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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灭》第三回 “老地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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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书信,二人隐隐觉得或有大事发生,但又不知究竟将会是一回什么事情。凌羽然捋了捋鬓旁的青丝,啜了一口茶水,看了看常笑尘、又瞧了瞧南宫忧,微微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又将话吞了回去,顺手拈起一块酥糖塞入了口中。南宫忧思忖片刻,却开口问常笑尘道:

“书信的末尾有没有署日期?”

“没有。不过,据周碧航所说,风浪是七月十三起的,信是七月十四发现的。”

“嗯,所以,信应该是七月十三之前几日写的。”南宫忧一边轻轻转动着手中的茶杯,一边回想着“九刀仙”斗迁告诉他的事情,“据斗迁所说,湛云山庄的田启枫和他两个儿子是六月十五被陆飞杀的,所以,包敬端写给禹良诚的信一定是六月十五之前送出去的。”

“不错,这样一来,日期就可以对上号了!”

“可是……他们想干什么呢?”凌羽然插话道,“信里说的‘东贾’当然是倭寇,不过,那个‘达人’是谁?他们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呢?‘事谐’……这‘事’到底是什么‘事’呢?”

“难道是……”常笑尘轻啜一口茶水,将茶杯缓缓放下,身躯微微前倾,朝南宫忧、凌羽然二人各扫了一眼。二人立时便明白了常笑尘的意思,却都不把话说白,只各自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

“呵,”凌羽然淡淡一笑,柳眉微微一剔,朝椅背上一靠,“如果真是那个事,那就不干我们什么事了!”

“可是事到如今,我们已经被牵进来了……”南宫忧长吐一口气,幽幽的说道。

“我们不是已经把湛云山庄满门都灭掉了么?”常笑尘苦笑道。

“还有许子菁……”南宫忧淡淡的接口道。

一时间,三人都沉默了……

“哎呀,我这老爹爹也真是的!湛云山庄跟倭寇搞什么鬼同我们有什么相干!干吗非弄得这么神乎其神的!”凌羽然呼的站起身来,座下的椅子哐的一声,被她带倒在地。她兀自不肯干休,抬脚将那把椅子踢到了门边。

“羽儿别生气……”常笑尘忙跟着站起身来,扶住凌羽然的双肩,轻轻晃了晃,陪着笑脸哄劝她道,“没事的噢!没事的噢!”

“事情都做出来了……”凌羽然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坐到了床沿上。

“对了,笑尘,”南宫忧忽然开口问道,“你带出去的信鸽有没有被人偷走过?”

“啊!是了!”凌羽然一听南宫忧提起信鸽的事,赶忙从床沿上站起,“八月十一,你带出去的信鸽飞回家来一只,把我从苏州骗到了洪湖!”

“带出去的信鸽的确少了一只,不过我以为只是不留神飞跑了,于是也没留意。羽儿,你说你被骗到了洪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这样的……”南宫忧把事情说了一遍。

“妈的!”常笑尘不由得喃喃的骂了一句,随即捧起凌羽然的面颊细细瞧了瞧,“羽儿,让你受委屈了……”随即又转向南宫忧,正色说道:

“南宫,真是多谢你了!”

“这么客气!”南宫忧淡淡一笑,随即开口问道:

“后来呢?你在崂山赶月山庄住了几天?”

“只住了一天,因为得到消息,陆飞极有可能再次去湛云山庄。我怕南宫你一个人在这里应付不过来,所以第二天我就立刻动身了。”

“那……如今……我们怎么办?”南宫忧站起身,喝了一口茶水,开口问道。

“分头查访吧!”常笑尘微一沉吟,开口说道,“南宫,你去长沙,探探‘楚兴隆机坊’的情况;我和羽儿去松江府。”

“就这样吧!”南宫忧浅浅一笑,“你们一路小心!”

“你也是!一个人!多加小心!”

深秋入冬的时节,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冬雨宛如浸过了冰块的梅雨一般,一天接一天的下个不住。天雨,路泞,因此上行得也慢。直到九月十一傍晚时分,南宫忧才在长沙城西的河埠头下了船。

雨停了,天也黑了。南宫忧收起雨伞,沿着城根往南而去。城门固然关了,不过他要越城而入也并非难事。只是他不想住在城中,倒想去“老地方”瞧上一瞧。

这“老地方”自然便是八年前他与常笑尘挑了“潇湘十四妖”的红枫岭白龙寺。

长沙南城一里外便是红枫岭,因此上戌牌不到,南宫忧便已坐在白龙寺客房内的床沿上了。

这客房位于白龙寺东厢,靠北墙放着一张床榻,床榻上方悬着一幅“心”字;东窗下放着一张书桌,摆着文房四宝;书桌旁是一把木椅。房内陈设虽然简单,却也清爽。今日乌云居然退了去,一丝若有若无的月光从半掩的窗缝渗入屋内,如同往书桌上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霜粉。夜风拂过,虽然寒意凛凛,却将这红枫岭上枫叶的清香送入屋内,倒也给南宫忧乱麻般的心绪平添了几分清爽。

他缓缓踱到窗边,深深吸了一口夜风送进来的清香,下意识的将手伸入怀中,取出了那枝竹笛……

毕竟已然入夜,他特意留心压低了声音。沉沉的音律隐隐渗入夜风之中,不知是否也能这般隐隐的飘荡到杭州玉皇山脚的三友斋、飘入她的绣阁……

那暖暖的绣阁……那他只进去过一次却永生难忘的绣阁……在那绣阁中,在那香榻上,他曾和她相拥到了一起,他曾和她融为一体……

那是他和她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

正当他收起竹笛,打算洗漱歇息时,忽然耳畔传来了一阵歌声……

这歌声是女子所发,音色却是平平,其间还带着些许的嘶哑。那第二个“错”字刚唱了一半,便止住了。也许是南宫忧笛声虽沉,音调却高,那女子跟调而和,倒有些力不从心了。

听到这歌声,南宫忧连忙转过脸去,支起窗子,定睛一看,只见一双杏眼也在瞧着他。二人相视片刻,不觉都浅浅一笑。就在那一笑间,南宫忧居然仿佛感觉她的面颊微微泛起了一抹轻霞。

自然,这只是感觉,因为那女子的脸是背着月光的。

她约莫二十二、三年纪,一丛刘海斜斜的覆在额上,眉眼间兀自带着适才那一缕浅浅的笑意;淡青色的窄袖掩襟上衣衬着淡紫色的长裙,在那若有若无的月光映照之下,显出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深邃……

“姑娘,对不起,打扰你歇息了吧!”南宫忧整整衣裳,朝那女子躬身一揖道。

“没事!”那女子又冲着南宫忧浅浅一笑,扭头去了。一阵夜风拂过,漾起她脑后那束马尾的几缕长发,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仿佛萦入了南宫忧的鼻腔。

从长沙城南门往北里许,横着一条东西向一里余长的白麻石街。这街名唤作“织机街”,街北侧排头开着十三副门面。最东头门面前立着一根丈余高的旗杆,挑着一面四尺见方的织锦红旗,旗上绣着五个金黄色的隶书大字:“楚兴隆机坊”。从东往西,每副门面的门首都按《千字文》排着字号,从“天”字直到“辰”字,几乎排满了大半条街。

织机街南侧、楚兴隆“玄”字号门面的对面开着一间三层酒楼,酒楼前“吉祥斋”的幌子随着深秋的金风微微招展,恰巧将坐在二楼窗口的南宫忧时不时的隐到了幌子后面。

此时已是酉牌时分。从辰牌左近来到这酒楼吃早饭起,南宫忧已在此处坐了一整日。而这一整日来,织机街上咔啦咔啦的织机声便不绝于耳,却从未见一个机工从机坊里出来过。若这机坊依常例卯时开工,到酉牌时分,机工们竟已一连做了六个时辰的活计!

深秋时节,天黑得早。南宫忧桌上的蜡烛已然换过一轮,约莫天近二鼓,酒楼内的客人已将次散尽,才从那机坊的十三间门面内拥出一大群机工来。

一里多长的街面上约莫有一千余机工鱼贯而行,却静得出奇。除了踢踢沓沓的脚步声外,竟仿佛无一人说话。机工们口中发出的,只有粗重而低沉的喘息。东天的上弦月在白麻石板路上拖下一重又一重缓缓游移的黑影,就如同一群无处栖身的鬼魅一般……

吉祥斋酒楼打烊了,店伙小心翼翼的将南宫忧请出了门。

机工已然散尽,一里多长的织机街仿佛一口摆在城中的空棺材,死一般的沉寂。南宫忧加快脚步,朝西街口走去,他有些乏了,很想快些回到白龙寺,泡个热水脚,好好的睡上一觉。

不料刚刚行到街口,他却停下了脚步。

街口倒着一个身穿褐色短衣的人,瞧这光景多半是机坊里的机工。南宫忧将他扶到街边倚墙坐定,就着月光一瞧,见这人约莫四十四、五年纪,一张脸苍白得如同死人一般,满额虚汗,显然是累晕过去的。

南宫忧轻叹一声,伸手摁住他的人中,将他掐醒了过来。

“谢……谢谢这位官人……”

“别谢我……”南宫忧沉吟片刻,从袖中掏出一锭大银,约莫有十余两,“把工辞了吧!拿这点钱把身子调养好,去做些买卖吧!不然,你迟早累死……”

那机工一时间呆了,竟瞠目结舌的不知所措。南宫忧把纹银塞入他的怀中,自顾迈开脚步,转向南门而去。

一阵夜风袭来,月亮又隐到了乌云背后。

红枫岭默默的耸立在乡间小道旁,满山的枫叶簌簌作响,如泣,如诉,如叹,如惜……

南宫忧止住了脚步……

“你是谁?这么晚了,干吗跟着我?”

“是我。”是那音色平平、带着些许嘶哑的声音。

“是你!”南宫忧不禁微微一怔,循声转头一瞧。

斜斜覆在额上的刘海,脑后的青丝束作马尾,淡青色的窄袖掩襟上衣,淡紫色的长裙……

果然便是昨夜随他笛声而和的女子。

“姑娘跟着我,有什么吩咐?”

“没吩咐就不能跟着你?”

“这……”南宫忧自我解嘲般一笑,“当然不是。”言讫,他朝道旁微微让开了路:

“姑娘请吧!”

那女子却不移步:

“你刚才不是问我有什么吩咐么?那就陪我说说话吧!”

南宫忧不禁一愣。

“怎么?不愿意?”

“说吧!”南宫忧微微一笑,坐在了山道旁一块石头上。

那女子也在南宫忧身畔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说什么?”

“你干吗给那机工那么多钱?”

“不想他干得那么辛苦,机坊的老板太过分了。”

“那你觉得给他钱有用吗?”

“至少对他,有用。”

“那还有那么多人呢?他们怎么办?”

南宫忧沉下脸,一言不发,瞧了那女子一眼。

“你在想,杀了老板,他们就没事了吗?”

“没用的……”南宫忧轻声说道,“杀了包敬端,还有王敬端李敬端陈敬端来当老板。我一个人,能杀得了多少?”

“你也明白,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被我撞上了,就救了吧!”南宫忧淡淡一笑道。

“你倒想得开!”

“想不想得开,不都得过嘛!”

“你为什么去织机街盯了一整天?”沉默片刻,那女子忽然开口问道。

“那……你为什么盯着我一整天?”

“因为……你笛子吹得好!可以再吹吹么?”

陡然听到那女子口中冒出这么句话,南宫忧不由得蓦的一怔。

“对不起……”他开口回答道。

因为,他的笛子只为她而吹。除了她,他再不会为任何一个女子吹笛。

不过南宫忧倒也没察觉到那女子究竟有多失望,只见她倏的站起身来,淡淡的说了句“走吧”,便迈步朝岭上而去。

夜里,下起了雨,天气一时间变得越发的冷。南宫忧扣上窗子,坐在炭盆侧畔,随手翻着一本《三国演义》。看了几页,觉得有些乏了,便起身提起架在炭盆上的水壶,打算洗漱睡觉。

然而他刚刚回转身,却发觉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猛的一颤。他立刻意识到有风灌进来,晃动了烛火,赶忙放下水壶,矮身蹿到窗下,定睛一瞧,果然见窗纸被人戳了个小洞,狂风夹着雨滴,正不断从窗洞蹿入房中来。他轻轻从袖中抖出一颗飞蝗石,扑的从窗洞中弹了出去,却没听到一丝声息。想来是那人一见南宫忧矮身,便立刻从窗洞边闪开了。

他起身晃到窗子侧畔的墙边,抬手轻轻将窗子打了开来。

窗外的东偏院里立着一个人影,身段修长,婀娜有致,正是同住在白龙寺中的那个女子。她手中举着一把油纸伞,正朝着墙头上张望。看到从南宫忧客房的窗内射出烛光,她转过头来说道:

“刚才院子里有人。”

“眼下大概已经走了吧!”南宫忧微微一笑,淡淡的说道,“这么大的雨,姑娘快回房去吧!”

“嗯!”她朝南宫忧微一点头,转身走了。

“什么人在这里窥探?”南宫忧坐在炭盆旁,一边啜着热水,一边思忖,“不会只是个小毛贼,这些人没有这么快的身手。难道是包敬端手下的人?可能!今日我在吉祥斋盯了他们一整天,难保不被他手下的耳目发觉。”想到这里,他将腰间玉带解开展平,放到了枕头底下。

“小心驶得万年船”。不过这一夜倒也没有人来骚扰。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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