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天阴了。
瑟瑟的秋风挟卷着清浪,一阵一阵的拍打着船舷。南宫忧立在船头,双眉紧蹙。凌羽然本该在苏州的家中等候常笑尘的消息、并随时与南宫忧联络的,可是今番她居然被囚在了离苏州数千里远的洪湖,很显然,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她离开了苏州。而她既被“青红皂白”所擒,那“酒刀仙”斗迁也多半……
他不愿再想下去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开始思忖如何搭救凌羽然。
天完全暗了下来,悬在船头的气死风灯笼在风中摇曳着,湖面上,一点微光若隐若现,倒是前方不远处闪现出一簇灯火,当是那拘禁凌羽然的“翠浪小阁”了。
那是他义弟的夫人,既然被他撞上,他就决不能让她有任何闪失。
岸柳环抱着一处临湖的庄院,灯火阑珊中延伸出一道曲廊立于水中。南宫忧迈步走上曲廊,付过船钱,打发走船工,随即大踏步朝庄院内走去。
既然截杀那少女的黑衣人跑掉了一个,那庄院中自然人人都知道他南宫忧必来讨人,他也不必想什么拐弯抹角的法子,不如直截闯进去抢人。
循着曲廊往内走不多远,是一间小小的花厅。花厅门口立着一个男子,长袍、靴子都从中央一分而为二色,一半黑、一半白。
“皂白?”南宫忧冷冷的问道,“凌羽然在哪里?”
“问我这口刀吧!”皂白说着,手里的环首刀早朝他迎面劈将来。
南宫忧无心恋战。软剑虽已拔在手中,却并不愿同皂白纠缠,是以二人相斗,居然少有兵刃撞击之声。二人武艺当在伯仲之间,南宫忧只觉急切拾掇不下,不由眉头一蹙,脚下一个趔趄,皂白的环首刀哧的刺入了他的右肩。
然而就在那一霎间,皂白蓦的觉到寒光一闪,自己的咽喉已被南宫忧的软剑抵住。
原来就在皂白得手的瞬间,南宫忧剑交左手,攻向了皂白的咽喉。
“说吧,凌羽然在哪里?”
“‘苏杭双隐’好像从不杀人的吧!”
“不错,不过你想想你的琵琶骨离我的剑有多远?”
“你的琵琶骨离我的刀也很近。”
“那我们不妨试一试,看谁先废了谁的琵琶骨?”
俄顷,皂白妥协了:
“北厢房二楼,最靠东的一间。”
“谢了!”南宫忧话犹未了,已倒转剑柄,封住了皂白的穴道。
他把环首刀从自己肩窝中拔出,远远的掷入了洪湖。
“对不住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丝帕按住伤口,继续往内走去。
“青红皂白”仿佛很重身份,看守凌羽然的十个部下都是女子。南宫忧将三个扔入了鱼池,将两个掷上了花厅屋顶,震断了其余五人的兵刃,终于见到了在厢房内走过来走过去的凌羽然。
“哎呀,南宫忧,你来啦!”蓦的见到南宫忧,凌羽然仿佛很是意外。
“夫人……”南宫忧将兵刃收起,朝凌羽然躬身施礼,“你没受伤吧?”
“没有,放心!你怎么会来这里的?”
“我们先走!”
二人从庄院的马厩中拣了两匹马,沿着湖岸,朝螺山镇疾驰而去。
洞庭湖上,一条单桅船正迎着西风,朝西南的沅江入湖口艰难的驶去。波浪哗啦啦冲激着船舷,仿佛在不断的催促着这单桅船:“快些!快些!再快些!”
“夫人,”南宫忧给凌羽然斟上一杯热茶,“你怎么会被皂白带到洪湖去的?”
“哎!别提了!”凌羽然撇了撇樱唇,垂下眉眼道,“你走后的第三天,嗯……是八月十一,笑尘带出去的信鸽忽然飞回来一只,信鸽腿上绑着一张字条,哪,你看……”说着话,凌羽然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笺,递给了南宫忧。
“洪湖,螺山镇,翠浪小阁。险,切不可来!若别,珍重!”
字迹十分的潦草,但确实便像是常笑尘的手笔,貌似他在紧急之时草草写出的字条。
接到这样一张字条,凌羽然自然会毫不犹豫的即刻赶往翠浪小阁的。
“对了,你怎么会知道我在那里的?”
南宫忧轻吁一口气,将他在洞庭湖边救下黄衣少女的事情告诉了凌羽然。
“黄莺儿她……她死了?”凌羽然不由得惊呼道,眼眶霎时间便红了。
“夫人……”南宫忧低下头,“对不起,没能救下她……”
“别这么说……”凌羽然耸了耸鼻子,伸手揩去眼角渗出的泪水道,“不怪你……”
“夫人,事情都是算计好的……”南宫忧思忖片刻道,“很显然这字条是青红皂白他们假造的,目的便是将你骗到翠浪小阁去。而黄莺儿是他们故意放跑的,目的便是让我看到她被那些黑衣人追杀。否则,从翠浪小阁到洞庭湖边,骑马也要两天,若要截住她,早办到了!”
“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夫人,皂白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啊!对了!”凌羽然恍然大悟道,“他们特地要耽搁你!”
“对!他们就是要耽搁我!而且,只是耽搁,并非要取我的性命。否则,只要青红皂白二人一齐出手,我必败无疑。”
“那他们要在椅背山干什么?”
“不知道!所以,我们必须尽快!”
尽管南宫忧在最近的一个湖港多雇了一倍的船工摇船,可当他们赶到椅背山下的高垅镇时,也已是九月初二的初更时分了。
青黑色的天幕锅底一般笼着黑魆魆的椅背山和椅背山环抱之下同样黑魆魆的高垅镇。深秋时节,早已没了秋虫的鸣叫,连狗吠也听不到一声。睡死了的镇口立着一方青石牌坊,两盏在夜风中瑟瑟发抖的白灯笼隐隐映出牌坊上刻着的“高垅”二字。
“找间客栈睡一晚吧!”南宫忧瞧了一眼立在河埠头呵手的凌羽然,开口询探道。
“找客栈放好行李,我们还是连夜上山看看吧!不知道有没有来迟呢!”
“嗯!”
夜风阵阵掠过山道两旁的林木,宛如从远处传来的惊涛拍岸之声。南宫忧打着松明,照着石阶拾级而上。凌羽然与南宫忧并肩而行,右手中松松挽着一条软鞭,双眼警觉的环顾着四周。
从客栈小二口中得知,湛云山庄建在椅背山的顶峰。所幸山不甚高,不到半个时辰,二人已来到了湛云山庄门首。
这山庄建于山顶一方空坪之上,沿着山庄粉墙一周遭都栽着伞盖般的大香樟。若是夏日里,此地定然是个乘凉的好去处;然而在这秋夜青黑色的天幕之下,却显得分外的阴晦和幽暗。
“南宫忧你看,门没关。”晦暗的夜色中,隐隐看到这山庄的中门虚掩、侧门洞开,门首悬着的牌匾仿佛茫然不知所措的瞧着这两个夤夜到访的不速之客。
南宫忧剑眉微微一剔,袍袖也在那一霎间微微鼓了起来。
“当心!”他朝凌羽然凝重的说道。
凌羽然柳眉微微一锁,俯身拾起几颗小石子,往侧门内撒了进去。
扑啦啦……除了几声石子落地的闷响,院内貌似毫无动静。
第一进院落中空无一人,靠近第二进院落的门口仿佛横着什么东西。二人凑近一看,凌羽然不由得“啊”的惊叫出声来……
原来是一具仰天躺着的尸体。
南宫忧微一皱眉,伸手从一旁的盆栽内掰下一截枝条,轻轻按了按尸身。
“没死多久啊……不到一天。”
“不到一天?”凌羽然刚刚说出这四个字,忽然听到第二进院内传出来急促的脚步声,跟着那脚步声是一阵急切的呼喊:
“羽儿!羽儿!”
“笑尘!”凌羽然一脚踢开虚掩着的院门,抬手给了迎面奔来的男子一拳,“你怎么在这里呀?害死人啦!害死人啦!”
“唔——羽儿啊……羽儿你怎么来啦?”常笑尘抱住凌羽然轻轻晃了晃,“南宫忧这厮怎么没来呀?”
“哈!”凌羽然轻轻吻了吻常笑尘的面颊,抬手刮了刮他的鼻梁道,“你这个家伙,重色轻友!居然没看到人家!”
“啊啊……南宫公子啊……”常笑尘连忙趋步上前,轻轻晃了晃南宫忧的双肩道,“恕罪恕罪……”随即沉下脸道:
“我们要是早些到这里就好了……”
“什么意思啊?什么意思啊?”凌羽然忙凑上前去问道。
“全死光了?”南宫忧开口反问道。
常笑尘微微点了点头,补充道:“一共三十七口人,全死光了。”
“哈!”凌羽然蓦然恍然大悟般的叫出声来,“笑尘,你看这些人死了有多久?”
“不到一天。”
“嗯!南宫忧也这么说!那……”
“羽儿,你们来的路上有没有看到从上游开过来的船?”常笑尘接口问道。
“好像是没有……”
“那这些人一定还在高垅镇!”
“我们快下山!”凌羽然转身拔步便走。不料常笑尘蓦然上前,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抬手一抄,将一枚透骨钉绰在手中,随即开口喝道:“什么鸟人!现身!”
“鸟人……骂得好!”随着一声断喝,院门外撞入了五七个人影;紧接着,呼啦啦一阵衣襟响,两侧墙头上也现出了十余道身影。来人中约有三分之一手持松明,熠熠的火光登时将众人的面目都映亮了起来。三人不禁心头一震,立刻背向而立,站成一个三角阵;南宫忧将右手探到腰间,凌羽然将挽在臂上的软鞭松下尺余,常笑尘一双肉掌也在火光的映衬下微微泛起了红色。
“‘苏杭双隐’,你们来得好啊……来得好啊……杀人还带着家眷,杀完了就准备‘快下山’……”一个浑身缟素的青年缓步上前,口中兀自喃喃的念叨着。三人瞧他装束和年纪,便知此人定是湛云山庄的三公子田迈中。
“以前听闻‘苏杭双隐’从不杀人,可是……唉……”田迈中身侧一个四十三、四岁的中年男子上前几步,开口叹道,“我帮中的景升死在你手下也就罢了,湛云山庄在江湖上扶危济困,实在没有做过一件坏事,你们……你们居然下这般狠手,实在说不过去啊……”此人身穿红袍,背上背着一个长方布囊,腰间悬着一方玉佩,当是凭海帮执法堂的长老辛铁琴了。
“你们有什么话说?”立在西侧墙头两个黄衫女子飘然落地,一人手持一条凤头长杖、一人手持一双短剑。此二人当是汉阳府琴台门的“琴台双娇”许伯菁和许子菁姐妹。
“无量寿佛——”喊了一声道号,东侧墙头一个道人飞身下地,“虚谷久闻‘苏杭双隐’大名,不想……不想……”言讫,微微摇了摇头。此人是武当山人称“拳剑双绝”的柔云手虚谷真人。
“邀了这许多好手……”南宫忧不由得轻吐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哎,你们什么意思?”凌羽然把头一扬,“你们哪只眼看见这庄子里的人是我们杀的啦!”
“你要凭据……”说着话,田迈中把手一挥,十余个从人立刻迈步走入二进院内,过不多时,他们陆续背出了三十余具尸身,一具一具的排在这院落当中。
明晃晃的火光映衬着尸身上一副一副表情各异的面容,仿佛他们还有许多话要说出来,却被无情的打断了一般。饶是众人久历江湖,心中也不由得微微泛起一阵一阵的痉挛。“琴台双娇”属下的几个少女更是转过脸去,不敢再看。
“众位英雄……”田迈中拱手朝众人环施一礼,正色说道,“烦请辛长老和虚谷真人验看一下敝庄人众的遗体,看看他们究竟是如何被害的!”辛铁琴和虚谷真人在江湖上成名已久,处事公道,田迈中提出由他们二人验看尸身,当下一干人等均无异议。辛铁琴和虚谷也不推辞,拱手朝众人微一告罪,便上前查看起排在院落当中的尸身来。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分,二人抬起身来,互视一眼,微一点头,虚谷便开口向众人说道:
“死者一共三十七人。有十一人系被软鞭缠死;十五人身体上均有数处暗红色的掌印,应当是重手法所伤;十一人喉间有伤,伤痕短而薄,出血不多,系被极薄的利刃划破喉管而亡。”
“哼!”许伯菁上前一步,开口说道,“软鞭、朱雀掌、软剑,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你……”凌羽然樱唇一撇,刚要开口反驳,却被常笑尘拦下:
“事已至此,恐怕我们说什么都没用了。”
“知道没用了吧!”田迈中嗓音不由得微微发颤,“众位英雄,在下一家数十口无辜死于非命,还请众位英雄还在下一个公道!”言讫,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如潮水般涌了出来。
“说不得,我们要得罪了……”许子菁掣出短剑,双手一分,摆开了架势。
“谁怕谁呀!”凌羽然上前一步,软鞭就要挥出,却给南宫忧把住了右臂。
“你们先走!我断后!十天后老地方见。如果我没来……笑尘,告诉她,我这一世,都是她的人……直到我死……”
“不行!”凌羽然断喝一声,“不能把你一个人留下!”
“你这是说什么话!”常笑尘忽然蓦的朗声喝道,“你忘了八年前的事吗!”
八年前……
南宫忧幽幽长叹了一声……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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