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辰牌时分,南宫忧依旧坐在吉祥斋二楼的窗边,盯着那织机声不绝于耳的楚兴隆机坊。横竖他已经被盯上了,也犯不着害怕把事情摊开来说。
“王八崽子!”南宫忧吃过早饭,刚刚啜了一口茶水,忽然听到一声喝骂从街对面咔啦咔啦的织机声当中迸将出来,随着这一声喝骂,一个身穿褐色短衣的机工从楚兴隆“宇”字号门面内飞了出来,扑噜噜的滚落到街边。几个身穿一色青衣的男子随即从屋内走出,脚尖齐上,朝那机工没头没脑的一顿猛踢。那机工双手抱头,在泥泞中徒劳的躲避、挣扎,口中发出的痛苦的呻吟声却被无情的淹没在街上此起彼伏的织机声和不断迸出的喝骂声中:
“他妈的猪日的王八崽子!有钱啦!讨到钱啦!讨到钱,不用在老子这里干了是吧!给我踹!踹到他记住老子为止!”
南宫忧长吐了一口粗气,将手中的茶碗放在了桌上,不然他怕忍不住将这茶碗捏成碎屑。
他将头探出窗外,仔细一瞧,隐约瞧出这被打的机工仿佛就是他昨晚周济的那人。看来包敬端不但让他的机工一天不间断的干上八个时辰的活,还不准他们辞工。
“这就是湛云山庄开的机坊!”他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道,“早是那庄子不是我挑的,我要知道这事,说不定还真的就去挑了!”
他顺手从桌上的竹筒里抓起一把筷子,齐齐拗成两段,刚想飞出筷子教训一下那几个打手,却不料另一只手冷不丁伸过来,摁住了他的手。
他扭头一看,心中不禁微微一震:
“又是她!”
但是他并未开口,伸出另一只手绰起几截断筷。那女子刚想伸手阻拦,南宫忧却已将断筷从窗口掷了出去。不料断筷飞到半途,忽然转向,扑扑几声,横七竖八的钉到了街对面机坊的屋顶上。
此时楼下那几个浑然不觉的打手已经止歇,回到屋内去了。那机工蜷在街边的泥泞当中,一动不动,不知存亡。屋内兀自不断的迸出着恶言恶语:
“好!让他长点记性!哎?谁敢!谁敢去扶他!皮痒了是吧!不想要工钱了是吧!”
“真的被包敬端的人盯上啦!”南宫忧心中这样想道。不过此时他也无暇顾及许多,朝桌面上抛下一把铜钱,挣脱那女子的手,纵身跃下了酒楼。
他扶起那蜷在地上的机工,伸手搭了一把他的腕脉,感觉还有脉搏,便将他负到背上,迈步朝街口走去。刚走不了五七步,忽然感觉淋在身上的冷雨止住了。扭头一瞧,原来是那女子撑着一把油纸伞,跟在他的身旁。
“谢谢!”南宫忧淡淡的说道,足下却不停步,继续前行。
“什么?哪个小王八这么大胆!快!把他揪回来!”刚刚走出丈许远,那声音又从机坊内迸了出来。
随即就是一片声的稀里哗啦踢水的脚步,那女子早晃到了街对面的屋檐下。南宫忧退后几步,也将那机工放到街对面的屋檐下,挺身护住他。此时几个打手早冲上前来,南宫忧不想跟他们打,微微侧过头,受了他们几记拳脚。斜眼看到那女子正用伞给那机工挡雨,他朝她投去了感激的一瞥。
那几个打手给了南宫忧几拳几脚,见他一句声都不吭,便停了手,抽身去拖那机工。不料南宫忧身形微晃,又挡在那机工身前。他们自然又拳脚齐出,南宫忧依然任他们踢打,却开口问道:
“他要辞工,干吗不让呢?”
“我们楚兴隆的规矩就是这样!不准辞工!要辞也行,拿五百两银子赎人!”
“机工又不是卖身的奴才,为什么要拿钱赎呢?”
“我们楚兴隆就这规矩!他在这儿干,就得服管!”
那几个打手同南宫忧对话间,手底脚下依然不放松。南宫忧又任他们踢打了片刻,忽然开口说道:
“你们打累了吧!不如歇会儿?”
那几个打手还没回过神来,南宫忧出手了。
从机坊里出来的打手一共有七个。一阵“扑哧”、“呼噜”、“哗啦”声之后,有两个被打断了肋骨,趴在地上狂嚎;有两个被打折了手臂,立在一边直冒冷汗——自然这冷汗是跟头上脸上的雨水交混在一处的;有两个被扭脱了脚踝、扔到了楚兴隆“荒”字号机坊的屋顶上;还有一个头冲下脚冲上,给扔到了街口的阴沟里。
就在南宫忧拾掇完这几个打手的那一瞬间,机坊内的织机声忽然停了下来,而那本该迸出的“妈的!怎么都不干活啦!”的喝骂声也仿佛茶壶里煮饺子一般没倒出来。从机坊的门内倒探出了一排脑袋,目瞪口呆的瞧着眼前这一副天方夜谭般的场景。
南宫忧轻叹了一口气,朝那女子微一点头,刚想俯身去扶那机工,却蓦的听得脑后风响。他心中暗道“不好”,慌忙侧身闪开,却听那躺在地上的机工“啊”的一声惨呼,定睛一看,只见两枚透骨钉哧的插入了他的胸膛。鲜血迸出,很快和雨水混流到一处,显得分外的惹眼。
就在那一霎间,那女子撇下雨伞,飞身跃起,揪住“吉祥斋”酒楼的布幌子,朝酒楼窗内扫视了一眼;又挺身跃上酒楼的房顶,四下里环视一遍,终究跃下地来,朝南宫忧失望的摇了摇头。
“妈的!”南宫忧忍不住在心中暗骂一声,随即背起那机工朝西街口奔去。
因为,他依稀记得南门附近有一间药店。
那女子也赶忙拾起雨伞,紧紧跟在南宫忧身后。
“官……官人……”刚刚奔到街口、拐了个弯,背上的机工忽然无力的开口说话了。
“别说话!我马上就带你去瞧大夫!”南宫忧断喝一声,加快了脚步。
“五寨……五……寨……儿子……镯……”雨越下越大,滂沱的雨点声中,那机工断断续续说出的这最后几个字渗入南宫忧的耳鼓后,就再也没有声息了……
把那机工草草葬在了红枫岭下,南宫忧回到了白龙寺的客房中。
他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衣裳。
书桌上摆着半截碧玉镯子,镯子上镌着一个小小的“乐”字。
也许那机工是从五寨来长沙讨生活的,也许在五寨,他的妻子和儿子正倚门翘首,等着他带着辛苦一年的工钱回家过年……
可是,他却死在了异乡……
南宫忧此时已然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找到他的儿子,安置好他家人的生活。
虽然他所知道的,只有“五寨”这个地名、那半截碧玉镯子、和镯子上镌着的“乐”字。
这个“乐”也许是他的姓氏,也许是他妻子的名字,也许是他儿子的名字……
可是不管怎么样,他还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找到那机工的儿子!
“公子,在里面吗?”又是那同住在白龙寺中的女子。
南宫忧答应了一声,放下镯子,起身打开了门。
她显然也刚刚洗过澡,一头青丝没有挽束,随意散落在肩头;鹅黄色对襟上衣露出一抹颈项下雪白的肌肤;淡绿色长裙轻曳,走入房中,带进来一丝淡淡的清香。
“这个,你也许用得着。”说着话,她将一卷宣纸递到南宫忧的手中,便转身出去了。
“谢谢!”南宫忧说着话,展开纸卷一看,居然是一幅那死去的机工的画像。长脸、浓眉、高鼻、薄唇,简直无一不似!
南宫忧连忙一抬眼,却已不见了她的人影,那涌到嘴边的“等等”自然也知趣的退了回去。他迈出两步,走到门旁,却终究轻吐了口气,伸手关上了房门。
“如今……该怎么办?”坐到炭盆旁边,南宫忧这样问自己道。
从昨晚开始,就有人在自己客房的窗外窥伺;今日在长沙城里又有人暗中捣鬼,甚至还赔上了那可怜的机工一条性命。很显然他是被人盯上了,这盯梢他的人,可能是湛云山庄幸存的三公子田迈中,可能是汉阳府的许伯菁,也可能是凭海帮的人,当然最可能的,还是楚兴隆机坊老板包敬端的手下。没来由的结下了这许多仇家,罪魁祸首还是那楚兴隆机坊与福康商行来往的信函,而这些人极有可能在同倭寇来往。其时倭寇祸害东南沿海已久,市井街巷中人早已把“倭寇”一词当作互相谩骂的言语,也有不少人用“倭寇来啦”吓唬小孩。一想起这些,南宫忧就感到一股热气直冲胸臆,不把这其中的详情探察清楚,他是决计不会干休的。
要探察楚兴隆机坊的秘密,自然需要潜入机坊内和包敬端的府上。然而,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手的监视之中,若要潜入,必须除掉盯梢自己的人。可是,包敬端在长沙城势力如此之大,盯梢之人又何止一个?从昨夜那人的身法和今日用暗器击飞自己掷出去的竹筷看起来,至少有一个人决非庸手,凭自己一人之力,又怎能把他们一个一个的揪出来呢?
他虽师从名门,学到了一些本事,可是脑子却委实不大灵光,要他想些歪七扭八的点子,的确太困难了些。
很多时候,他喜欢直截了当,不爱拐弯抹角。
他请白龙寺里的小沙弥进城买回了一大叠白纸,关上门窗,写了一千余张没头帖子:
“敲骨吸髓,楚天兴隆。
端敬稳重,刻薄百工。
媚颜东贾,婢膝三公。
罗绮珠玉,尽入彀中。”
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亲眼看到的也好,捕风捉影的也罢,全都一股脑写到这歪诗当中;也不管文法通不通,差不多看得懂就行了。写完后,他喝了一杯茶,自我解嘲般的笑了笑。
然后,他换上一身黑衣,将那千余张没头帖子藏入怀中,轻轻从窗口跃了出去。
“这么晚了,还不歇着?”
还是那女子。
她也换上了一身夜行衣靠,将脑后的马尾盘了个髻,一条黑缎子抹额束住了刘海,贴身的装束将她的身段勾勒得分外婀娜。
南宫忧心中不由得微微一荡。
“你不也没歇着么?”他定了定神,淡淡的开口反问道。
“你去哪?”
“捣乱。”
“我也去!”
“我不会吹笛子的。”
“你爱吹不吹!”
南宫忧只得微微苦笑道:
“走吧!”
雨已经住了,夜风却一阵大似一阵,吹得那女子身上的清香不住的朝南宫忧鼻腔内涌。他不由得轻咳一声,移步走到上风。
“干吗?”
“没干吗。”
此时二人已行到长沙南城下,运起轻功,朝城头上攀缘。
蓦然,那女子足下一滑,南宫忧忙腾出右手,紧紧的把住了她的左手。
“谢谢!”
“别客气!”
南宫忧只觉得自己的右手渗出了一丝毛毛汗。
二人在织机街东、西口的转角处各贴了五七张;在机坊大旗每个字上蒙了一张;在十三副门面的门缝里各插上十余张;南宫忧一时间玩心陡起,回身跃上吉祥斋酒楼,朝每层楼的窗口内各撒入了三五十张。
散完织机街,二人又去往城西北的知府衙门,在匾额和大门上各贴了两张;那女子朝府衙院内撒了三二十张;南宫忧却又在大门两旁石狮子的嘴上各封上了一张。那女子跃下墙头,见两个石狮子嘴上各封着一张揭贴,禁不住扑哧一笑。
“还去哪儿?”
“去营盘街包敬端府上和吉王府。”吉王是明室于天顺年间封在长沙的藩王。
“王府也去?”
“去!”南宫忧淡淡一笑道,“包敬端这样嚣张,一定跟皇亲国戚有勾连。不然,他决计没这么大的胆。”
说到这里,他猛然想起那福康商行写给楚兴隆机坊书信当中的“达人”二字……
“难道这‘达人’……就是吉王?”
思绪乍一转念,他才猛的发现那女子忽然不见了。
“去哪了?”他心中暗自思忖道,“这女子好莫名其妙……”
他很想就此不再理会她,然而踌躇片刻,他还是决定在这里等她一会儿。
不多时她回来了,仿佛奔得很急,南宫忧见她抬起袖子,拭了拭额角的汗水。
“织机街上的帖子被人收走了……”说话间还带着些喘息。
“果然!”
“你一点都不急吗?”
“没什么好急的。”南宫忧淡淡一笑道,“你一定补上了吧!”
她哼了一声:
“走吧!去包敬端家!”
在包敬端家,南宫忧在两扇大门的合缝处交叉斜贴了两张揭贴,貌似查封的模样;那女子则在门前石狮子的额上各贴了一张,仿佛道士画符镇鬼一般。
“你去吉王府吧,我在这儿守着,也许还有人来收帖子。”
南宫忧心下不由得微微一颤……
然而他很快就定下神来:
“那我先去了,你多加小心!”
“半个时辰后,我们南城根下见。”
(待续)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