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落 户
第一节 山野秋居
行行复行行。
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到达了距半岛滨城有千里之隔的边陲县城——茂林县。
在县城不大的广场上开了欢迎会,改乘汽车沿着弯弯曲曲的省级公路,穿山越岭,跑了小半天后,李刚等十一个知青终于来到了老虎城子大队二队插队落户。
带头欢迎他们的是小队长张有吉。
张有吉是个五短身材的粗壮汉子,四十二三岁,是土改时的老党员。扶犁赶车,水田旱田都是一把好手。说话时黄眼珠不停转来转去,透着精明之色。
他将知青们安排在四间草房住下,说房主已迁到外地,是小队特意为知青们将房子买下安家用的。社员们热情的帮助知青们将行李搬到草房里。
草房东面一间房,房中间是相隔一米多宽的过道,过道两边都是土炕,叫做“对面炕”,安排男知青住;西面两间房,只一铺炕,安排女知青住。两房之间是灶间,灶间里锅碗瓢盆、水桶扁担、水缸饭桌等生活设施一应俱全,连柴米油盐、酱醋调料都准备好了。据说是县知青办逐个知青点检查安排落实的。
当天晚上,大队在村里小学校开了个隆重的欢迎会。
为答谢广大贫下中农的深情厚意,杜丽萍演奏了小提琴独奏曲“山林之春”;赵建华演奏了二胡曲“赛马”;谭丽、杜丽萍、于建华、杨黎明的集体舞也是少不了的。李刚打了一套“少林长拳”,博得年青社员的一片掌声。
接下来三天,由大队林场技术员王成义当向导,在大队妇女队长王玉兰的陪同下,参观了大队林场、人参园子、木材加工厂和抗联密营遗址。最后,登上了北面海拔二千余米的河川岭。
站在岭上向南望去,只见群山叠嶂,沟壑纵横,薄雾在山头缭绕,公路像一条轻柔的带子在山间回转,公路两边三三两两的房舍,犹如结在老藤上的一串待人采摘的果子。正值深秋季节,满山的红枫,像燃起了漫山遍野的火焰,又如天上落下了七彩晚霞。树上的秋叶,在凛冽秋风中,仍然透着勃勃生机,阵风拂过,宛若一群彩衣飘飘的仙子在树梢婆娑起舞,红袖摇曳,仪态万方。万树丛中耸立着一些拔地而起的陡峭山崖,崖上苔藓班驳,绿衣片片,像极了岁月久远巨大的铜鼎。崖上的清泉流瀑,激起漫天的水雾,在阳光照射下化为弯弯的彩虹。
抬眼望,碧空如洗,雁阵南移,只留下阵阵悲凉的鸣叫声。
美景如画,好像一幅名家手绘的“山野秋居图”。
知青们无不叹服天公造化之神奇,无不为绚丽的秋色所迷醉,几乎忘记了连日来登山越岭的疲劳。
极目远眺,一览众山小。
经王玉兰的指点介绍,知青们大致了解了老虎城子大队的自然面貌:
从村口到河川岭,是一个约六、七公里的狭长山谷,省级公路穿过谷地蜿蜒翻过河川岭,向通林县盘旋而去。在公路两边散落着七个自然屯,就是老虎城子的七个生产队。河川岭下,右边次第排列着老金沟、老虎沟、黑瞎子沟;左边是三个火山喷发后形成的盆地,分别是飞仙谷、**谷、鬼谷。再远处是一些不知名的山岭和沟岔,无序排列,层叠而下。
老金沟是个古老金矿,曾有抗联战士为筹集抗日经费在此采金,现在还留有他们的密营遗址。听说他们曾与搜捕抗联的日军发生激战,抗联战士全部壮烈牺牲。后来,金矿在日本人掠夺性开采下,资源枯竭,无余金可采。老金沟中长着茂密的针叶、阔叶混交林,木材储量大,是大队的后备林场。沟中还有一五丈高下的瀑布,瀑布冲击而下,在崖下形成一个深潭,墨绿色的潭水深不可测。
老虎沟原始森林繁密,树种丰富,是林场和木材加工厂所在地。
黑瞎子沟长满了黑熊爱吃的野葡萄、软枣子、野草莓、都柿、杜李、山丁子、刺莓果和橡子,沟里时常有黑熊出没。
飞仙谷周围山势陡峭,无路可通,传说常有乘车巡天的天神在此驻足休憩。
**谷终年云雾缭绕,谷中景色变幻不定,有七步**之说,入谷道路有深涧阻隔,让有心一试者最终知难而返。
鬼谷以前曾有几户人家居住,耕作着百十亩良田,过着“桃花源”似的生活。后来闯入一小队日本兵,杀光了所有谷中的人。抗战胜利后,有人试图重新进入谷中生产,结果有的倒毙在谷口,有的不知所终。就连附近独居的人家也不时有的失踪了人口,有的丢了东西,相传是谷内被鬼子杀害的冤魂所为,以后再没有人敢轻易靠近鬼谷。
向导王成义带领大家采野果。
进入黑瞎子沟,知青们忙着往篮子里放摘下来的野葡萄、山里红、山核桃。
一根软枣藤子绕树而上,结满了一串串的软枣子(软枣子学名叫做‘猕猴桃’,青色的薄皮裹着软软甜甜的果肉,吃起来清爽适口,但吃多了会有肥皂味)。张浩身手敏捷,爬树采摘,王成义道:“快下来,别摔着了。”说着走向另一棵缠着软枣藤子的山槐树,用随身携带的刀锯,三下五除二锯倒了大树,笑着对张口呆看的知青们说:“这种不值钱的树只配当柴烧,放倒了在山上放一年干透,明年就可以拖下山劈成大拌子烧炕了。”
第二节 二姑娘
知青们参加劳动时,正值秋收季节,所谓:“三春不如一秋忙,新过门的媳妇下厨房”,正是一年里最忙的时候。就连小学校的王校长也带领老师、学生参加助学劳动。
场院里,社员套着马拉的磙子转着圈碾压金黄的谷穗,青壮劳力抡着连枷打豆子,场院一角有几个老年社员挥舞木锨将一锨锨的红高粱扬到空中,让风把高粱中的草末、灰土吹走;只见连枷、木锨上下翻飞,笑语连连,看人们兴高采烈的样子,估计今年的收成不错。
生产组长马老乐带领知青们在场院扒包米。大家围坐在两大堆包米堆旁,将包米棒子的外皮扒开,掰下棒子,扔在大筐里,抬到包米囤子里等其晾干。
大家互相还不熟悉,马老乐问身旁的李刚多大了,李刚笑了笑:
“十九了。”
斜对面有人接口:
“嘻嘻,我十八。”
李刚抬头望去,见是一个椭圆鸭蛋脸、杨柳水蛇腰、细眉凤眼的年轻姑娘用微笑的眼神瞄着他。
马老乐见了呵呵一乐,道:
“这是我们村有名的大美人‘二姑娘’,是‘姜大烟’的二闺女,今年刚满十八,还没找对象。”说完满有深意的看了两人一眼,用浓重的胶东口音唱了一段现编的东北二人转:
“你十九,俺十八,
正是青春好年华,
咱俩快把婚姻定,
早进洞房早安家,
隔年就把娃娃抱,
得儿哪麽呀一呀,
二姑娘乐得心里开了花。
唉嗨唉嗨嗨呀。”
马老乐二人转唱词编得好,唱的风趣幽默,引得大家轰笑不绝,女知青们也乐不可支,谭丽等人还用怪异的眼神望向李刚,幸灾乐祸的看他如何回答。
李刚暗恼“二姑娘”脸大不害臊,不动声色的问她:
“既然是‘二姑娘’,请问你认识苟润田吗?”
“不认识。”
“那么一定认识刘魁胜了?”
“也不认识。”“二姑娘”有些摸不着头脑。
李刚摇了摇头,叹道:
“可悲呀,可悲。既是久住娼门,烟花柳巷,出身不正,水性杨花也不足为怪,就此从良,从一而终,未可不是正途,即使苟润田是个奸佞之徒,嫁了他,只要能恪守妇道,不伤风化,也可谓难能可贵了。奈何见异思迁如此之快,前弃夫君如败履,是为不忠;后忘姘头如过客,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义之人,恕我不敢恭维,大概在场所有看过小说‘敌后武工队’的人,没有人会娶‘二姑娘’为妻。”
一番话说得“二姑娘”水里雾里,似懂非懂:
“什么‘就住唱门,让画柳像’,别的门就不能住了吗,杨像就不能画了吗;还‘出身不正’,我家出身中农,也算不上不正。”
众老师和知青们笑了个“不亦乐呼”,就连不苟言笑的王校长也窃笑不已,暗想:
“这小子借彼‘二姑娘’,喻此‘二姑娘’,骂人不带脏字,思维敏捷,措词严谨,是个人才。”
“二姑娘”似乎悟出李刚在取笑自己,自己又不是对手,便悻悻的干活,不敢再招惹李刚。
后来,李刚才知道:“二姑娘”是外号“姜大烟”姜功仁的二女儿,名字叫姜桂花。
这姜功仁早年家境富裕,后来染上大烟瘾,家道败落,土改时划成中农。
姜功仁身体不好,患有哮喘病,干不了重活,都是他老婆拖着抱着两个女儿,上山砍柴,下田种地,勉强维持生计。后来,姜大烟老婆招了个“拉帮套”的,此人名叫刘茂田,是困难时期从河北过来的“盲流”。刘茂田到了姜家以后,有人疼他爱他,为他洗衣做饭,使他不用再过那饥寒交迫的流浪汉生活,就安心留下来,老老实实为姜家干活,情愿过这“拉帮套”的日子,还为姜家留了个男孩承继香火,姜功仁只剩感恩戴德的份了,那里还计较其他。
(注:“拉帮套”是东北很多偏远贫困地区的风俗,双方你情我愿,更没人控告他们犯了重婚罪。)
忽听小队会计刘胜利,朝正打豆子的人群中喊了一声:
“兔子!过黄河了!”
只见人群中一个双耳后耸,厚唇突牙的家伙正拄着连枷,呆望着谭丽、杜丽萍她们女知青那面,两条黄鼻涕就要流到嘴边,听喝一抽鼻子,两条鼻涕活物般的缩了回去,隔了一会,便又探头探脑的露出半截身子。
“兔子”大名叫张图强,小名“强子”,但人们还是乐于喊他“兔子”。因他那副尊容,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没娶上媳妇。平素专喜欢往姑娘、媳妇堆里挤,乘机占些便宜。今天见了这些画中仙女般的漂亮姑娘,一个不注意就看走了神,成了大家取笑的对象。
日复一日,知青们逐渐适应了这里的各种农活,劳动强度也开始加大:修整农田抬石头,伐树砍柴拽木头,上山割草造肥料,套车赶牛起猪圈…天不明即起,日不落不归。
一个多月下来,知青们只落得满手老茧,一身疲惫。
第三节 变故
十一月十五号,传来消息说第二批知青十七号就到了,其中有马明辰、于爱华两个同学,按原来自愿结合的原则,是要来老虎城子知青点的,点里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原来,在知青组点问题上,考虑文革中派性闹得很厉害,为防止不同派别的人到一起旧事重提,影响团结,就按自愿结合的方式组点。
点长赵建华(因其办事老成,又是团员,被大家推举为点长)找到队长张有吉问情况,张队长说没有接到公社通知,也没有派马车接人的准备。
赵建华回来和大家一说,大家都觉得必有变故。兄弟五个商议,决定还是到公社走一趟,弄清原因再说。
第二天,五人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翻山越岭抄近道走了两个多个小时,来到公社所在地,到知青办一打听才知道:那两个同学因都是团员,被充实到政治力量薄弱的另一个知青点了,这是公社知青办的决定,不能更改。
五人商议:不理会公社的决定,接两个同学回老虎城子点里再说。
当晚,五人在公社附近的知青点凑合了一晚。
第二天,马明辰和于爱华随第二批知青到了公社,赵建华等迎上去,寒暄过后,将公社决定告诉了他们,并征求他们的意见,得到坚决到老虎城子知青点的回答后,赵建华立即打电话给小队,希望小队派马车来接,得到答复是:没有公社通知,不能派车。
众人无奈,近三十里的山路,空手走不算什么,背着行李、箱子就困难了。李刚将赵建华拉到一边说:
“我会开汽车,等会你们把司机引开,装上行李,开车就走,其他人不要上车,以免惹更多麻烦。”
赵建华心领神会,上前与司机套近乎,男同学张浩几个把行李、箱子偷偷搬到车上,李刚悄悄钻进汽车驾驶室,发动着汽车便加大油门绝尘而去。
汽车开出老远司机才觉察,忙和另一汽车司机驾车追赶,但也不敢追逼过近,只是在后面远远跟着,汽车一直开到老虎城子知青点门前,女生们迎出来,帮着卸了车,后面追赶的汽车才赶到。
二司机忿忿的各自开了自己的车回去了。
傍晚时分,赵建华他们才走着回来了。
此事在公社乃至全县掀起了很大风波,听说处理通报都下来了,终因不符合当前大形势而不了了之,何况不征求知青意见就作决定也不够慎重。
老虎城子知青们这种胆大妄为的行为,扫了公社干部的面子,公社决定对他们加强内部控制。
尽管风波平息,但知青们对张队长的冷漠绝情却心有怨怼。张队长虽然对这群毛孩子不放在眼里,却也不愿招惹他们,多生是非。
第二章梁 祝
第一节 受 托
离春节还有半个月了,知青点里的人们心里像长了草,都想早点回城过节。心急的已早早将采来、买来的蘑菇、木耳、山核桃打包完毕,就等到小队请准假,立即就走人。
吃过晚饭,队里开会的钟声又响了起来,听说小队决算出来了,大概要公布决算结果。
大伙陆续往外走,李刚走在后面,还没出门,衣角被人拉了一下,回头一看是谭丽,便停了下来。等大家都走远了,谭丽从女生住的西屋拿了一个小提琴匣子出来递到李刚手中,低声说了句:“帮我修修”,匆匆看了李刚一眼,脸一红低头走了出去。
谭丽那眼神中有期许,有信任,也有一丝无奈…
回屋打开琴匣盖子,看了看小提琴,李刚怔住了——小提琴的面板裂了长长的两道口子,侧板更是支离破碎…这明明是一只脚踩踏造成的结果,不知因何琴弦却没有断,小提琴下还压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面写的是:“小提琴指法练习——梁祝。”
李刚知道,这把琴是杜丽萍的,谭丽时常借来拉拉,不用说,祸也是她闯下的。
他藏好了琴,往小队走的路上默默地想:
这样的琴与其说是修,还不如造一把新的,自己有这个能力吗?要是退还给谭丽说修不好,她不知该多失望。再说,要是连个小提琴都“修”不好,自己丢面子不说,也对不起自己“八级钳工”的名头,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了谭丽的厚望。
他不由摸了摸腰间的短刀——这是他在工厂学工时偷偷做的,用专门锯圆钢的锋钢锯条做刀刃,12.7毫米高射机枪弹壳做刀柄,黄铜板做护手;刀刃用细砂轮精细打磨,布轮抛光。完工后,五寸长的刀刃像镜面一样能照见自己的毫毛,锋利的能刮胡子;配上鲨鱼皮刀鞘,显得古朴厚重,让人爱不释手。为此,还在同学中博得了“八级钳工”的雅号,谐音戏称“八戒”就不雅了。
但钳工和木匠毕竟是不同的工种,钳工能做木匠活吗?
——能!小提琴毕竟是木头做的,老子是“八极钳工”,连钢铁都能驯服,还怕几块破木头。
想到此,李刚释然了,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推开队部房门,一股“蛤蟆头”旱烟辛辣呛人的恶臭扑面而来,混杂着大锅里蒸着马料的豆腥味,差点把他顶一个跟头。
男女社员们不怕热的盘腿挤在火炕上,也有坐在长条板凳上,没占着好位子的干脆坐在磨盘上。会场里只听见嗡嗡的说话声,就是听不清说啥。在招牌似的一阵紧一阵的“倒喉”声中,“姜大烟”好容易倒上来一口浓痰,含在口里半天,好像舍不得吐,但终于还是“啪”的一声吐了出去,立即引来一阵斥骂:“吐人鞋上啦!老不死的大烟鬼,净祸害人。”
昏暗的角落里,传来“二姑娘”的尖利叫声:“兔子!你个倒霉玩意,臭爪子伸那里了,想吃奶找你妈去,别在姑奶奶这里找便宜。”嗡嗡的说话声立刻蓦然而止,随着“兔子”的吃吃窃笑,接着是轰堂大笑,人们好像欣赏到了世界上最值得一笑的大戏。
李刚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好容易找到了知青们,便挤了个座位坐了下来。
张有吉队长在煤油灯旁站起来,先咳嗽一声,又大声咳嗽一声,人们才渐渐静了下来。
张队长:“**教导我们(有人小声接道:‘要备战备荒,农业学大寨’)要备战备荒,农业学大寨。今天,小队的决算下来了,大家最关心的‘日值’也算出来了,今年每个‘日值’为四角八分,人均年收入为六十一块,比去年略有降低,原因吗,我就不说了,大家都知道。下面由刘会计将每家每户的总工分数和分得钱数给大家念一遍,有出入会后跟刘会计核对。”
会场嗡嗡一阵又静了下来,刘胜利会计逐一将每家每户总工分数、应分得钱数、扣除口粮钱和各项费用、实际分得钱数大声念了一遍。劳动力多的分得多,劳动力少的分得少,没劳动力的没的分还欠队里的口粮钱,体现社会主义分配原则嘛。
李刚和其他知青每人分三十多块钱,回家路费够了。
知青第一年每人六百斤毛粮是国家无偿配给的,第二年后开始占国家统购指标。因此,在粮食分配上知青不占社员便宜,但队里的总体收入没有因为增加了劳动力而提高多少,知青们在‘日值’上摊薄了社员可分配资源。这就是张队长不便说出口的‘日值’下降的原因。
过了几天,钱分下来了,回家过节的假也请下来了,知青们先后都走了。
李刚对点长赵建华说留下来看家,今年不回去了。点长大喜过望,这样就不用为谁留守而发愁,自己也可以坦然回家过节了。
春节前的十几天里,老乡们忙活着准备年货,杀猪、磨豆腐、做年糕,都没心思干活,张队长干脆提前放了年假。
这样一来,李刚“修”琴的时间又宽裕了许多。
第二节 造琴
李刚最后送走了点长赵建华,回到点里。
静了静心,慢慢核计:“修”琴是木匠活,做木匠活没有木匠工具是不行的,手巧还得家什妙,得借些木匠工具,对制琴应该用那些木料心里也没谱,这事得请李宝林李木匠帮忙才行。
花钱在供销社买了几瓶一块钱一瓶的“橡树春”老白干(用当地产的橡树果实酿造的),晚上没人时拿着小提琴找到李木匠家,说明来意,送上两瓶老白干,李木匠很痛快就答应了。对小提琴研究了半天,也说不清用的是什么木料,如何制作,更无经验可谈,但对本地出产的各种树木品种,材质的软硬疏密,制作家具中的用途等,心得颇多,详细耐心的向李刚作了介绍。谈了很晚,李刚才用木匠工具箱子提着满满一箱子工具回知青点。
第二天,李刚早早起来贴了一锅大饼子,熬了半锅缺油少酱的土豆白菜,草草吃了一些,匆匆洗了把脸,就将小提琴取出来,将琴弦松开解下,小心的用木工扁铲铲开用胶粘接的琴颈、面板、背板、侧板,取下琴码和琴托…用手敲、耳听、眼观、刀削,测试各部分的硬度,其材质和本地那些木材相近,又向李木匠请教,共同斟酌,最后确定:
琴头、琴颈、弦把用“青刚柞”——因其材质硬度高,纹理细密,做出来的活表面光滑清亮;
侧板、琴托用“紫椴”——因其材质软中带硬,年轮界线不明显,不易开裂,易于加工曲面复杂的活;
面板、背板用“核桃楸”——因其材质硬中偏软,里外材质均匀,共振效果好;
音箱总体镶边用“康锻或色木”——因其材质偏软,易于弯曲,加工中不易断折;
琴码、止弦板用“刺榆”——因其材质韧度高,密度大,声音传导性好;
琴弓用“刺楸”——因其材质坚硬紧密,花纹漂亮。
至于材料来源,李木匠家里还有给知青做扁担的青刚柞剩料,紫椴和康椴也现成(每到雨季,当地人用来做木屐穿,几乎家家有备料)。只是核桃楸、刺榆和刺楸都是珍贵木材,没有现成的料。到在大队林场干活的王成义二哥家问了问,这几种木材也都找到了。
破木头的活一个人干不了,请邻居马立本家的二小子马小虎拉帮锯(条件是大饼子白菜熬土豆管够造),将各种木料按事先画好的尺寸一一破开,四面刨光,按各部件尺寸略为放大(长木匠短铁匠嘛),在各块材料上画上“型线”,放在土炕上烘烤两天两夜,让木材干透(保险起见),共备齐了三套料。
检查了一下李木匠的木工工具,缺少几样特殊工具,画出图样,让小虎跑了一趟张家堡子铁匠铺,花五块钱按样定做了大、中、小三种“圆铲”及“V型铲”;托人从公社供销社买来粗细砂纸、木工胶、油刷子和硝基漆(俗称亮油),又从小队饲养员那要来一把马尾。
六天过后,各种工具和木料都备齐了。
李刚将小提琴上的部件横竖各二厘米见方画出格子,每个格子都编上号,用卡尺量出每个格子的厚度,用铅笔记在原件上,作为加工小提琴的基准数据。再用“线锯”将面板、背板、侧板等部件,按事先画好的“型线”,由原料上锯出有大致外型的毛坯。
这些工作做完后,李刚又贴了一锅大饼子,腌上半小盆罗卜咸菜,关上了大门,任谁叫门也不开。
从这天起,知青点房里便传出砍、锯、刨、凿、刮、磨…各种声音,从清晨到深夜不绝于耳。
夜以继日的干了五天,李刚终于挺不住沉沉睡去,睡梦中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正午时分,李刚看着刨花堆中的那把还没有上漆的白茬小提琴,心中不由一阵忐忑,从外观看,与原琴没有任何差别,就是不知道拉起来是不是小提琴的声音。
李刚依次紧了紧琴弦,有模有样的将小提琴夹到颌下,举琴弓在琴弦上依次拉了一下,小提琴那特有的声音从琴弦上流淌而出,柔美而清亮,李刚心中一阵狂喜——成功了!十几天的心血没有白费。连满手的血泡也不觉得那么疼了。
李刚平静了一下激动的情绪,按着“小提琴指法练习”小册子教的方法,将练习曲“梁祝”的前几个音节拉了出来(李刚干活累了的时候就拿铁锹把当提琴,练习指法和弓法,半个月下来居然有点模样了,都会揉弦了)。这一拉,李刚发现了问题,高音部有些尖利,声音断断续续的,揉弦效果也不明显,低音部分也有些喑哑。
问题出在那里呢?李刚陷入沉沉思索之中:
“原琴也有这个问题,以前谭丽她们拉的时候就是这个声音,当时自己以为是她们的琴技问题——琴音就像在镜面上划过去一样,发出吱儿吱儿的响声……形象的说就像声音在打滑。”
“声音打滑,对了是声音打滑!”李刚自己笑了笑,对这个比喻很满意。
“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从音源上找原因,如果弓弦与琴弦摩擦发出来的声音就打滑,那么经过音箱共振放大出来的声音也打滑,音色、音质当然不好。共鸣箱内壁过于光滑也未必有益共鸣效果,看来,面板、背板的内壁也要改进。”
李刚首先将弓弦作了详细检查,抽出一根马尾,用手指捏住,再用另一只手拉住一端抽动,发现马尾和人发一样是有分叉的,顺根向梢抽动时光滑,摩擦力小;从梢往根抽动滞涩,摩擦力大。将弓弦上的马尾逐根捋了一遍,发现每根马尾从根到梢都是由外向里排列,也就是说,拉动弓弦时摩擦力大,声音连续,没有打滑现象;推弓时摩擦力小,弓弦与琴弦发生打滑,声音断续无力,会发出吱吱的尖利杂音。
李刚拿过一把新做的琴弓,将一束马尾逐根顺逆均匀地固定在琴弓上,又在弓弦外侧加一小股全逆向排列的马尾,内侧加一小股顺向排列的马尾。这样一来,要加强高音效果,在推动琴弓的时候只要往外侧使力就会增加摩擦力,拉出连续的高音,而不会发生打滑现象,反之亦然。
再用新加工好的琴弓拉几下,音色、音质果然改善了不少,再没有吱吱的滑动杂音。
李刚大喜过望,弓弦的改进成功更增加了他改进琴箱的信心。
他小心的将几个粘接点断开,取下面板和背板,用小圆铲在面板和背板内侧镫出绵密的浅浅的鱼鳞坑,再重新将琴组装起来。
一试音,效果出奇的好,高音部高亢而不失圆润,低音部低沉而不失清晰;手指刚一揉动,琴弦立即回应以优美的颤音。听着琴弦不绝于耳的余音,像喝多了陈年老酒,醺醺然陶醉了。
他迫不及待的将另外的两把琴的备件也依法加工,调音满意后将三把琴一一用满胶粘接组装后,放在炕头上慢慢烘干。
工作告一段落,心情格外好。
将满炕、满地的刨花、锯末、小木块、小板条等木工垃圾收拾一下,堆在灶间的灶坑旁边,往锅里添两瓢水,放上“锅撑子”,把还没吃完的大饼子盛在碗中放在“锅撑子”上,盖上锅盖,往灶坑里塞了把刨花,点火烧起来。没多会,锅里的水就烧开了,顺锅盖的缝隙腾腾往外冒蒸汽。烧完了一大堆刨花,大饼子也腾透了。取出大饼子,又往灶坑里添了两大块拌子继续烧炕。
手捧热腾腾的大饼子,李刚才觉得饿极了,就着咸罗卜,狼吞虎咽的吃了两个,又从锅里舀了小半瓢开水,晾到不烫嘴了,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把水瓢放回水缸,见缸里的水不多了,挑起扁担往村东水井走去。
走了没多远,隔院王成义家二嫂出来倒水,见了李刚大呼小叫的取笑:“李刚大兄弟,这些日子拉谁家大姑娘钻草垛去了,整得灰头土脸,满身草末刨花,累得都眍髅眼儿了。”只见这王二嫂,小个子圆脸小鼻子小眼薄嘴唇,一看就知道是个能说会道的主。
“我想拉你钻草垛,就怕二哥看见揍我。”李刚毫不示弱的回应。
李刚知道,你越不吱声这些老娘们的兴头越大,疯大了的时候能把小伙裤子扒下来示众。对知青们还不太熟,不至于闹的太过头,只是在嘴头上取取乐,逗个闷子。
挑了几担水,水缸满了,李刚头上的汗都出来了,心想:这十几天没日没夜的干木匠活,食无定时,睡不沾枕,连脸都顾不上洗,身上还不知脏成啥样了。
把锅里的水添满,又往灶坑里添了几块拌子,等水开了,炕也烧得热热的,屋里温度上来了。关上房门,把衣服脱光,从头到脚痛痛快快洗了个干干净净,换上干净内衣内裤,穿上不常穿的毛衣,棉衣棉裤,外面套上洗得发白的黄军装,用镜子一照,除了略为消瘦,还是那么英俊、帅气。
将换下来的脏衣服洗干净时,天已经快黑了。
小队杀了头老牛,有人在街上喊:“分白面分牛肉”。
李刚到队部将知青分到的三十多斤白面和十几斤牛肉背回来,已经是掌灯时分。
该做晚饭了,李刚将一大块牛肉切成小块,放在锅里慢慢炖,等到牛肉八分熟时,洗几个土豆切成大块放进锅里,加上调料继续炖着,再把吃剩的大饼子放锅里腾上,不一会儿全好了。
在炕上放好炕桌,盛一大碗牛肉炖土豆,再摆上吃剩下的咸罗卜条,倒上半碗“橡树春”老白干,脱鞋上炕,盘腿大坐,右手从衣服兜里拿出红彤彤的**语录本,边从胸口往右上方挥动边放声高呼:“祝**他老人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放下语录本,双手合十悄声低呼:“祝爸爸妈妈春节愉快!身体健康!干杯!”咕咚,一大口“橡树春”下了肚,苦涩辛辣的酒水像一把火,沿着食道一路烧到了胃口里,更像一把把小刀子从喉头一路割到了胃中。有人将烈性酒比喻成烧刀子,真是太贴切了。
急忙吃了一口肉压一压,还是辣,再吃一口肉,再吃口土豆,感觉好多了。
这酒真难喝,但那一路热下去的感觉真好——再来口酒,好像不那样辣了。不到半小时,半碗白酒,一大碗牛肉炖土豆就见了底。
一阵睡意袭上来,李刚将桌子推到炕梢,放下被子,脱了衣服睡在炕中间——炕头留给那三把小提琴。
第二天早上李刚被一阵鞭炮声惊醒,头还是有些痛,心想这橡树春酒真厉害。匆忙洗漱了一下走出门外,迎面看见马小虎挑着水桶去挑水,李刚问道:“小虎,今天几号了?”
马小虎笑道:“李哥你过糊涂了吧,今天是大年三十,明天就过年了,先给你拜个早年:李哥过年好!”
李刚一边回答“过年好!”一边想:真是过糊涂了,不知不觉半个月就过去了,还好琴“修”得有眉目了,看来在谭丽她们回来之前可以完工。对了,得写封信,让谭丽再买两副琴弦回来,还有两把琴没有弦呢。算了,这几天邮递员也放假了,写了也没人给寄,还是过完年再写吧。
第二天吃过早饭,李刚一边信步往老虎沟走着一边想:今天干点什么呢,昨天计划好了的,怎么想不起来了呢,反正是和树有关…对了,想起来了,是到老虎沟剥桦树皮回来做琴匣。还有到河边采些节骨草(也叫锉草,学名叫木贼,是一种中草药,熬水可以治眼病,晾干了可以当小木工锉用)。
进了老虎沟,走不多远就看见一大片白桦林子。
桦树是速生树种,林子成片砍伐后,次生林树种中就数它长得快,如不加管理几年就成林,但桦木质地脆硬,砍伐后容易浸水纹,做什么都不成材料,在山里只配当柴烧。看那些直径一尺多粗的白桦树,估计这片林子至少有二十多年了。
剥桦树皮很容易,李刚找棵粗大的桦树,用随身带着的短刀在相中的树段上,从下面围着树干横切一圈,再在上面二尺处横切一圈,中间竖着划一刀,顺划痕用刀往两边撬开,拉住树皮用力一拽,整个一圈树皮就剥下来了。
李刚剥了几张桦树皮,看看够用了,便一个套一个的套成一个筒,用绳子捆好,背下山来。
沿途捎带采了节骨草。
回到村里,路过王成义家时,向二嫂要点纳鞋底用的细麻绳,二嫂取笑道:
“还没结婚就给相好的纳鞋底了?那家大姑娘嫁给李大兄弟可享福了。”
李刚回嘴道:“你赶快和二哥‘打八刀’(离婚)再嫁给我,我在家里天天给你纳鞋底。”
“二嫂老了,没那个福气了。”
“二嫂还嫩着呢,捣持捣持背上书包还可以上小学呢。”
“放你的狗臭屁,嘴上抹了肉皮了,油嘴滑舌的。”
李刚接过二嫂递过来的麻绳,道了声谢,就走了。
回到家,每家每户都有的有线小喇叭已经播音了,李刚知道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半,摸了摸炕头,不怎么热了,赶紧往灶坑里添上柴禾,点火烧起来,再把剩饭剩菜放锅里热上。
饭后,李刚取过桦树皮,先将树皮表面用刀修整光滑,再将树皮里侧的韧皮去掉,几张轻薄柔韧的桦树皮就加工好了。
按小提琴匣子的各部位尺寸,在桦树皮上裁下毛片,再用短刀在桦树皮里层最柔韧的部分,切下几条长条做包边用,把麻绳用“穿地骨”汁(茜草根)染成紫色,等干透后用白蜡打过,剪下两段,纫到两根大针的针鼻里,用锥子在毛片上扎眼,飞针走线的对缝了起来。太阳还没落山,已经将两只琴匣底座和上盖做好了。
第三节 除夕夜话
刚想休息一下准备做晚饭,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个**岁的小男孩,脆生生的说:
“李叔叔,我爸叫你到我家吃饭。”
“你爸是谁呀?”
“我爸是小学校长王成礼。”小家伙一点也不怯场。
李刚知道,王校长是困难时期裁减下来的省农业学校的大专生,是本地学历最高的人,王家是中农,过去家境还算殷实。但平素与王校长来往不多,见面点头打个招呼而已,不知为何请自己吃饭,不管怎么说人家总是好意,便跟着小男孩往王校长家走。路过供销社买了两瓶“橡树春”、两斤饼干,给孩子买了一挂小鞭,第一次登门总不能空手而去。
刚到王校长家,王校长便笑呵呵地迎了出来:
“小李,别怪我做事唐突,豪无来由的请你吃饭,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你小李兄弟值得交往,值此新春佳节,咱们把酒言欢作个朋友。”
李刚是个豁达的人,见王校长如此豪爽,也就打消了顾虑。
递上礼物,李刚客气道:
“初次登门,些少礼物,不成敬意,请大哥笑纳。”
“呦,我们家一个醋瓶子就够酸的了,怎么又来了一个,你们两个加在一起,还不把人的牙酸倒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从屋里走出来。高挑个子白净脸,浑身上下干净利落,在这山村里算是个出众的人物。
王校长介绍说:
“这是你嫂子,我排行老三,你就叫三嫂吧。”
“三嫂过年好!”
“过年好!”
三嫂将李刚让进东屋。
对面炕的南炕上围着火盆对坐着两个六十多岁的老年夫妇,手里都拿着一根足有三尺的细长烟袋,穿着朴素洁净。三哥介绍是二老双亲,李刚赶忙道:
“大爷、大娘过年好!”
“好,好,好,快上炕抽烟。”说着,大爷将烟笸箩推到李刚面前,并端着烟袋看了李刚一眼。李刚楞了个神,便恍然大悟,忙道:“大爷大娘请先用。”上前接过大爷的烟袋,从烟笸箩里装了旱烟末,递到大爷手里,再划根火柴帮着点上,接着又给大娘敬了一袋烟。老人面带笑容赞道:
“好,到底是知书达礼的人。小英子,还不快给你李哥点烟。”
“哎,来啦。”从门外走进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红着脸拿出一个白铜烟锅、玛瑙烟嘴、尺把长的烟袋,装上烟末,将烟袋叼在嘴里,划火柴点着,用手抹了一下烟嘴,双手递到李刚面前,低着头说道:
“李哥请抽烟。”
李刚被这阵章镇住了,窘在那里,手足无措,接不是,不接也不是,求助地望向王校长。倒是大爷先开了腔:
“孩子,这是我们满族人家接待贵客的礼节——大姑娘敬烟,你不能不抽,不抽就是瞧不起主人。”
李刚赶紧接过烟袋,猛抽一口,立即被呛的眼泪直流,咳嗽不停。
“好了,他真不会抽烟,就别难为孩子了。”这时大娘及时帮他解了围。
大爷笑着说:
“你们那里没见过大姑娘抽烟吧,所谓关东山四大怪,这大姑娘叼烟袋就是第一怪。满族人祖先是渔猎民族,早先居住分散,登门拜访的大多是陌生的过客。为表示诚意,敬客人烟的时候,总是自己先抽一口,再递给客人抽。在我们满族人的观念中,女人要比男人尊贵些,汉族有些地方娘舅对外甥有生杀之权,满族人中只有姑奶奶有这个权利。让女儿敬客人烟,是最高礼节。久而久之,大姑娘会抽烟就不足为奇了。现在,妇女社会地位高了,参加社会活动也多了,大姑娘们都改洋烟或卷烟抽了,一是携带方便,二来也显得文雅些。”
“这第二怪,是窗户纸糊在外。那是因为窗户纸糊在窗框外面,比糊在里面更耐用。将窗户纸糊在窗框的外边,夏天窗框格子不积雨水,冬天不积雪,窗户纸不易脱落,更禁用。”
“第三怪,是养个孩子吊起来。早先,满族男女出外打猎、打鱼时,家里没人照顾小孩子,就把小孩放在桦树皮制的‘摇车子’中挂在树梢高处,以免野兽伤害。”
“第四怪,是公公穿错媳妇的鞋,南方有些地方也把‘鞋’读做‘孩’。这跟我们住对面炕有关,南、北两炕之间的过道很窄,满族女人不裹脚,是天足大脚,跟男人的脚差不多大,晚上睡觉时把鞋都脱在两炕中间的过道上。夜间老公公起夜时,穿错媳妇的鞋也是常有的事。我们满族不像汉族有那么多虚礼儿,老少三辈住对面炕暖和,顶多在两炕之间拉个帐幔隔一下也就是了。对了,我们满族嫁闺女,帐幔杆子和摇车子是必送的陪嫁物,小伙子你不可不知吆。”
老人说到此,一袋烟也抽完了,在火盆沿上磕去烟灰,又装上一锅烟。李刚见了,赶忙拿火柴要给老人点上。老人摇了摇手,把三尺长的烟袋凑到火盆的炭火上,腰不弯,头不低的抽了几下,烟就点着了。
“你已经给我点了一次烟了,礼节已到,就不用总给我点烟了,要是你总给我点烟,一天几十袋点下来,你累不坏,我还腻烦了呢。”
大家一听都乐了。
李刚听人说过这位老人曾读过私塾,有文化底子,一番话听下来,果然是谈吐不俗,说话风趣幽默,不免对老人多了几分敬重。
正说笑着,三嫂过来请到西屋吃饭,李刚看看老人刚想说话,老人摇了摇手,笑道:“你们年轻人在一起没拘束,我在这屋吃,就不过去搅和了。”
李刚跟王校长来到西屋,见到只有一铺炕,是王校长夫妇的住处。炕中间已经摆上了一张二尺宽,三尺长的炕桌,桌上摆满了六个大海碗,分别盛着:酸菜白肉炖粉条、鸡蛋羹、清炖罗卜牛肉、大豆腐血肠、老母鸡炖蘑菇、小河鱼川“沙半鸡”丸子,主食是粘高粱面烙的红豆馅粘火烧。靠炕沿放了一个火盆,火盆沿上放着一个锡酒壶,烫着一壶酒,桌上只摆了两副杯筷。三嫂和小英子在地下忙着倒酒、添菜,李刚看了有些不过意。
“我们家来客女人不上桌,你别管其他,该吃就吃,该喝就喝。”王校长将李刚让到炕头,也在对面坐下。
见李刚瞧着六个大碗,王校长笑道:
“满族人冬天常用大碗炖菜待客,可以保持汤菜长久不凉,吃菜喝汤,可以暖身暖心,不易着凉。碗的个数也有讲究,最高规格是八大碗,依次是八中碗,六大碗、六中碗;夏天待客常用六六席,即六道热菜六道凉菜,就不一定全用大碗装了。
兄弟你是我的贵客,本该用八大碗来招待你,但蜗居太小,也没有大八仙桌摆菜,非不为也,实不能耳,还望兄弟见谅。”
三嫂见了笑道:
“说你酸你还拽上了。”
“习惯如此,习惯如此,非故意而为之。”
说罢,与李刚开怀大笑。
席间王校长对李刚提出的问题有问必答,有关本地的人文地理、山川河流、民居民俗、时政要闻、蚕桑农事、邻里关系、家族势力等如数家珍、滔滔不绝。李刚虚心请教,获益匪浅。
二人边喝边谈,李刚终于忍不住向王校长提出思虑已久的问题:
“王校长,**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广大农村的同志要欢迎他们去’。关上门说实话,你们到底欢迎不欢迎我们来?”
王校长沉思片刻,说道:
“李刚,你说一碗粥是一个人喝得饱些,还是两个人喝得饱些呢?”
“当然是一个人喝得饱些。”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于此。”
李刚心下了然。又问道:
“既然如此,为什么没见社员们对知青有抵触情绪,反而热心帮助我们?”
“我们这里民风淳朴豁达,人们过惯了苦日子,没有你们来也没见富起来,有你们来,也不见得穷到那里去,就像一锅粥加上一碗水,还是粥,何必跟你们斤斤计较呢。况且你们只不过是一群孩子,远离父母和大城市,千里迢迢来到这穷山沟里和他们一起受苦遭罪,那还忍心伤害你们。至于个别心胸狭窄的人,不用跟他一般见识。”
李刚又问了一个最感疑惑的问题:
“听说社员每年的口粮只有三百多斤毛粮,能够吃吗?”
“这得从国家的统购统销政策说起,国家每年按土地面积先征收统购粮,不管年头好坏、增收还是歉收,统购粮的数量是固定不变的。交完统购粮,还要扣除种子和饲料,剩下的按人头分给社员作口粮,如果每人平均分得口粮不足三百四十斤,不足部分国家从统购粮中返还补足——就是所谓的吃‘返销’。”
“因为是按人头分配,大人小孩分同样数量的口粮,那些小孩多的人家就够吃,小孩少的人家就不够吃。村北头老董家,全家六口都是大人,还有四个大小伙子,正是能吃的时候。由于成分是富农,谁家的闺女都不愿嫁给他们,四个儿子都没娶上媳妇,老大董延生都三十多了,还是光棍。家里一个小孩都没有,那点口粮连半年都吃不到,每到青黄不接的季节,就得东挪西借,寅吃卯粮。”
“为了能多分口粮,人们就拼命多生孩子,一家有五六个孩子很平常。实际上是一种短视行为,给社会带来的后患将无法估计。”
两人说话投机,酒也喝得快,不觉都有了些酒意。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古人的话诚不我欺。三哥真知卓见果然不凡,令小弟毛塞顿开,钦佩不已。来,小弟敬你一杯!干!”
“好,干!三哥我很久没有这么痛快的喝酒了!来,小英子,给你李大哥满上。”
三嫂白了王校长一眼,对李刚道:
“你三哥可找到知己了,平时见了我们从早到晚也没几句话,今天见了你,话多的车都拉不完。”
“老娘们就是没见识,没听说话可以用车装、用斗量的,形容话多得用‘口若悬河’,是滔滔不绝的流水,流水。”
李刚见王校长有些醉了,便打过招呼,告辞回家。
大年初一,李刚自己动手,包了两大盖帘的牛肉馅饺子,煮了一些吃了,剩下的放到包米仓子里冻着,随吃随取,够吃几天了。
接着做昨天没完工的活,用做小提琴剩下的木料,在琴匣里做小提琴及琴弓托架、上下琴匣的交连扣和提手,又在一只琴匣刻上:“学友谭丽惠存”六个隶碑体小字,忙活完了已是深夜。看着两只漂亮的桦树皮小提琴匣,李刚满意的进入了梦乡。
初二一早,李刚检查一下小提琴,见胶水早就干了,琴体各处粘得异常牢固,便把琴用砂纸细细均匀打磨,用节骨草将砂纸够不到的沟沟槽槽锉光滑,再用自制的布轮进行抛光。
李刚用美术课时学来的配色知识,先配好和杜丽萍那把小提琴一样的底色,涂到一把琴体上;又调配了略深于那把琴的底色,涂到另一把琴体上,按自己的心意再调出更深一点的颜色,涂到第三把琴体上,干透后用干净抹布蹭去浮色,抛光;再上色,再抛光,直到颜色深深浸入木质纹理之中。
可以上漆了。
做漆活时最怕有灰尘。上漆之前,李刚把屋里屋外彻底打扫一遍,角落里的灰尘也用湿抹布揩抹干净,并重新用废报纸遛了一遍窗户缝。
上漆是个细致活,先将小提琴打一遍底漆,经过一天一夜烘干烘透后,再上第二遍漆,到第七遍漆干透时,整个琴身晶明瓦亮,光可鉴人。依原样仿制的那把琴,不但可以假乱真,与原来的那把琴相比更见其华丽。
李刚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不负谭丽所托,将琴小心的装入琴匣中收好。
李刚又仔细的端详另两把小提琴,觉得上面的漆层光亮得有些碍眼,有一种浮华之感。用细砂纸轻轻在漆面上打磨一遍,用干净白布擦净后,李刚得到了他希望的效果,只见琴身上下色调沉稳凝重,古朴大气,透着一股高贵气质。李刚不知,这种处理手法叫做“回活”,是漆匠们专用的一种工艺。
大功告成,以后几天,李刚专心练琴,除了一些高难度的技法不得要领外,整只曲子已能大略拉下来了。
第四节 梁祝协奏
正月十六,李刚估计同学们快回来了,包了些饺子拿到包米仓子里冻上,准备着他们回来吃。
李刚心情大好,一个人来到生产队场院空地上,先慢慢打了一遍陈式太极拳,头上微微见汗,心说近一个月没有练习,筋骨都有些僵硬了。休息一会,再将少林拳三十六式打了一遍,汗水顺着额头流了下来,口里已经气喘吁吁了。但全身却暖洋洋的,手脚也舒展开了,走路恢复了过去轻盈的步伐。
李刚自打下乡以来,始终保持着体育锻炼的好习惯,他认为:体力劳动虽然也能锻炼身体,但劳动锻炼终究代替不了体育锻炼,劳动时身体动作机械单一,容易使人肌肉筋骨僵硬,动作死板,若不辅助以体育锻炼伸展筋骨,以后就难以纠正,举止行为就真正成了农民动作了,这样的结果他还一时接受不了。所以只要有时间,他都会跑跑步,打几趟拳,即使活再累,也不会放弃。
正月十七,谭丽最先回来了。
进了门,刚放下挎包就急匆匆的问:
“李刚,琴修好了吗?快给我看看。”李刚给她写信说:小提琴修得差不多了,并要她再买两副琴弦。
“你把琴弦给我,再给你看琴。”谭丽忙拿出两副琴弦递给李刚。
“你回屋等着吧。”
李刚拿了琴弦回到自己屋里,将琴弦上到另两把琴上,放入白桦树皮琴匣藏好,然后取出杜丽萍的琴匣走进女生住的西屋,把琴匣递给谭丽。
谭丽迫不及待地打开琴匣,取出小提琴从上到下看了个遍,小嘴美得都合不拢了,又惊诧又疑惑的问道:
“这真是你修的吗?怎么比过去还显得新了?”
“这就叫做‘修旧如新’,说明本人技术高明。你拉拉看效果如何。”
谭丽举琴拉了“梁祝”的前几个音节,立刻激动的说:
“太好了,太好了,比过去还好听,李刚,真谢谢你了。”
看谭丽那难得一见的笑脸,李刚心里美美的,嘴里却调侃道:
“我付出了这么多辛苦和心血,你一句谢谢就完了?老同学,也太吝啬点了吧?”
谭丽脸红了红,抱歉的道:
“高兴的都忘了,我给你带来好多好吃的,都给你,这总行了吧。”
说着,从挎包里稀里花拉倒出一大堆水果糖、花生、地瓜干。
李刚各样抓了点,装进衣兜里,边吃边看谭丽拉琴。
谭丽白净的下颌夹贴着小提琴,半闭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随着小提琴的节奏,轻轻晃动曲线玲珑的腰身,不太熟练的拉着“梁祝”。
看着她那心神贯注的样子,李刚不再打扰她,便悄悄退了出来,准备做晚饭。
将东、西两口锅里都添上半锅水,一口锅下饺子,一口锅烧洗脸水。
工夫不大,洗脸水就烧好了,李刚喊谭丽洗脸,洗完脸好吃饺子。
谭丽匆匆洗了脸,吃了些饺子,又回到西屋,继续拉她的“梁祝”去了。小半天下来她居然一点破绽也没发现,李刚暗道:
“好个粗心的姑娘。”
正月十八,杜丽萍回来了。
谭丽等杜丽萍洗了脸,满脸歉意的把小提琴恋恋不舍地递到杜丽萍的手中,说:
“杜丽萍,对不起!我把你的小提琴弄坏了,是李刚帮忙修好了,还给你吧,你拉拉看,我觉得比过去还好听。”
杜丽萍拿过琴匣,取出小提琴看了一番,又拉了一个练习曲,便不动声色的说:
“果然‘修’得不错,简直太好了。”
谭丽如释重负的长出一口气,放下了心中的担子,但心中又莫名的涌起一股失落的感觉。杜丽萍看在眼里,知道谭丽喜欢上了这把‘修’好的小提琴,便把小提琴递到谭丽的手中,对谭丽说:
“我的就是你的,这把琴你可以随时拉,不用问我。”
谭丽喜出望外地接过琴,充满谢意地望了杜丽萍一眼,又沉迷在“梁祝”中。
杜丽萍悄无声息地走进男生住的东屋,见李刚躺在炕上,头枕双臂,眯缝双眼,正随着“梁祝”的旋律轻轻哼着。杜丽萍低声喊了声:
“李刚,你起来,我有话问你。”
李刚知道这事瞒不过杜丽萍,没想到这么快就漏馅了。故意装作不明白:
“不知小生做错了何事,引得杜同学兴师问罪?”
“你少装糊涂,我问你,那小提琴是怎么回事?我的那把小提琴被谭丽踩坏了,根本修不好了,这把琴是从那弄来的?”
“高,实在是高,足见杜同学高明,什么都瞒不过您老人家的法眼。我坦白交代,是这样——我修不好小提琴,恐怕谭丽为难,就买了把小提琴凑数,谁知还是让你发现了,望请高抬贵手替我保密,别让谭丽知道。”
“看不出,你李大公子还真懂得怜香惜玉,甘做无名英雄,你骗骗别人还行,骗不了我。买一把普通小提琴也不是不可能,但凭你的家境和咱们刚分的那几个钱能买现在这把小提琴吗?告诉你,这把琴的身价至少值三千块。我老师那把琴是他父亲用一千块大洋买的,是意大利产的名琴,现今值三千块钱,但那把琴的音质音色还赶不上这一把呢。李刚,你说实话,这把琴是从那弄来的,如果是别人的,我宁可没有琴拉,也要还给人家,我不能让你犯错误。”说着,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李刚见她急成这样了,道:
“你将这把小提琴说得这样好,真令我老怀大慰。我说‘修’没人信,说‘买’也没人信,只好说‘造’了。对了,这把琴是我亲手制造的,你信吗?”
“我跟你说正经事,谁有工夫和你开玩笑。”
李刚知道怎么说她也不会相信,便走到外边将木匠工具箱子和一些剩余木料拿了进来,给杜丽萍看,
“这你该相信了吧?”
杜丽萍看了看,摇了摇头:
“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李刚老气横秋地道:
“看来,老夫不用绝招你是不会相信了,请闭上尊目。”
杜丽萍不知他弄什么鬼,疑惑的闭上了眼睛。
李刚悄悄打开柳条箱,取出两只桦树皮做的琴匣,连杜丽萍那把坏了的小提琴也一并取出来。打开一只琴匣,取出留给自己的那把小提琴,听了听隔壁的琴声,和着节拍很投入的拉了起来。
“梁祝”那优美的旋律立即在两间房内回响起来。
杜丽萍闭着眼睛楞了,过了好一会,睁开眼睛,难以置信的看到李刚站在那里,晃着身子,煞有介事的拉着小提琴,琴音悠扬婉转,音质纯净响亮,好像比谭丽正拉着的那把琴还要好。
谭丽走进来,诧异的说:
“怎么有这么多小提琴?”当她看到那把破烂不堪的小提琴时,似乎明白了,忙问:
“杜丽萍,李刚,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刚平静的说道:
“我没本事修小提琴,只好凑合着造了几把,望两位老同学别见笑。”
杜丽萍对谭丽说:
“没本事修,倒有本事造,真不知这算是谦虚哪还是自夸自赞。”
李刚笑着说:
“这里文化生活贫乏单调,若没有音乐调节调节,真不知如何打发这苦闷的日子。你们俩都喜欢音乐,喜欢拉小提琴,如果没有小提琴陪伴,你们连个笑容都没有,整天拉着个苦瓜脸,连带我的心情也好不起来。所以,只好吃点苦,受点累,为你们造琴,其实也是为自己创造一个美好环境。谭丽,这把琴送给你,不知你喜欢不喜欢。”
谭丽有些不知所措,赶紧将手里的琴递给杜丽萍,伸手接过琴匣。
李刚又对杜丽萍说:
“其实,这三把琴都是一样的,只是你原来的琴弓有点缺陷,你用这把新弓试试就知道了。”拿来一把琴弓,递给杜丽萍,并讲了琴弓的特点。杜丽萍一点就明,在小提琴上一试,果然得心应手,音质、音色大为改观,不觉大喜过望。
喜悦之余,看到了桦树皮做的琴匣,觉得既新颖又别致,拿到手里,翻过来掉过去,越看越爱不释手,便对李刚说道:
“我是既得陇又望蜀,这个琴匣换给我好吗?”
“如果你喜欢就换给你,你可不能说我占你便宜呀。”
“你造琴劳苦功高,占点便宜就占点便宜吧,不过你也得给我在上面刻几个字。”
“那好办。”李刚接过琴匣,立即在琴匣一角刻上:“丽萍学友雅鉴”七个隶碑体小字,杜丽萍这才心满意足的笑了。
二女拿着各自的小提琴观赏了一阵,杜丽萍看到自己的琴和谭丽的琴有些不同,便问李刚究竟。
李刚道:
“你们两个性格不同,谭丽性格沉静,配凝重一点的色调较合适,你性格活泼,配华丽点的漆色较合适。至于我老人家,暮气沉沉的,当然色调老气一点更适合于我。”
虽知李刚是开玩笑,二女也深以为然。
杜丽萍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李刚道:
“李刚,以前没见你玩过小提琴,你什么时候会拉小提琴了,还拉得有模有样的”。
李刚拿出那本小册子,一边还给杜丽萍一边胡吹:
“我是天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生就是拉小提琴的料”。
“叫我看看你的手,天才吗,不可能,怪才倒说不定。”
“劳动人民的手有何好看的,夏天撸锄杠,冬天抡洋镐,粗糙厚实,不用看了,不用看了。” 说着将双手背到身后。
李刚越是不让看,杜丽萍越要看,最后还是硬被杜丽萍抓住了,李刚疼的不由得咧了咧嘴,杜丽萍看到了李刚满手还没有完全收口的血泡,再看他乱糟糟的头发,略显憔悴的脸,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一把抱住李刚的脖子,妩媚的双眼流下眼泪,
“李刚,可苦了你了。”
谭丽一声不吭的上来就在李刚脸上亲了一口,杜丽萍见了也不甘示弱地在李刚另一边亲了一口。
李刚叹道:
“古人云:‘最难消受美人恩’,我这辈子,就是当牛作马也报答不了您二位一人一口之恩了。”
杜丽萍开玩笑道:
“老牛,赶快做饭,本姑娘饿了。”
谭丽也凑趣道:
“老马,赶快烧水,本姑娘要洗澡。”
二女嘻嘻哈哈地出去烧水做饭去了。
李刚美得不得了,往炕上一躺,念叨着“且让老夫也享受一下齐人之福。”闭上眼睛,不一会就沉沉睡去。
直到谭丽喊他吃饭,才起来帮着往炕上放炕桌摆碗筷,等饭菜上齐了一看,是杜丽萍用从家里带来的罐头做的红烧肉炖土豆、香酥凤尾鱼,牛肉炖罗卜、素炒土豆丝,主食是烙油饼。
“有肴无酒不成席,咱们喝点酒。”李刚拿出一瓶“橡树春”,给二女生每人斟上一点,自己倒了小半碗。接着煞有介事地举起酒碗,作“早请示、晚汇报”状:
“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又悄声低呼:
“祝二位女同学青春永驻,永远年轻!永远年轻!永远年轻!”
二女笑得前仰后合,差点连酒都洒出来了,心中充满了喜悦。
几口酒下肚,杜丽萍问起李刚造琴的经过,李刚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杜丽萍又问那把旧琴上的格子和数据是怎么回事,李刚说是造琴的基准数据。杜丽萍问道:
“你就是靠这些数据造琴的?”
“可以这么说。”
杜丽萍看着谭丽,“怎么办?”
谭丽毫不犹豫,“毁了它!”
二人说做就做,取出那把旧琴,在地上踹了几脚便丢进灶坑烧成了灰烬。
李刚摇头苦笑,
“你们就是不毁掉旧琴,我也不可能再造琴了,我已经在这三把琴上耗尽了心智和灵感,再也不会有那种不眠不休的创作冲动了,那里还能造出同样的琴来。”
杜丽萍和谭丽同声说道:“还是毁了保险。”
三人边喝边吃边谈,其乐融融。
没想到杜丽萍酒量甚好,差不多跟李刚喝得一样多,谭丽则喝了一点脸就红得像抹了胭脂。
谭丽沉静文雅,杜丽萍热情大方,看着二人红扑扑的俊俏脸蛋,水汪汪的眼睛,美得不可方物。李刚不由诗兴大发,吟道:
“芙蓉出水百花凋,
广寒仙子下琼瑶。”
杜丽萍接道:
“金鳞岂是池中物,”
谭丽也接道:
“必借雷霆上九霄。”
吟毕,三人皆摇头晃脑道:
“好诗!好诗!真乃天下之绝唱也!赶快用笔记下来,以便后人传颂。”说罢嗤笑不已。
李刚乘着酒兴道:
“下乡以来,对这里的风土人情,民俗、特产有了一定了解,我编了几个顺口溜,说给两位老同学听听,请不要见笑。”
杜丽萍忙道:
“快说,快说,我们也有几个,你说完了,我们接着说。”
李刚顿了顿,说道:
“ 农家饭
小馇子粥大馇子饭
酸汤餷子餄饠面
牛舌头饼糖三角
粘面干粮白糖蘸
民俗
(1)
窗户纸糊在外
大姑娘叼烟袋
大裤裆布腰带
小孩老头把房盖 (此地盖房子老老小小齐上阵,砌上石头糊上大泥,不倒就是好墙,没有专业泥瓦匠)
(2)
对面炕、俩灶台
夫太眼子房前栽 (夫太:满语烟囱的意思)
公公穿错媳妇鞋
帐幔杆子隔起来
(3)
苞米钎子石头磨
驴拉碾子簸箕簸
烧火做饭抡斧头
苞米仓子柴禾垛”
杜丽萍接着道:
“ 特产
(1)山货
山里红论麻袋
刺嫩芽子野芹菜
核桃榛子软枣子
木耳蘑菇往外卖
(2)野味
柳根子鱼瞎嘎达
喇蛄豆腐炖蛤蟆
野鸡兔子沙半鸡
狍子野猪黑瞎子”
谭丽也接道:
“(3)野果
刺莓果、红樱桃
山梨坨子野葡萄
小草莓、酸叽溜
老虎蓼子带刺揪
(4 ) 药材
穿地龙、穿地血
天南星、五品叶
猪苓细辛刺五加
贝母党参五味子”
…
三人边喝边聊些下乡来的感触,尽欢而散。
第二天,李刚很晚才起来,见自己的被衬、被头、床单都脏了,便拆下来,准备洗洗。刚将这些东西放进大洗衣盆里,放上洗衣粉泡上,谭丽喊他吃饭。李刚草草洗了把脸,刷了牙,到女生屋子里吃了早饭。
谭丽见到李刚头发老长,便对他说:
“头发该理了,我烧点水,你先洗洗头,等会我给你理发。”
李刚道:
“你还会理发?”
“我爸爸和我弟弟的头都是我理的,手艺不比赵建华差。”点里男生的头都是赵建华理的。
李刚连忙说好,拿了扁担水筒先去挑水,等把水缸挑满了水,锅里的水也烧开了。李刚将头发仔细洗了洗,用毛巾擦干了,抱了个木头墩子坐下,将理发推子和剪子递给谭丽。谭丽接过推子,先将长发推去,理出型来,再用剪子和梳子慢慢梳理。李刚闭着双眼,任由谭丽柔软的小手在自己头发间穿来穿去,别有一番异样感受。
谭丽边理边说:“你的头发怎么像钢丝一样硬?”
“像钢丝才能作冲天一怒为红颜。”
“那不成了吴三桂了?”
“吴三桂虽然是汉奸,但为了‘情’字率性而为,不怕留下身后骂名,却是千古第一人,老夫可比不上他。”
“也相去不远了,请不要谦虚。”谭丽心情大好,跟李刚打趣。
两人边聊边理,很快就理好了,谭丽拿镜子给李刚前后照了照,问:
“满意不满意?”
李刚见头发理得底茬净,中茬匀,上茬圆,发型是当下流行的“刺锅子”型,手艺果然不错。连忙谢过了谭丽,
“谢谢老同学,手艺真不错,以后我们男生的头发就包给你了。”
“给你理可以,要是别人,得看我心情好不好。”
谭丽又仔细看了看李刚的头型,满意的笑了笑,收拾满地的头发茬子。
回到屋子要洗那盆东西的时候,发现已经被杜丽萍拿到外面洗过,晾在院子中的铁丝上。
李刚心中感激,不再客气。见厨房柜子中的包米面子、小馇子都不多了,便装了半麻袋包米,背起来,准备到小队里推磨去。谭丽忙拿了簸箕,面箩、面袋子、挑了装小馇子的水筒,跟在李刚后面,一起去推磨。
到了小队,李刚放下包米,跟饲养员大叔打了招呼,到饲养棚里拉了一头驴,牵进屋子里,给驴套上套包子,驴夹板,绳套,蒙上蒙眼戴上笼套(免得驴偷嘴),再把绳套后面的铁钩子钩在磨杠上,驴就套好了。谭丽用瓢舀了一大瓢包米,倒在磨眼上。李刚冲驴喝了声“架!”,灰驴乖乖的用力拉着磨转了起来,几圈过后,上下磨盘的缝隙中就“刷刷”的流出了磨碎的包米,落到下面的槽子里。等到槽子快装满了,谭丽用小笤帚扫到水筒里,再拿到一边,装在面箩里筛起来,细包米面子落在笸箩里,剩在箩中的是小馇子和包米皮子,倒在另一个口袋里,用簸箕将皮子簸出去,剩下的就是小馇子。
两个人配合,活干得很快,不到一上午,一百多斤包米就磨出来了。李刚卸了驴套,把驴牵到牲口棚里,自有饲养员喂上。
两人收拾东西将磨好的包米面子和馇子挑回青年点。
吃过午饭,休息了一会,李刚和杜丽萍将晒得快干了的被套收回来,两人一人一头,将被套抻了抻,免得缩水后不好缝,折叠起来放到炕头上炕干,就可以缝到被子上了。
下午,李刚和谭丽继续磨包米,一天下来,磨了有二百多斤包米,够全体知青们吃十几天了。
回到点里时,杜丽萍将李刚的被子也缝好了。
晚上没事,三人取出小提琴,在油灯下慢慢练习拉“梁祝”合奏。自此,三人的感情比起别人又亲密了一层。
第三章选 举
几天后,同学们陆续都回来了,一年一度的小队干部选举也即将开始。
前院的王成信经常过来串门,给知青们讲述他当兵时打四平的战斗故事,讲他对老虎城子二队的发展规划,讲张队长的风流韵事,讲应该如何发挥知识青年在生产队中的积极作用。
张队长也时常光顾知青点,过问知青们的劳动和生活,还由生产队花七十块钱买了一头驴,专给知青们推磨用。
其实,知青们知道,今年队长之职大多会在二人之间产生,只有张家和王家两大姓才有足够的家族选票作基础,他们二人可谓势均力敌,谁抓住了知青们这十三张选票,谁就有制胜的把握。虽然谁当队长对知青来说并不重要,但他们两人这种选举前的临时讨好的行为,只能使人反感。但也没有必要公开得罪他们,暗中商定开会时不出头提名候选人,但投票时也不投这二人的票。
生产队长选举是件大事,公社分派干部到各大队定点包干监督选举工作,派到老虎城子大队的干部是知青办的李宝良主任。
选举大会如期进行,参加会议的大多都是队里的青壮年和各家各户的户主,差不多有六十人左右,会议由李宝良主持。
张队长先作开场白:
“**教导我们:”
没等他说完,很多人齐声道:“要备战备荒,农业学大寨。”
张有吉转了转黄眼珠:“农业学大寨,要备战备荒。我过去一年当队长,工作成绩不大,辜负了广大贫下中农对我的期望,希望今年能选出工作能力比我强,政治觉悟比我高的人来带领大家战天斗地,开创我们二队的新局面。下面由公社李宝良同志主持选举。”
张有吉为了连选连任生产队长职务,在三个月前,利用队长职务之便,已经将反对自己的王家子弟派去出民工,至少有六人不能回来参加选举,再由李宝良主持选举,把知青这个不确定因素排除在外,今年这把队长交椅还是稳稳坐定。
李宝良接道:
“本着**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原则,希望大家能够选出政治过硬,生产内行,联系群众,服务社员,能够带领群众战天斗地的带头人。
按照选举程序,先提名推举队长候选人,在候选人中进行无记名投票,选出三名得票多的进入下一轮,再进行无记名投票,得票最多(但要过半数)的人中选。
下面开始推举队长候选人。”
很快推举选出了张有吉、王成信、刘庆贵三个候选人。
就要进行无记名投票时,李宝良说道:
“由于知青们来这里时间很短,不了解队里情况,这次就不参加投票了。”
赵建华、马明辰等知青们见受到如此愚弄,无不愤然而起,要求发言。社员们也有些出呼意料,都小声议论,会场秩序有点乱。
李刚缓缓站起,压了压手让大家平静下来,对李宝良道: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凡年满十八岁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都享有如下权利:
选举权和被选举权;
言论、出版、结社、游行、示威的自由;
宗教信仰的自由;
有对政府及其干部提出批评和建议的权利,对其违法失职行为有提出申诉、控告或检举的权利。
只有犯罪份子才给予剥夺一定年限的政治权利的处罚。不知我们犯了那条法律,被你剥夺了选举权?”
会场一下子静了下来,李宝良显得有些慌乱,那里想得到,李刚在这时候把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搬出来了,虽然现在人们早已把宪法淡忘了,但宪法还是有效的。自己一下子被李刚握住了把柄,变成违犯宪法的人了。
李宝良慌忙强调: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们不太了解这里的情况,怕你们受人欺骗。”
“请问谁最了解这里的情况?你所说的又是那些情况?”
“当然是原队长张有吉最了解这里的情况,我所说的情况是指这里的自然情况,生产情况,政治情况及阶级斗争情况。”
“那好,我们就虚心向张有吉原队长请教。先请介绍自然情况,张原队长请。”
张有吉暗中埋怨李宝良,不该把自己扯进来了。但又不能说自己不了解情况,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得勉强作答:
“这里的自然情况是‘八山半水一分半田’,八山指山林面积占百分之八十,半水是指水田占百分之五,一分半田是指旱地占百分之十五。”
“你说的是全县的自然情况,李宝良主任到学校时介绍过了,我们想知道二队的自然情况。”
“二队情况也差不多。”
“不然,差多了。我们二队山林面积为七千五百亩,旱地六百一十亩,水田十三亩,总面积八千一百一十三亩。山林占百分之九十二点三,旱地占百分之七点五,水田占百分之零点一六。你可以和会计核对。
再请教生产情况。请问我们二队劳动力总数有多少,等级劳动力各有多少?”
“劳动力总数有七十多人,一等劳力算上男知青有三十人,二等劳力算上女知青有二十人,三等劳力有十几人,其余的是半劳力。”张有吉一一作答。
“错了,我们男知青记工分时都是二等,女知青记工分时都是三等。所以,一等劳力应该是二十四人,二等劳力应该是十三人。”
大多社员对张有吉故意压低知青工分等级的伎俩感到不平,纷纷指责张有吉不公平。
李刚:“我们接着说生产情况。一家之主的开门七件事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农村干部应关心的十二件事是那些?”
张有吉:“没听说过。”
“我告诉你,是:‘粮棉油麻丝茶糖菜烟果药杂’,连这些都不知道,不知你以前的队长是怎么当的。那么**亲手制订的‘农业八字宪法’总该知道了?”
“这我知道,是:‘土肥水密保管工种’。”说完不觉得意,心说大跃进时就知道,小毛孩还考得住我。
“新八字宪法呢?”
张有吉疑惑道:“还有新八字宪法?”
“新八字宪法是**修订的:‘土肥水种密保管工’,是根据八个字的重要性重新排了一下次序。”
张有吉心中暗怪**多事,好好的修的什么订。
李刚:“请接着讲政治情况。”
张有吉:“二队共有党员七人,团员八人,加上知青团员五人共十三人。”
说完,黄眼珠转了转,心想这回你挑不出毛病了吧。
李刚:“对了。阶级斗争情况呢?”
张有吉:“二队阶级斗争很激烈。”接着沉吟不语,难以作答。
李宝良忙插言道:“二队阶级阵线情况是:有一户富农,五户中农,其余都是贫下中农。阶级斗争是存在的。”
李刚见李宝良又出来替张有吉打圆场,便将话锋转向了李宝良:
“据我了解,二队共有贫农二十四户,下中农八户,中农五户;富农一户,户主是董文化,富农成分,不是富农分子,本人没有剥削行为,土改以来没有发现他及其家属有拒绝教育或替其父亲翻案的行为,算不上是阶级敌人。二队自然人口二百二十四人里,没有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不知你是否将我们知青划到阶级敌人阵线去了,不然为何剥夺我们的政治权利?为何不允许我们知青参加选举投票?”
“另外,你说我们不了解这里情况,请你再提出问题,我们可以回答,如果回答不正确,再说我们不了解情况不迟。”
李宝良忙改口:“我刚才的话收回,你们了解情况比张有吉还清楚,知青当然可以参加投票。”
张有吉对知青们的立场还是不托底,问李刚:
“不知谁才是你们心中理想的队长人选?”
李刚道:
“我不知道别人心中人选是谁,我的心中人选是张图强。”
大家轰声而笑。
李刚等大家笑声停了,接着说:“张图强有三大优点:有礼让他人的谦虚精神,不和乌龟一般见识,只拿第二,不争第一;有智慧有警觉,不但不吃窝边草,还营造多处办公地点;有领导大家提高粮食产量的能力,跨黄河,过长江没问题。”
——“跨黄河”是指粮食亩产达到五百斤,相当于黄河以南长江以北地区的亩产量;“过长江”是指长江以南地区可一年两到三熟,亩产可达到八百斤以上。
“兔子”见李刚选他当队长,一开始还美着呢,后来觉出李刚没说他什么好话,赶紧把两条黄龙吸溜进去。
有些社员跟着起哄:
“对,选强子当队长,跨黄河,过长江,我们今年至少不用吃返销了。”
李宝良打个哈哈说:
“在场的都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当然选谁都行。”
李刚给知青们解了气,大家也就不计较了,但感到纳闷的是:李刚是什么时候把老虎城子二队的情况摸得如此清楚,不然的话,人家一句“你们不了解情况”就把我们当猴耍了。
大家当然不知道李刚与王成礼校长除夕夜话的事。就连谭丽和杜丽萍都蒙在鼓里,只是觉得李刚就是与众不同,他本人就是一个难解的谜。
李刚对张有吉倒有些佩服,一个文化不高的小队长,能将小队里的情况说得如此详细已经难能可贵了,另两个候选人的水平大概还不如他呢。
张有吉回想自己以前对知青的一些做法,感到极为不智,树立了一群对立面,今天一番交锋下来,觉得这些小青年极难对付,尤其这个李刚更为扎手,以后不可不防,有机会得刹刹他的气焰。
李宝良则有些迷惘,刚开始觉得这些知青年轻幼稚,做事冲动,不难摆弄。今天看来自己把他们估计得太低了,本想拉张有吉一把,没想到弄巧成拙,自己差点没跟着陷进去。
社员们觉得小青年们平时乐呵呵的,不笑不说话,和气礼貌得很,但到了关键口,长篇大论,字字咬骨头,到底是城里人有见识。
选举结果出来了,出呼很多人意料,得票最多的是刘庆贵,当选为生产队长。
其他政治队长、妇女队长、贫协组长、民兵排长也顺利选出来了。
张有吉的儿子张奋发,因是复员军人当选为民兵排长;
王成信当选为政治队长。
张有吉当了饲养员兼车把式。
第四章渔 猎
第一节 猎
鹅毛大雪飘飘扬扬的下了一夜,早上开门一看,银装素裹,琼瑶匝地,积雪已经有一尺多厚。
生产队因雪下得大停了工,知青们在点里烤着一盆炭火下棋、聊天。李刚、谭丽、杜丽萍练习小提琴曲子。
村边传来野鸡嘎嘎的鸣叫声,原来是大雪封山,野鸡找不到食物,下山到村里的鸡食盆、猪食槽子找食物来了。“耗子”张浩早就想过过打猎的瘾,忙拉了邻居马小虎,到“蚕把头”李吉祥那借来火枪(蚕把头用来轰赶山鹊和乌鸦),急匆匆顶着大雪出了村。大家都没当回事,心想“这么大的雪,连野鸡的影子都看不清,还能打到野鸡?”
这里赵建华与马明辰一盘棋还没有下完,远处山坡上传来一声枪响,不久“耗子”和马小虎兴匆匆的提了一只大公野鸡和一只野兔回来。大家有些纳闷:“耗子”一枪怎么打了两只不同的野物回来,这枪法也太神了吧。追问之下,马小虎透了底:原来他们出村后,在漫天大雪中根本看不清那里有野鸡,于是便顺着老乡们设的“野鸡趟子”搜寻,见到一只被套住的野鸡还在扑腾着翅膀挣扎,“耗子”不管三七二十一,举枪对准野鸡开了一枪,将野鸡打死,又拣了一只被套子勒死的野兔,偷偷摸摸下了山。称了称野鸡有二斤半重,野兔竟有五斤多。大家关照不许说出去,便收拾了野兔野鸡,剁成小块,炖了一大锅野鸡野兔炖土豆,留马小虎一起吃了一顿午饭。
男知青们都有外号,起名原因各有不同,如赵建华外号“和尚”,是因为他平时话语不多,剪着很短的寸头;李刚外号“八戒”,是由“八级钳工”简化谐音而来;张浩叫“耗子”,是因其“浩”、“耗”同音;把冯保国叫做“老鬼”,是因其善于精打细算;马明辰叫做“迷糊”,是取其名字中“明”字的反意;刘建新叫“地主”,是因其饭量大,肚皮大,人也长的胖些。
下午,有人说李吉祥套了一只狼和一只狍子,大家赶到李家去看新奇。只见李吉祥正在剥一只大黑狗的皮,还有一只肚子被撕开已经死去的小狍子,院子里拴着一只和死去的黑狗同样毛色的大狗。
李吉祥说,他在“溜套子”时发现被勒死的狍子、黑狗,另一只黑狗蹲在死狗旁边守着不走,李吉祥用木棍挑起狍子和死狗下山时,那只黑狗跟随李吉祥后面一直跟到家,就是院子里的那条黑狗。大家回头再看时,只见到半截绳子,那里还有黑狗的影子。可能是黑狗乘人们不注意,咬断绳子跑了。
后来听说,这一对黑狗是相邻的张家堡子大队一家养的猎狗,下雪天,自己跑出来,在山上追赶狍子时不慎被套住勒死了一只,那条逃跑的黑狗还领着主人找到李吉祥家,要回了死狗的皮子。
李吉祥是全大队有名的猎手,套狍子、打野鸡、掏獾子、抓黄鼠狼子都在行,知青们便缠着他介绍狩猎经验。李吉祥推脱不过,便娓娓道来:
“先说下套子。套野鸡、兔子要先顺着山坡‘设趟子’,用半人高的树枝、树条子围成长长的篱笆,隔十米八米留个小洞,在洞中下上钢丝套子,一般一条篱笆下几十个套子。野鸡、野兔在山坡找食吃时,遇到篱笆阻隔,就顺着篱笆走,见到洞就想钻过去,一钻就被套住,再挣扎便被勒死了。
套狍子就不那么简单了,首先得熟悉狍子的生活习性,知道狍子经常行走的路线,在狍子新近走过的路上下套子。夏天,狍子蹄印很快就被雨水冲没了,加上树叶浓密,很难找到狍子的踪迹。所以,有经验的猎手都是在冬春季节有雪的时候下套套狍子。套子下好后要经常‘溜套子’,不然被套住的猎物就会被别人拣了去。
朝鲜族人喜欢踩‘雪圈’捉狍子。雪下得大的时候,山上的雪有二尺多深,这时可以踩着‘雪圈’捉狍子。‘雪圈’是用结实的木棍用火烤软了,弯成椭圆型,侧面钻眼、穿绳编成网,再编个穿鞋用的鞋套,‘雪圈’就做好了,即使踩上厚厚的积雪层,脚也不会陷下去。大雪天,上山穿上‘雪圈’,顺着狍子在雪地踩出的脚印追踪,狍子长腿陷在雪里,跑不起来,很容易被追上捉住。
再就是用猎狗围捕。先由‘头狗’搜寻猎物,发现猎物后,‘头狗’在猎物头前吸引其注意力,其余的狗围住猎物,有的掏肚子、有的扯后腿,很快将猎物制服。训练有素的猎狗可以猎获野猪。
另一种方法是‘守冰湖’。冬天,山泉从泉眼流出来时有零上十几度,流到泉眼远处才结冰,慢慢面积越来越大,形成‘冰湖’,湖面上没有结冰的泉水形成一条小水流。清晨,狍子渴了,到冰湖上找到这条小水流喝水。猎人对着喝水的狍子突然大喝一声,受惊的狍子撒腿就跑,滑倒在冰面上再也站不起来,轻易就被埋伏的猎人捉住。这种方法简单易行,但要在天亮之前,狍子还没下山的时候埋伏在冰湖附近,等狍子来喝水时捕捉。你们可以试试,但要忍受得住严寒才行。
掏獾子比较简单,只要发现獾子洞,用镐头挖开,将獾子掏出来就行了,但不要空手去捉獾子,獾子野性很大,咬住了就不松口。得用特制的‘二齿钩子’,伸进洞里卡住獾子的脖子,拖出洞来先用木棍将其打晕,再装到麻袋里背回来。一般一窝獾子有两只,带崽的有五六只。一只獾子可以熬出六七斤油,够吃几个月。
抓黄鼠狼有‘下拍子’和‘下关子’两种。‘下拍子’是用槐树条子编成二尺乘二尺的‘拍子’,在黄鼠狼子经常出没的场院墙边、包米仓子底下,将‘拍子’用‘支棍’支起来,上面压上石板,在‘支棍’上缠条细铁丝,拴上只死耗子,黄鼠狼子拖动死耗子‘支棍’就倒了,‘拍子’压下来,就将黄鼠狼子压住。
‘下关子’与‘下拍子’原理相同,只是‘关子’是用木板钉的两头可通过的箱子,一头有一块随机关落下的‘活板’,黄鼠狼子一动连着‘活板’的死耗子,‘活板’就落下来,将黄鼠狼子堵在‘关子’里面。有空你们可以做几个关子试试,弄好了捉住黄鼠狼剥下皮,好的可以卖八块钱呢。”
第二天,大雪还在下个不停。
李刚替“耗子”还火药枪,来到李吉祥家,问能不能用火药枪打狍子。李吉祥笑了笑说:
“火药枪装一般的铁砂只能打野鸡和野兔,要打狍子得用特制的子弹。一种是用铅熔化后倒在口径和火药枪相同的模子里,冷却后就成了打狍子的枪弹;第二种方法是将三寸长的铁钉钉帽缠上布条,装在枪膛里,也有很大威力,可以打死狍子。昨天人多,我不能讲,怕你们照做会出危险,相信你不会说出去,才告诉你。”
李刚兴奋的缠着李吉祥去打狍子,李吉祥无奈,只得装好了两只火药枪,与李刚背着枪上了山。
两人来到长着一人多高柞树棵子的山坡上,李吉祥非常有经验,顺着一串狍子脚印,隐蔽身形往前追寻,不久就看到三十多米处有两只大狍子在啃柞树叶吃,边吃边抬头机警的四下张望。李刚开了一枪,两只狍子一溜烟跑远了,没打中。李刚起身要继续追,被李吉祥按住,小声对他说:
“狍子还没发现我们,等会它们还会回来。”
果然,没多久两只狍子就探头探脑的顺原路回来了,还边走边疑惑的东瞧西望,好像要弄清楚到底那里发出这么大的响声。李吉祥对准那只长着两只角的公狍子就是一枪,狍子应声倒地,另一只狍子飞快的逃跑了。两人跑过去一看,狍子脑袋正中钉着大铁钉,已经死了。
二人将死狍子抬到知青点,李吉祥帮着将狍子皮剥了,说他不缺狍子肉吃,把肉都留给知青们改善生活。李刚他们那里好意思全要,把皮子留给李吉祥,并请他喝了顿酒,才放他回去。
受李刚狩猎成功的鼓舞,大家商量好要“守冰湖”去。
经过几天的查看,发现南山下小河上游的石砬子下有一处泉眼,泉水流过的地方形成好大一片冰湖,周围的雪地上果然有狍子走过的蹄子印。
凌晨,离天亮还早,赵建华、李刚、张浩、冯保国、刘建新、马明辰穿上厚棉袄,外套棉大衣,披着白被单,藏在距离冰湖不远的小桥下。等了足有三个小时,也没见狍子的影子,直到天完全亮了,才两手空空的回来。
李刚和赵建华商议决定用计吸引狍子到冰湖上来。他们吃过早饭,便到小河边的树上采来一大捆冬青,冬青枝叶青翠,上边还长着红艳艳的小果子,撒到冰湖的冰面上很显眼。
冬青果然对狍子有吸引力,第二天清晨,三只大狍子来到冰湖上喝水,吃嫩嫩的冬青叶。埋伏着的“地主”大喝一声,吓得狍子抬腿就跑,全都滑倒在冰面上。“和尚”赵建华跑过去按住一只,用准备好的绳子捆住狍子腿,拉到冰湖边;“地主”刘建新干脆用木棒将狍子打晕,抗起来就走;“耗子”拽着一只狍子的两条后腿走到冰湖边,结果狍子前脚沾到实地,使劲挣了几下,后腿将“耗子”登了个趔趄,摆脱了他的控制,飞快的逃脱了,“耗子”懊悔得直打自己的嘴巴。
回到家里,赵建华在狍子脖子上拴了条绳子,将狍子拴在包米仓子的柱脚上,松开手,狍子死命跳跃,最终还是被绳子勒死了。
李刚学着李吉祥的样子,用短刀将两只狍子的皮剥下来,用树条子撑上,挂在房檐下,等晾干了作狍皮褥子铺炕。
谭丽、杜丽萍她们用狍子肉做包子,炖酸菜,节省着吃了一个多月才吃完。
第二节 樵
开春的最后一场雪下得格外大,鹅毛似的雪片飘飘扬扬扑面而来,十几米外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地面上的积雪已有一尺厚,天气却不很冷,毕竟时令到了,树上的枝条已经返青,比起三九天时柔嫩多了,正是一年当中砍柴的最好时机。
生产队放了几天假,让社员上山,砍下足够全年的烧柴。
砍柴是重体力活,又有一定的危险性,每家每户都是由青壮劳力上山。
知青点的六个男生,腰间捆着绳子,别着镰刀,拉上爬犁,到离村不远的山上砍毛柴,由于是用镰刀砍的,也叫“镰柴”。
镰柴都是些成片的榛柴棵子、洋槐条子、柞树条子、荆条棵子。
知青们第一次砍柴,没有经验,找到一片树棵子,累一身汗,砍下来还不够爬犁一趟拉的。
总结经验后,大家分头找成片的毛柴,各砍各的,再用爬犁拉下山集中到一起,再由生产队马车拉回家。遇到大片的“镰柴”才在一起砍。
砍了一天柴,大家渐渐有些经验了,那些胳臂粗的柞树棵子,用镰刀直接砍很费劲,要用左手把住树头将树棵子搬弯,右手挥镰在弯成弓一样的树棵子上砍下去,“噌”的一下就砍断了,再用枝条柔软的榆树条子拧成“要子”,把砍下来的树棵、条子捆起来。
起初每人每天只能砍二十多捆,到后来,赵建华和李刚已经可以砍四十多捆了。但比起社员来就差多了,社员有些快手,一天能砍一百多捆。好在知青点人多,四五天下来,反而是知青点的柴火垛最大。
大队书记于德全见知青们没有烧炕的大拌子,让他们自己伐木又危险,便将老虎沟里已经伐倒准备夏天生木耳的一片柞树给了知青点,让他们上山去将那些树收拾了,拽下山破成大拌子烧炕。
老虎沟离知青点有十多里地,赵建华他们带上大饼子咸萝卜,打上二斤七毛钱一斤的橡子散白酒,装在军用水壶里,背着绳子,长把大斧子,快马子大锯,顶着大雪上山去。
到了老虎沟林场,有人把他们领到那片伐树场子,便回去了。
这些树都是去年三伏天砍倒的。据说,只有三伏和三九天砍倒的树木才能长木耳,第一年夏天长出的是“猪拱嘴”,“猪拱嘴”有酒盅大小,黑黑的很像小猪的鼻子,有剧毒,不经过处理,人吃了会全身起疙瘩,嘴唇肿得像猪一样。但“猪拱嘴”却是难得的美味,吃的时候,要先将“猪拱嘴”放在清水里浸泡,经常换水,把里面的毒素泡出来,再炒着吃,拌蒜泥吃,艮揪揪、肉头头的,味道很好。
他们休息了一下,冯保国和马明辰动手用快马子大锯将树头锯下来,其他人用伐木长柄大斧子把树头上的枝杈砍下来,截成二尺多长的段,再用榆树条子捆起来,这是“二劈柴”,烧炕做饭火力都很旺。
锯下来的大木头,用“铁把环”上的铁钎子钉在木头一头,再用绳子拴在把环的铁环上,顺着山坡上的小道拽下山,小道上都是积雪,拽木头倒也不费多少劲,但山势陡峭,木头顺着山坡往下滑,冲力很大,得拉住绳子控制下滑速度,要不然木头冲进树行子别住就拉不出来了。遇到凸凹处,就得靠自己的力气拽着翻过去。等把木头拽下山,已经浑身热气腾腾,棉袄都穿不住了。
几趟下来,身上的衬衫、秋衣都被汗水溻透了,落在头上的雪片化成了水,马上又结成了冰,每人头上都像戴了一顶白色的冰帽子。
到了中午,大家在山脚下用桦木拌子生了一堆火,桦树皮油性大,很快引燃了大拌子,火苗子窜起一人来高,烤化了四周的积雪。飘飘而下的雪花没等落地,就被火苗子烤化,变成了水蒸汽升到空中。大家先将头上的冰互相用木棍打碎,把冰雪扑拉到地上,然后坐在火堆傍的大木头上,轮番烤着前胸后背。头顶上、秋衣上的汗水被烤得蒸发成白蒙蒙的水汽,半个多小时才烤干身子,再把棉袄披在身上,烤干粮吃午饭。
大家把大饼子穿在木棍子上在火堆上烤,等大饼子表面结了黄黄的“硌吧”,扒下来就着咸萝卜吃,又香又脆,对着军用水壶喝口橡子白酒,驱散浑身的寒气。
吃过午饭,休息一会,用雪盖灭火堆上的残火余烬,接着上山拽木头。
午后,阴霾散尽,太阳照耀着林海雪原,白茫茫的刺人眼目。四下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得到李刚、赵建华他们干活时粗重的喘息声。
当夕阳映衬着晚霞,天快黑下来时,他们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趟着尺把厚的积雪,饥肠辘辘的走十几里山路回知青点,个个蔫头耷脑,人人破衣烂衫,像一群要饭花子。
看着大家的狼狈相,心想这种艰苦的日子不知何时才能结束,一时有感而发,李刚边走边信口编了七言诗一首,吟给大家听:
伐木晚归
一丝风动万枝摇,
肩斧菏绳过危桥。
千缝百补神仙履,
鹑衣纠结济公袍。
寒风料峭心头冷,
食不果腹肚中号。
遥望归途无尽处,
如血夕阳挂林梢。
听完李刚的大作,大家心情都很沉闷,低头走路,谁也不愿说话。
“耗子”张浩干活时崴了脚,一步一挨落在队伍后面,心里正不痛快,听了李刚的诗句,不觉悲从中来,双眼流出泪来。乘人不注意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忍痛加快脚步跟了上来。
到了知青点,每个人浑身都像散了架,脱掉破棉袄和胶皮鞋,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吃饭,口渴得只想喝稀稀的苞米粥,五六碗粥喝下去,才顾得上吃大饼子。
三天下来,大木头和“二劈柴”都拽到了山脚下,用生产队的大车拉到知青点的院子旁,拉了满满四大车才拉完。
过几天,用快马子将原木锯成二尺长的段,晚上冻一夜,早上起来用大斧子一劈四开,劈成了大拌子,垛起来,一冬也烧不完。
砍完了柴火,备足了烧炕的大拌子,飘雪的日子过去了。
第三节 渔
阳春三月,春回大地。
映山红顶开未化尽的冰凌傲然盛开,远远看去,像一簇簇粉色的烟霞,缭绕在峻峭的山崖上;漫山遍野的野桃花开了,粉色的花瓣缀满枝头,像极了少女脸上的那一抹嫣红;梨花也开了,像条条白中带着青绿的飘带,撒满了沟沟岔岔;河边的野玫瑰咧开了花骨朵,一夜之间就绽满了枝头,清晨,花瓣上顶着露珠,随风将沁人心脾的清香送出老远。山里的春天太美了,美得像怀春的少女,那般婉约,那般含蓄,不由得令人心动。
李刚和谭丽、杜丽萍乘空闲时间到小河边,悬崖下,将玫瑰花瓣和花骨朵采下来,捣碎后用白糖拌过,装在小罐子里闷起来,发好后就成了玫瑰酱,做豆包时加一些在豆馅里,吃起来甜中透着玫瑰的清香,是城里人品尝不到的。
清明时节,桃花水跳动着涌满了解冻的河套,一路潺潺欢歌而去,汇入远方的喇蛄河。
冬眠的哈什蟆(蛤蟆)醒来了,夜晚时分咕咕呱呱地唱着求偶情歌。老乡们提着水桶,举着用腊木条子扎的火把,在小河边、池塘中摸小鱼、照蛤蟆。蛤蟆学名叫“林蛙”,公的体型瘦小,肚皮红黄;母的体型较大,肚皮桔黄,背部灰褐,像片枯萎的落叶。蛤蟆春天从冬眠地苏醒过来,寻找小河沟或池塘产卵,产卵过后任凭一团团的卵块在水里自然孵化,自己则爬到山林中扑捉害虫去了,可称得上是森林卫士。到了秋天,又成群结队下山越冬。据说蛤蟆的越冬地是不变的,春天从那里出来,秋天便回到那里去。成年的母蛤蟆卵巢是有名的哈什蟆油,有很高的滋补作用。供销社以三角钱一只的价格收购,老乡们每年春秋两季都会抓些蛤蟆来卖,贴补家用。
有人在小河上砌“坞子”——在小河上用石头砌成倒八字形坝,把柳条子用石头压在坝下挡水,坝中间留个小流水口,口上放一个大肚小嘴的荆条编的篓子,用石头挤住,早上倒出顺水流入篓子中的小鱼小虾、喇蛄、蛤蟆,回家做一顿小河鲜解馋。
知青们自然不能放过这大好时机。
他们学着老乡的样子,上山用镰刀割了一大捆蜡木条,回来用木锤锤开,捆成胳膊粗的火把,挂在房檐下晒干。
到了晚上,赵建华、李刚、马明辰、张浩、冯保国、刘建新等男同学拿火把,谭丽、杜丽萍、杨黎明、谢光荣、袁淑春、李玉兰、于爱华等女同学手提水桶、布袋。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为一组,谭丽、杜丽萍和李刚三人一组。
李刚和谭丽、杜丽萍点燃火把照路,来到一条小河边。将火把插到河岸上,手拿李刚事先用柳条编好的抄子,静静等待河里的蛤蟆小鱼游过来。
蛤蟆和小鱼都有趋光性,在水里向火把附近明亮处游过来,李刚三人用抄子将蛤蟆、小鱼、喇蛄抄起来,丢到水桶里,等捉过一片水面,再换个地方继续捉。直到深夜,三人才意犹未尽的回家。
大家回来检查一下,战果还不错——李刚他们捉的蛤蟆最多,足有四五斤;马明辰组捉的喇蛄最多,也有六七斤。几组加在一起,共十几斤蛤蟆,二十几斤喇蛄。张浩组喇蛄、蛤蟆没抓几个,小河鱼却有四五斤,原来是“耗子”见收获不多,怕别人见笑,就偷偷倒了老乡几个坞子上篓子里的小鱼凑数。
知青们舍不得将蛤蟆卖掉,公蛤蟆炖土豆,母蛤蟆清蒸,小河鱼酱焖,喇蛄做成喇蛄豆腐——先将喇蛄捣碎,放进开水锅里煮开,坚硬的喇蛄壳沉到锅底,雪白的喇蛄肉在水面凝结成块,捞起来,装在盘里,放些野葱、野蒜和酱醋,吃起来又鲜又嫩,可比豆腐好吃多了。清蒸哈什蟆是满汉全席里的名菜,乳白色的哈什蟆油吃到嘴里浓香馥郁,黑黑的卵粒有些粘口,味道极好。管帐的“老鬼”冯保国买来几瓶橡树春,大家喝着烈酒,吃着满汉全席里的名菜,别提有多美了,这是他们下乡插队以来最快乐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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