胜男想落泪。

肝癌患者普遍食欲减退，梁少游从此却不再拒绝胜男或是梁母送到唇边的饭勺，有时候实在吃不下去，强迫自己吞下去的样子，看得胜男每每不想强迫他，看到他好起来的样子，却不得不继续强迫他进食。

两个月过后，梁少游的身体渐渐好起来，白细胞的数量增多，脸上也稍微丰泽了些，精神好的时候，慢慢能自己扶着助步器或是墙走几步，胜男怕他摔伤，只让他有人的时候下床活动。医生为让病人心情放松，已批准他离开医院，回家之后，白细胞的数量依旧不够，除了饮食，胜男四处寻来的中药房子越来越苦。

这天，胜男又找来一个方子，药熬好之后，尝一口，苦得她当场吐了个干净，忍不住将文文的可乐灌下半瓶去，可是，端到他眼前，他硬是眉头都不皱地喝下整碗，喝完之后，双眼发红，脸都绿了。

“苦么姐夫？”胜男神秘地吐吐舌头。

梁少游恬然一笑，本是滑糯的声音也苦大仇深着：“苦点怕什么。”

胜男指着自己的嘴唇：“不要奖励么？”

梁少游洒脱地将双臂枕在脑后，慵懒一笑：“是你奖励我还是我奖励你？”

胜男一皱鼻子，对准梁少游的唇狠狠吻下去，梁少游的舌苔便布满了甜蜜的元素。

原来，胜男竟含了一颗奶糖送进他的嘴里。

“姐夫，”胜男收拾好病床前的药碗：“这药那么苦，万一没有用的话，岂不是太亏了？”

梁少游宽和地笑着，一面咀嚼着奶糖，一面说：“没关系，那就试下一种，”说着，便去牵胜男粗糙了些许的手：“连五年的生存机会我都没有勇气争取的话，就不是我梁少游了。”

说罢，轻轻在胜男的手上落下一吻，满眼坚定。

胜男在梁少游的唇上咬了一口。

梁少游不解：“馋肉了？”

胜男摇头：“姐夫。。。。。。说这话的时候很性感。”

梁少游大笑：“等你老公身体好些之后，你会知道，你老公性感的机会还有很多，譬如。。。。。。”

“吃水果的时间到了！要补充vc！”胜男感觉到梁少游眼神里的暧昧，忍不住躲闪着，一面仔细拾起一个甜橙拨开来。胜男给梁少游吃橙的时候从来都不切，她说，切过的橙子流下很多汁液，vc就流失了。

梁少游打量着正在拨橙的胜男，她的头发已经能垂到肩上了，身穿一件厚白t恤，婚后还纯洁得像只小白兔，这纯，让梁少游忍不住摇头：“离开她，我怎么舍得。”

梁少游的身体状况稳定下来，却一直没有再好转，偶尔会吐，肝痛的情况却少了许多，这个新年，梁母来北京与这一家三口一起渡过，将新年送走，转眼时候，春天已悄然来临。

(下）

这个春天比较冷，小区的湖面虽然已经冰逝，湖畔的柳梢头却没有新芽萌生，寒意料峭。

几乎每夕阳西下时，胜男都会扶梁少游在湖边小坐会儿，两人也不说什么话，看夕阳，看寒风吹起泛起金晖的湖面，默契得老夫老妻一样。

梁少游也觉得两人是老夫老妻了，两人经历过最艰难的疾病苦难，与他最狼狈的时候相偎相依，只是，不知道能多久。

这天的冷风比较大，胜男借口自己要去同仁堂抓药，独自出去了，正巧这天附近的同仁堂少了一味玉簪根，她只得打车去远处的同仁堂——不是奢侈，也不是忘本，只是她太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时光。

本以为抓了药便能回去，可是，胜男付完款的时候，却见一个娇小的女人仔细小心地掀开店门的塑料门帘，仔细着脚下，注意着自己的腰部，小心而入，这个女人小腹微微隆起，像是三个多月身孕的样子。

胜男看一眼这个女人的长相时，心几乎要跳出来了。

为什么，竟然忘记这件事了。胜男恨恨咬着自己的手指头，突然意识到，有些没有结束的事情，将仍然是一场噩梦。

这个女人大眼睛充满慧黠，面带微笑，胜男打量着她的腰肢，几乎要窒息掉了，这是一个看上去清新的女子，在胜男现在看来，她却犹如一个张口血盆大口的怪物，她要吃的，是姐夫，是她一辈子的幸福。

可是，这个女人正走向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咫尺时，胜男忍不住叫出来：“张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