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春天真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春节刚过,太阳竟突然间变得和夏天一样放肆,些许时候,竟还有些暮春的味道,阳光像一个被冲昏头脑的莽撞少年,火辣辣地穿过四川盆地浓厚的云层,将它的万道光束泼溅到那些泛起紫色烟雾的丘陵上。
乡野上的灌木茸茸地冒上一层新绿,九里香、万年青抽出新芽。三月初,梅树上的花瓣就已经开始掉了,树林子里,深绿、浅绿、嫩黄三色重重叠叠,处处闪烁着跳跃的阳光,密密的杉林和香樟绿得像要流出汁液,天空中鸣响着大地与阳光交欢时的音乐。
这样热烈的天气一直持续到了三月底,倒春寒来得让人措手不及。鸟儿们能最快地感觉到天空地变化,雨来之前,它们就开始忙碌了。野鸽子扑闪着翅膀,咕咕叫着,满怀期待地等候湿凉的春风。四月初,金银花开了,藤蔓上冒出金色和雪白的花朵,相互簇拥着、一同吐露出清幽的香气。
幽香飘到了盐店街,春雨也终于到来了。雨夹着骤骤的风,让人冷得打了个激凌。冷风从天上吹下来,还存留少许阳光的味道,带着紫色的山岚,把四处飞溅的清凉的雨珠,轻快地、热切地甩向每家人的窗户,冰雨中的春寒如不倦的钟摆,紧一阵、疏一阵,为各人的冥想和着拍子。丝绸触肤般的凉意,在窗外织成青色的软障,隔断了恼人的烦嚣。
那天傍晚,打更的郑老六最先看到那辆汽车,远远地从平桥一路开过来。汽车在青石板路上晃晃悠悠地走着,然后停在他面前。
“哥老倌儿,”司机探出头,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丰神俊朗,穿着件青色粗布袍子,他身后似乎坐着两个人,暮色中看不清楚,年轻人声音响亮清澈,“盐店街怎么走?”
“去哪一家?”
“林府”。
郑老六把一支粗糙的手指往他的右上方指指,年轻人把头转向他指的方向,见到密密一排高屋,青砖白瓦,是一片热闹的人间烟火。
“从大街正门开进去,直走见到的最大一个院子就是了。盐店街就一个林府。”
“多谢!”年轻人微微点了点头,他身后一人递给他一样东西,年轻人接过,朝郑老六微笑道:“这是我家主子的心意,老哥收下吧。”
郑老六接过,那是一枚亮闪闪的银元,带着微微的体温和一丝脂粉香。他又惊又喜,连连朝车里鞠躬:“谢谢!谢谢!”腰上夹着的打更的铜锣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里面传来一阵按捺不住的清脆柔软的笑声,车子发动,远远地朝街里开去。郑老六拾起铜锣,回身看着那辆黑色的别克小轿车,他隐隐约约见到一个少女正微笑着从后车窗那里看着他,那绝顶美丽的青春红颜,在春雨暮色中映射出耀目的光芒。
民国16年,四月初,风刮起,雨落下,天空深邃,云层静穆,七小姐来到了盐店街。
七七坐在车里,看着路口那个狼狈的更夫,轻轻笑了起来。
三妹皱眉道:“小姐,夫人说您到了林家,可别像在家里,要哭就哭要笑就笑,要有大家出来的小姐样。”
七七回过头,在车里坐直身子,一双倔强的眼睛里透出一丝不耐烦:“好了好了,一路上你这句夫人说、那句夫人说,念经一样!我不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是是是,我就不把自己当做人,这就对了!”
三妹委屈道:“哥哥,你听听,小姐要是到林家还这么样,惹得别人不高兴,夫人不把我打死才怪呢!”
罗飞开着车,回头看了眼三妹,再看了眼七七,七七的眼睛闪闪的,纯洁狡黠,他飞快移开目光,定定神,笑道:“你跟七小姐一起长大,她的性格你还不知道。这个时候又没有别人在,她只是闷得慌闹着玩嘛。”
“你看!还是阿飞最知道我!”七七用肩膀撞了撞三妹,“夫人会打你?你自己摸着良心说,我帮你顶过多少次包?帮你挨过多少骂?唉!”她长长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以后你还不会顾念这些。”
三妹见七七的神情突然间变得严肃起来,心里一惊,不解道:“什么以后?什么顾念?”
“假如我嫁了个坏姑爷,天天打我骂我,你会帮我挨打挨骂吗?”七七正色道。
三妹从嘴里发出一个长长的“哟”,眉毛竖起,骄傲地道:“你是川康第一大盐号的公主,你爹哪天胃口好了,汤里多放点盐,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没有盐吃!打你骂你?谁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七七听她说得又是正经又是好笑,忍俊不禁。
车子已经开进了盐店街,车轮在青石路的一个坑洼里一颠,两个少女在座椅上微微一震,都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然后你看我我看你,忍不住笑成一团。
罗飞听着七七的笑声,也禁不住在脸上露出了微笑。车外的雨已经渐渐停了,水雾在街巷里袅袅升起,各个人家的屋顶冒起了炊烟,菜油味儿合着潮湿的雨水味儿穿透了车窗,侵入了车里。前方一棵高大的栗子树旁,一家宅院灯火耀目。不用猜,那自然是林府了。
天海井,唯一可以与运丰号抗衡的大盐号。七小姐和林家长公子的婚事,是在十多年前就定下来了的。定亲的时候,三妹还没出生,罗飞还只有五岁,跟在当管家的父亲罗秉忠的身后,已经能帮着干点杂事了。毕竟年纪小,罗飞笨手笨脚,还打碎了一个珍贵的青花小茶杯。孟老爷制止罗秉忠责打儿子,孟夫人抱着刚刚出生的孟至衡,也慈爱地说:“没事!碎碎平安!”
罗飞哭哭啼啼地谢了,偷眼看了看襁褓里的孟至衡,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至衡。她躺在母亲的怀里,闭着眼睛甜甜地睡着,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乌黑的胎发覆在粉嫩的额头上,有着异样的秀美。至衡,是孟家的第七个孩子,是孟老板五十八岁得来的掌上明珠,最先是大少爷孟至聪叫她叫的七七。后来,所有的人都叫她七七。她是孟家上下最钟爱的宝贝。
那一天,天海井的林老板也在,还有那只有五岁的林静渊。孟夫人把孟家的公主送到林少爷的面前,笑着说:“林公子,看看你的新媳妇儿!”
林少爷伸出手,轻轻摸摸七七的小脸,再摸摸她的小手,那只柔弱的小手突然将的手指拽住。林少爷一惊,想把手指从那小手中抽出来,可是那小小的手却总也不放。他一使劲,终于挣脱,却把七七扯痛了,她哇哇大哭起来。罗飞在一旁很是生气,忍不住大声说:“你把我七小姐弄痛了!”
林少爷脸涨得通红,回嘴道:“我不是故意的,是她不放手。”
七七哭声不停,孟夫人怎么哄都不行。五岁的林静渊站在一旁手足无措,见到罗飞愤怒的眼神,便朝他狠狠瞪了一眼。
罗飞走到孟夫人面前,鼓起勇气轻声道:“夫人,我来试试好吗?”
孟夫人点点头:“阿飞,以后你就是七七的保镖了。你来帮我哄哄她。”
罗飞轻轻靠着襁褓,也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放进七七的小手中,七七握着他的手指,慢慢地、慢慢地止住了哭声。
众人都笑了。
独有林静渊,就如同自己的领地被人侵犯了,他的眼中腾起了一丝怒火。他也走到孟夫人身前,用力把罗飞一推,大声吼道:“她是我的!”
可不论他怎么推,罗飞都稳稳地站着,手指放在七七的手中。林静渊更是愤怒,喘着粗气,使足全力地向他撞去。罗飞依然浑然不动。
大人们笑得更厉害了。罗秉忠低头走向前去,朝儿子头上拍了两下,骂道:“不知上下的小子!快退下!”
再恭恭敬敬地朝林静渊微微鞠了一躬,牵起他的手,将罗飞的手指轻轻从七七手中拽出,再将林静渊的手指放进去。
罗飞的眼泪在眼睛里打着转。他冷冷的看着林静渊,林静渊也冷冷的看着他。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车在林府前停下。林家的人早就站在门外相迎。丫鬟仆妇们分列两旁,当先一人正是林家大公子林静渊,穿着白色西服,面容冷漠,即便是在夜晚,那眼中的霸道倨傲也依然刺人眼目。
是的,他是这个盐店街的主人。他是川康第二大盐号的少东。哼,第二大,第二大,是谁说他要做孟善存的入赘女婿,他天海井,不会一直屈居他运丰号之下。不过,若真是结了亲,倒真说不准是谁吃谁、谁获利。
“爹,我非要跟她结亲吗?”林静渊在父亲病床前跪下问道。
“孟善存这个老狐狸,想让她女儿当诱饵,送来我们天海井。你要陪着他玩玩,玩死他运丰号!”这是父亲临死前的话。
父亲与孟善存打了一辈子交道,永远屈居于他之下,夙仇极深,他临死前对静渊说:“儿子,记住,孟善存老奸巨猾心狠手辣。运丰号之所以能有今天的风光,全是因为当年他孟善存联合官府,吞并了我们六口大盐井。直到今天他还想灭了我们天海井。记住!对孟家的女儿,不要动真情。你要生子生女,让你母亲给你另娶妾氏。一定不要相信孟家的人。记住!保住天海井!”
父亲死的时候,眼睛还睁着,他心中的怨念与不忿没有放下,他死不瞑目。林静渊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见那辆小轿车慢慢开到家门前,他的手不自觉地握起了拳头。
罗飞先下了车,眼光与林静渊的眼光一接。两人心头都是一震。
十六年了,罗飞记得他。
林静渊记得他。当然,更记得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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