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东陵搬完最后一箱,库房里已经没什么人,只有桔黄色的灯光在黑暗里暗淡的闪烁。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大部分人早在好长一阵子前领了工钱早早回了镇里,只有常住在港口里的人还在搬货。不同的是他们开着货运车,而自己只能靠双手。
一屁股坐在仓库门前,沈东陵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平静的望着远处,只是外面漆黑一片,只有大船上还亮着灯光。他身上早已经湿透,雨水还在顺着衣角滴答。
“哈,这里还有人。”黑暗中不远的地方,一个人影吓了一跳,“他们都走完了,你怎么还不走。”
“马上就走。”是个女声,沈东陵犹豫了片刻,还是坐着不动。
黑影慢慢走了过来,竟然是琳,那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美少女。她撑着把伞,略微犹豫了片刻,走到了库房门前,开口问道“你是搬运工?”
“嗯”
“一个小时多少钱”这个人模样平常,嗓音倒不错,有股子韵味,琳就多问了一句。
“是论件计费”沈东陵踌躇了下,没有在往下说。琳也没有在继续问话的意思,在附近走了一圈,又回到原地,开始往回走,身影渐渐没入黑暗,突然间,她回头笑道,“你声音不错,唱歌的话一定火。”
“谢谢”,沈东陵待她走远了,才脱下上衣露出并不怎么宽阔的胸膛和瘦弱的身躯。这衣服早就湿了,粘在身上很不舒服。双手才拧了一圈就没了力气,穿在身上,显得皱巴巴的,加上许多天没有刮过的胡茬,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落魄。
看上去很晚了,四下都静悄悄的。沈东陵用手撑着地,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抬腿走了一步便感觉到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从腿上传来,猛地一下摔倒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雨好像停了,沈东陵睁开眼睛,努力的想爬起来。一个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要不要去那边休息一下,看样子你受伤了。”
“我得去那边亮着灯的地方去拿我的工钱。”沈东陵抬起头,那个金发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在他身旁蹲了下来,一把粉红色的伞牢牢的握在她手中。
“你今天的工作能够为你赢来多少的报酬。”琳低声问道。
沈东陵在雨地里坐直了身子,抬头看着这个素不相识的异国女子,“一百四十块。”
“听上去相当的少,它与你付出的并不相配。”琳站了起来,她想了想,平静的说道,“我也算船上的老板。假如你能走到为你发放报酬的地方,我另外付给你报酬。”
为了一百四十块钱,沈东陵敢赔上一条腿。琳没有理由不相信沈东陵可以一咬牙走到上百米开外的办公室里。她在学校里做过关于人体极限的论文,作出这个决定并不出人意料。
对沈东陵来说,这个从船上下来看上去有几分姿势的外国女子总不至于拿他开玩笑,报酬再少也比一百四十块多不是。这是一个可以让他为之再付出一条腿的机会。沈东陵深吸了一口气,竟然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双手甩开,摇摇晃晃的向办公室走去。
琳一声不响的跟在身后,随时观察着这个说话很好听的年轻人。没有惊讶,没有痛苦,没有眉头紧皱,也没有大声呼吸。一直沈东陵走到办公室门前,伸手敲了下门,大步走了进去,琳也没有看到自己预料到了任何场面。关门的片刻间,好像看到了沈东陵脚下一个踉跄,又好像是顺其自然的坐在了椅子上,琳在有些紧张,虽然跟着现在的老师去过不少地方,但单独行动,这还真是第一次。
“一千,不是说十块钱一件么,我只搬了十四件。”
“给你的是三百,剩下的给你家的那位,孙老爷子,算是我给他买补品的。”闻熊坐在沙发上,略微有些疲惫的说道。今天也确实愁坏他了。
“可是……”
“你帮了的忙,我也不能不义气。你搬货的时候,我都看在眼里,别让人家戳你老哥的脊梁骨。”
闻熊自然算不上什么好人。发家之前他在上海某位老大手下当马仔,坑蒙拐骗被人诅咒十八代祖宗的事儿干了不知有多少。但在小镇上人面前,老熊子从来都是和和气气,很少有发火动怒的时候,就算是镇东头小混混王赖子偷了一三轮车钢材去卖被当场抓住的时候,老熊子也只给了两个巴掌了事。
从上海回来,老熊子带了两个手下。其中一个就是老八,山西人,老实本分,虽然也是经历过刀头添血的日子,但老八胆子太小,只敢混在人群里装腔作势,一见情形不对,不是躺在地上装死就是早早溜之大吉。闻熊也知道他不是混黑道的料,老大一死,逃跑的时候也没忘了这个老在他屁股后面躲藏的山西小伙子。
不过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小伙子都成了能独挡一面讲话都大嗓门的汉子,闻熊很是欣慰。很少有人知道,这里是他的老家,小镇四十多岁的人大多都望了穿开裆裤一起肯树皮挨饿的日子,那是闻熊的童年,不惊心动魄,也不甜蜜快乐。闻熊只记得当时天空总是那么阴暗,很多人都饿死了,到处充满烧树皮的味道。能从那个饥荒的年代活下来,从生与死的哀伤中挣脱出来,闻熊不会忘了孙三平和那一口棒子面窝窝。
做人做不到成龙成凤,受之滴水涌泉相报,至少不能忘恩负义。老熊子坐在沙发上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友好的看着这个和自己有着相似经历的年轻人,也许该去看看孙老头了。
门外一阵喧哗,一阵警笛声突然响起,犹且不断的靠近。门被推开来,老八慌慌张张的走进来,身上酒气熏天,结结巴巴的说道,“熊哥,有条子来了。”闻熊皱起了眉头,点燃了跟烟。沈东陵见没了自己什么事儿,拍了拍腿上的泥巴,站了起来,“我先走了。”闻熊不可置否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出了办公室,就看到琳在外边站着,持着一把小伞,看不清模样。沈东陵本来还想找她要所谓的报酬,但在屋里歇了片刻,闻熊的一千块钱还在口袋里放着,他忽然觉得一阵轻松,径直从琳身边走过,不准备去争这口头上的承诺了。
“喂,你不要报酬了,你去哪?”
沈东陵摆了摆手,脚步没有停下,“谢谢你的好意,回家。”琳犹豫了片刻,终究是心里内疚大过了玩闹,毕竟是她鼓动这个连路都走不动的年轻人咬牙走了那么远的距离,稍等了片刻追了上去。
就这一会的功夫,沈东陵已经走到了柏油路边,西面就是小镇。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孙老头有没有给自己留门。
“站住,警察。”刚想抬腿,忽然听见一声呼喝,一束强光照在脸上,沈东陵下意识的遮住了眼睛,只听见不远处车门发出砰的一声,一个身影急促的走了过来。
“姓名,住址,身份证拿出来”苗条的身影看沈东陵没有反映,只是遮着脸,下意识的拨开他的手,却没料到沈东陵像没有骨架一样,啪一下摔倒在了地上。女警有些慌张,赶忙蹲了下来,“哎,我不是故意的,我才刚当警察,你别吓我,你快点起来。”
沈东陵霎时间有些迷糊,随即脑中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几近窒息。身边一个身影声音越来越慌张,使劲的摇晃着他的手臂,语调里都带着些哭腔,“哎,你别吓我,你怎么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又从车上下来几个警察,极有力的一路小跑跑了过来。沈东陵好不容易从窒息中挣扎出来,忍着脑海里一波又一波的冲击说道“这位警察,别在摇了,再摇恐怕你真得受个处分。”
“他怎么了。”一名男警察把沈东陵扶了起来,“你没事吧?”
“没事,自己摔了一下。”沈东陵微笑着说道,女警悄悄遮了遮发红的双眼,心下有些感激。
“谁在那”一名警察冲着远处呵道,一个年轻的干警赶忙捡起地上的电筒照了过去,一堆瓦片堆在不远处,没有一个人影。
“怎么了,郭队长。”
“没什么,我花眼了,把那瓦堆当成人了。”老郭疑惑的看了远处一眼,帮忙把沈东陵扶了起来,“你叫……沈什么来着,我见过你对沈东陵。”一个警察认出了沈东陵,继而老郭也认了出来,这不是每年春节都在电视里出现的那个家伙么,局里组织活动去孙老头家慰问,老郭也见过他。
“原来是你,在这……找活干。”老郭笑了笑,沈东陵点了点头。
“没事,这是例行检查,跟你没关系,你这是要回去?”年轻干警见沈东陵脸色不好看,手不停的发抖,以为他是害怕,拍着胸脯说道。
“这样吧,小安,你把他送回去,就用我们那辆车,对了,记得把警笛关掉。”老郭吩咐道,女警点了点头答应,事儿是她引起的,刚才可是把她吓坏了。
“走,跟我去会会大名鼎鼎的闻瞎子。”老郭一摆手,一帮人浩浩荡荡朝办公室而去。转眼间柏油路口就剩下了他们两个。沈东陵谢过了女警的搀扶的好意,但没拒绝坐上警车。离孙三平的老宅还有好几里路,照他这个状态,无论如何也走不回去了。
不远处一对砖瓦堆后面,琳慢慢站了起来。刚才那一幕她都看在眼里,从沈东陵摔倒到漂亮的女警过来搀扶,她默不作声静静看着事情的发生结束。等警车开远了,她毫不在意的拍了拍手上的泥巴,转身像黑暗中走去。
遥远的船边上,老头依旧那副普普通通维持着那个四十五度的姿势,只不过眼睛却放在了琳的身上。看到琳转身回来,老头丢掉手中的鱼竿,拍手笑道,“我心不动既明王,秦小姐果然交出了个好学生。”
一旁的女子莞尔一笑,把目光放在手上的一本经书上,也不知道这么黑的天,她怎么能瞧见上面的字。
“你报的信儿。”
“秦小姐这次受浮离大和尚的邀请,怎么说也是客。我作为半个主人,客人的一点小要求当然要尽力满足。”
“你想动王仲,据我所知,他有个当少将的舅舅。”
“不是我想动他,是国家想动他。王仲这两年与黑道的上的人来往,身上不干净。再说仅仅是一个教训,又不是要他的命。”老头毫不在意的说道。
女子合上手中的书,随手抛入河中。对老头的做法她没有任何反应,那个叫王仲的年轻人不过是个插曲,乱不了她心中的一世芳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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