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九月,暑气渐退,扬州的一些澡堂便开始营业了。再过了十月,秋意甚浓,天气有些冷了,那澡堂营业的就更多了。直到秋末冬初之季,澡堂就有些热闹了,不过这时还不算大热闹,最热闹的要到寒冬腊月之时,才到中午十二点,那锅炉正好把热水烧好,便可以把热水引到约有半个篮球场大小的澡池里,放上半池滚热的清水,尔后再添上一小池的冷水融合一下,待水温到三十五度为最宜,超了则热,低了则冷。澡堂的老师傅用手下去搅一搅,就知道水温的大概。这时候,还不算“开池”,池水虽可下去,但澡堂的室内还没有预热好,大概五分钟的时间,那滚热的蒸汽就熏得室内一片热气腾腾。这时,老师傅把手巾把子一甩,这才算开池了。那老的小的,还是健壮的青年人,都脱得赤溜溜的,一只手里提着香皂洗发水,另一只手里搭着一条雪白的毛巾,脚下踏着一双塑料的拖鞋,叭嗒叭嗒地就钻进了澡池里了。
我小时候,到了天冷的时候,父亲常带我到镇上的那家老澡堂洗澡,老澡堂的名字倒是很雅,名叫“温泉”。老一辈的人还记得这个好听的名字,不过十年前,这老澡堂便拆了,在镇的最西头的陈祠街一角新起了一家新澡堂,顺便也起了一个绝雅的名字,名叫“二月泉”。这“二月泉”,我只去过三回,以后再也没去过。现在回味起来,感觉还是老澡堂有些味道,虽是设备简陋,锅炉的技术还不是先进,但洗澡的趣味倒颇为盎然。
以前那家老澡堂的门口,总是摆着一些小吃的摊子,有卖油端子的,有卖瓜子花生的,有卖茶叶蛋的,还有卖水果的,另外还有卖十二圩五香茶叶干子的,卖干子的是一位老人,身材枯瘦,戴着一副老花镜,骑着一辆破自行车,那装干子的方箱子便搭在后座上,到了中午澡堂营业时,他就把车子歇在澡堂拐角一处,拍着箱子,大声叫卖,“卖干子了,又香又好吃的干子了。”每回去澡堂洗澡,父亲一律给我买一袋五香茶叶干子,那时一袋才五角钱,味道颇为纯正。
过去进澡堂子要先买澡票子,或是工厂里发的也可以的。一张澡票子要两块钱,大人付费,小孩子则是免费。穿过一道走廊,再拐一道小弯,便可以径直走进澡堂子,那澡堂子是一座宽长的大厅,高约四米,三面的墙,东面墙上有一扇透风的竹叶窗,不大,窗棂有些发黑,窗是终年关着的,窗缝里只漏着一两点的光线。想必这大厅与外界也是终年隔绝的,厅中央悬空吊着两盏电灯,好像长日不灭,灯光闪闪,照耀着大厅的一切。那依墙则摆几十张宽约一米的小床,床与床之间摆一张很小的茶几,上面放着茶杯与水瓶,茶几的下面有一只塑料的红水桶,是方便澡客们吐痰扔果皮香烟头等用的。大厅的最中间只留个狭长的过道,方便走人。
尤其到了寒冬,去澡堂洗澡人最多,若是来迟了,里面早就人声鼎沸,很是热闹。最可气的是床铺也被占满了,要是碰到熟人倒好办,可以挤一挤用一张床,倘若没有熟人,就得站在一边等人家穿好衣服,你才可以占一张床。这时,便可以脱掉衣服,现在的澡堂子的床铺上头还设有一只放衣服的柜子,有的还带把小锁,以前老澡堂却没有,但可以向跑堂的叫一声,“师傅,叉哈子衣服。”或者干脆把衣服随便往床上一扔,趿着一双拖鞋就往澡池里去。带有澡池的小室,在大厅的最北头,则与大厅隔着一面墙,没有室门,而门框上则挂着一张橡皮的黑垂幕,正好把里面的热气挡住。在门口的一张长板凳上拣一条白毛巾,再掀开黑垂幕,一股熏热的白雾朝脸上扑来,顿时迷了双眼,白雾中隐约望见一条条赤溜溜的身子,身子上都挂着水,肩头搭一块白毛巾,也是湿漉漉的,往下滴着。热气腾腾的澡池边沿早就坐满了人,这时只好说声,“驾哈事,驾哈事,挪一挪了。”于是留一道缝,才好不容易挤进身子,一屁股坐下来,双脚先落进澡池,接着半个身子没入澡池中,那感觉就上来了,整个身子跟着一松,水要是烫一些,身子就烫得一片快活,嘴里嘘嘘的吐着气,很是享受。有些调皮的小子摆着双腿不断拍打着澡池的水,弄得哗啦啦的水声。这澡池的水因为浸泡的人太多太久,早就有些发蓝,甚至还泛着几朵肥皂泡,泡上面残留着发灰的污垢。待身子泡了一段时间,便起来打了一身子的香皂,双手用力的摸擦,直到身子起了丰富的肥皂泡,再用澡池里的水浇净。这时候,有个搓背的老师傅从外面伸进头来,往里面一声喊,“喂,有人搓背么?”要是有人,便跟他过去。我试过老师傅的手艺,那真是不错,往那宽长的桌子上坚着一躺,身子摆着“挺尸”状,任由老师傅摆弄,只见他右手裹着一块毛巾,左手先用一块干毛巾擦干身子,接着右手便上下在背后往复推动,如果身子弱一点的,老师傅下手便轻点,对那些身子强壮的,却不够劲,老师傅下手就重点,先搓一个来回,老师傅还问你一下,感觉如何,你说正好,那他就继续上下的推动,身子要是脏的话,那灰垢如下雨般粒粒坠落,一般搓到七八分钟结束,时间短却是享受,有些人总是被老师傅搓着搓着就呼呼大睡了,简直快活到了极点。不过这还不算最快活,最快活的莫过于是澡后的修脚捏腿敲背,我去过几座城市,从来还没见过有扬州师傅修脚的手艺,水平良莠不齐,都不及扬州师傅的一半呢。那扬州自古便有“扬州三把刀”之说,其中一把刀就有修脚刀,因此说扬州师傅走到哪里都是极为吃香,修起脚来简直爽的魂儿也要飞到半重天了。那时候,老澡堂就是那般好,你洗过后,身子也擦干了,往床上一躺,这个当儿,几个修脚的老师傅就过来问,“老板,修修脚,快活哈子。”你不说话,他就走开,到其他地方去问。我父亲每每这时,向他们手一招,“修脚的,这边来。”那修脚的师傅见有生意来,便笑眯眯地提着一只红漆的木头小箱子,从里面抽着一张小板凳,坐在我父亲脚前,然后再从箱子里掏出一盏带电池的小吊灯,确准地照着那双脚,尔后再从箱子里摸出一只白铁皮的小方盒子,打开,那盒子里插着一排长短不一的修脚刀,刀锋极细,闪着亮光,于是一只手抱着一只脚,另一只手捏着修脚刀,先朝着脚的大拇指头下手。我父亲则微闭着双眼,一声不响地躺着。修脚的老师傅的手真是灵活极了,手艺虽说不上一流,但极为娴熟,一下一下的,有老皮的地方,便用小捏子轻轻捏去,有指甲长的便悄悄削短,上下的刮,动作轻微而优美,甚至还翘起一朵兰花指,散了又马上开起来,很好看的。修到一半,便问我父亲要不要捏腿敲背,父亲懒洋洋地点点头,侧着身子似乎要睡着了。老师傅便捏起腿来,两只手同时动,像在码麻将牌一样,紧了一下又松下来,左右揉搓,手指很是协调。最后是敲背,他从箱子里掏出一根小木头棰子,棰头光滑的很,泛着油光,他就一上一下,一左一右的四处敲击,发出嘀哒嘀哒的脆响,有时候还用拳头伴着敲打,我父亲如云雾里,好多次都睡着了。老师傅结束后,把我父亲弄醒,收了账,收拾好工具,往箱子里一放,这才又去兜生意了。如今的新澡堂子大抵上没这回事了,因为少有人学修脚这个不成体统的活儿,有些渐渐没落的趋势,可以说一般的小澡堂子已经没有了,大一点的澡堂子里应该有些,不过手艺没有过去的好,都是半路出家,学得像模像样,却少了那股神韵。我父亲常叹这些人的手艺尽是瞎搞,他还是很怀念过去的老澡堂。
扬州的老城区,有好几处老澡堂子,名声极响,巷子里的老爷子们都愿意去那里泡澡,在甘泉街湾子老巷里有一家老澡堂子,叫做“绿扬浴室”,另外还有一家,记不住巷子叫什么了,也是相当出名的,老澡堂子缩在老巷子里头,叫做“扬州浴室”,对面是一家开了四十年也不息的红旗理发店,我理过一次发,老师傅的手艺极好。理过发,顺便带一份报纸,再去泡个热水澡,那种趣味是很不错的。老爷子们泡过澡后,一有空闲,便躺着,抽根烟,泡一壶绿茶,有时还要伙计特意冲一壶扬州的茉莉花茶,那茶泡出来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味。这时候,老爷子们有些看报纸,有些安然入睡,有些则谈天说地,甚至谈*谈**等等,无所不谈,很是快活。待身子有些冷了,这时澡堂子的老师傅拎一把热毛巾把子,拧干了,扔过去,说一声,“老爷子,擦一把。”这些也只有在扬州的老澡堂子才会见到的情景。说实话,我很怀念扬州的老澡堂。
注:20101115晚于扬州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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