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太平……”俟那桥渐渐消失在薄雾之中,那船工扭头冲南宫忧人等说道,“生苗和熟苗已经打了好几个月了……”
“‘生苗’、‘熟苗’是什么意思?”斗迁灌了一口酒,开口问那船工道。
“保靖这里大都是苗家人,”那船工一边撑船、一边幽幽的说道,“苗家人分为‘生苗’和‘熟苗’。‘生苗’就是原原本本的苗家人,他们说苗话,穿苗衣;‘熟苗’就是跟汉人亲近的苗家人,他们很多人都说汉话、穿汉衣,很多‘熟苗’甚至都不会说苗话了。”
“原来是这样……”南宫忧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那生苗和熟苗干吗要打?”陆飞探过头去,不解的问道。
“我们这里,生苗和熟苗人数差不多,熟苗可能还多一些,但是长官司的长官是生苗,他们很看不惯熟苗说汉话、穿汉衣。所以,生苗和熟苗常常因为争田、争山、争水的缘故开打,少则几十人、多则几百人哪……”
“原来是这样……”
“刚才,我们不是过了一座桥么?那桥上还守着几个生苗,”船工接过小徒弟递上来的竹筒喝了一口水,“那座桥就是生苗和熟苗分界的地方。桥南头是熟苗,北头是生苗。”
众人一边听船工说着话,不觉船已靠岸了。
此处是个市镇,沿沱江两岸各有一条丈许宽的小街,首尾约莫三二里长。酉正时分,暮色已沉,除了朔风拂过江面的哗哗声之外,再也听不到一丝响动。街边房屋的檐角仿佛一颗颗杵在天幕下的犬牙,只有河埠头不远处一抹飞檐下悬着四盏红灯笼,灯笼上写着的“古家客栈”四个字正在朔风中不住的打着旋。
客栈虽小,客房却也干净,一盆炭火兀自将客房烘得暖融融的。斗迁将双脚踏在炭盆沿上,仰脖灌下好几大口酒,一连声的叫着“舒坦”,随即将酒葫芦往前一递:
“哎,你们也来点儿!”
南宫忧微微笑着摆了摆手,陆飞便接过酒葫芦喝了一口。
“哎?南宫,你怎么不喝?”斗迁接过陆飞还递回来的酒葫芦,又喝了一口,开口问南宫忧道。
“我在想,明日该怎么办……”
“我倒有个主意。”陆飞眼睛一扫,开口说道。
“说说!”
“我在湛云山庄时,曾听田启枫要他的家人把书信送到五寨的‘龙四爷’处,我想……”
“你想假扮成湛云山庄的人?”斗迁放下酒葫芦,插口问道。
陆飞点了点头。
“不大好办……”南宫忧眉头微微一蹙道,“陆兄,且不说我们不知道这‘龙四爷’究竟是谁,即便我们知道他是谁,你是六月十五发现田启枫下书的,今日是十月初二,已过去了三个半月。‘龙四爷’这许久都没收到田启枫的书信,难道不会生疑么?何况,即使他不生疑,我们无凭无信的,如何去接近他?书信已被毁掉,想假造也不可能,毕竟,我们谁都没见过田启枫的笔迹。”
听了南宫忧这一番话,陆飞沉默了。
众人正彷徨无计间,忽听得有人敲门:
“斗先生在么?”
正是客栈掌柜的声音。
“在!什么事?”
“有人找您!”
南宫忧上前打开门,一个青年抢在掌柜前头撞了进来。暗淡的油灯下,只见他发髻散乱、满身泥泞,几乎看不真切面孔。但他腰间悬着的一块小小的玉佩表明,他是凭海帮中人。
那青年撞进门来,一眼看到斗迁,还没来得及行礼,忽然看到坐在一旁的陆飞,不禁失声叫道:
“陆飞!你——”
“方守礼?”
“都不要吵!”斗迁上前,横身拦在方守礼和陆飞当间,“方守礼,不要动手,陆飞他是好人。你说,发生了什么事情?”
“辛……辛长老出事了!”
一听这句话,斗迁仿佛被雷劈了一般,蓦的欺身上前扳住方守礼的双肩,大声吼道:“说!铁琴怎么了?他怎么会出事?他那么好的功夫!怎么会出事!”
“别着急!”南宫忧欺身上前,看着斗迁的双眼,扶住他的双肩,缓缓的说道,“事情已经出了,你这样子也于事无补,还是听方兄慢慢说吧!”
“辛长老……被人偷袭了……”方守礼仿佛被适才的斗迁吓着了,退后几步,嗫嚅道,“受了重伤,双手和舌头都被……”
“我操他全家!”斗迁猛一反手,将摆在桌上的酒葫芦击了个粉碎,葫芦内的酒水四散溅开来,炭火被酒水一淋,哧啦啦的腾起一捧灰雾。
“辛长老眼下在哪里?”陆飞上前一步,盯着方守礼,开口问道。
“在岳州。”
“马上动身!”陆飞抄起床边的行李,拔步朝门外走去。
“慢着!”斗迁一把拉住了他,“南宫呢?我们就把他一个人留在这个地方不成?”
陆飞停下脚步,扭头瞧着南宫忧,灯光映着他那愤懑、迷茫和无奈的面庞,显出一种莫名的惨黄色。
“你们去吧!”南宫忧朝斗迁和陆飞微一点头,“辛长老被偷袭,一定还是那帮人干的!你们知道,我很小心的!我在这里不要紧的!”
“我们已出动了三分之二的弟兄查探这件事情。”方守礼此时总算回复了几分常态。
“即便如此,你们也得去!”南宫忧朝斗迁和陆飞继续说道,“这件阴谋,凭海帮无人知道,只有斗兄和陆兄了解一些端倪。事关重大,你们要去!同他们一起查探!”
“南宫忧!”斗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南宫公子,结识了你,我那祸也没白闯!”
正午时分,一抹阳光驱散了冰雾,沱江也被映出了一丝笑靥。古家客栈的饭厅里,南宫忧与掌柜对桌而饮,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龙四爷’啊……”掌柜浅啜了一口酒,“听过,听过!官人啊,你有所不知,我们这里,生苗跟熟苗是三月一小打、五月一大打!熟苗领头的,姓蓝;生苗领头的,就姓龙啦!”
“那……龙四爷是生苗的大人物了?”
“不错!我们五寨长官司的长官叫龙天杆,人称龙二爷,龙四爷就是他的四弟,叫龙阿柱。”
“那……您认识这个人吗?”南宫忧从袖里掏出一卷宣纸,展开来递给掌柜。
这宣纸正是龙霜儿替南宫忧画的那死去的机工的画像。
“没见过……”掌柜皱着眉,摇了摇头。
太阳今日很是慷慨,把日光毫不吝啬的洒下沱江两岸。沐着这暖洋洋的冬日,南宫忧很是舒服,他深深吸了一口江岸清冽的水气,拔步朝北走去。
市井的小街很快就走到了尽头。绕过一座山包,那座分开生苗和熟苗的石桥便呈现在了他的眼前。石桥依然冷得像生铁,被日光一映,泛出一种灰白色的光泽来。
桥上依然或坐或立着几个苗人,他们一见南宫忧这身着汉装的青年朝他们大步流星的迈过来,霎时间都亮出兵刃,围拢将来,口中兀自吼着一些南宫忧听不懂的苗话。这几口兵刃有些像“皂白”使的环首刀,直刃,但无刀锋,形状还有几分像差役使的铁尺。
“我要见你们龙四爷,龙阿柱。”南宫忧双眼一扬,正色说道,“你们有没有懂汉话的?”
这几个苗人显然是听不懂南宫忧的话,已经开始对他推推搡搡,有一个苗人甚至解下腰间的麻绳,打算上前来绑他。
南宫忧当然不会任他们摆布,喉间冷冷的哼了一声,腾出双手,或揪或捏或推或掷,将他们一个个全挡开了一丈有余。那几个苗人一时不禁面面相觑,随即回过神来,又呐喊着挥刀扑上前来。南宫忧微微笑了笑,一阵劈啪扑哧当啷声过后,那几个苗人全给麻绳拴成了一串,绳子的两头则各捆在了石桥的栏杆上。
南宫忧冷冷笑了笑,刚想迈步继续往北去,忽然看见桥北的山道上,五个苗人正朝他走过来。
领头的苗人约有五十上下,紫铜脸色,双目如朗星一般炯炯有神;没有包头,用一条黑麻布束在额上;身披着一件黑斗篷,肋下的腰刀将斗篷后部高高顶起;长裤裤腿很短,露出半截小腿,赤脚上套着一双旧草鞋。他身后跟着两男两女,都是二十上下的青年,男子包着包头,女子束着银发箍;长裤垂到脚面,衬着灰色的麻鞋;同那领头的一样,都披着黑斗篷、挎着腰刀。
一见那五个苗人迎上前来,南宫忧立住了脚,整整衣裳,朝那领头的一揖,朗声说道:
“大叔安好!我是来拜访龙四长官的!”
那一干苗人见这桥上的守卫都被南宫忧拴成了一串捆在桥栏杆上,不禁大为惊诧。那头目身后的随从立刻大声呵斥,将肋下的腰刀抽出一截,只俟他一声令下,便立刻上前围攻南宫忧。
生苗拨来守桥的这几个苗丁,虽说不上武艺绝伦,可也并非庸手。那头目见南宫忧面不红、气不喘,料理这几个苗丁竟如此轻易,不由得收起了小觑之心。当下扭头轻咳一声,那四个随从便都将刀插回了鞘中。
“你……是什么人?找我们四爷有什么……事?”那头目居然会说汉话,虽然不甚流利,倒也算齐整。
“我是椅背山派来的,有要事面见龙四爷。”
“有什……么事?”
“抱歉,只能对龙四爷当面讲。”
那头目低头沉吟了片刻,转身朝那几个随从说了几句苗话,随即又转向南宫忧说道:
“你稍……等,我先去通……报。”
言讫,他领着一男一女两名随从转身朝北而去,留下一男一女立在此处。
南宫忧浅浅一笑,转身将原先那一干守桥的苗丁解了开来。随即双手抱在胸前,盯着北面的丛山,任由那几个苗丁向他投去警惕和狐疑的目光,他只一语不发。
横竖他也无法同那些不会讲汉话的苗丁交谈。
约莫耽了半个时辰,日头渐渐西移,那头目回来了。跟着他的,除了适才那两个随从,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子。
她约莫二十二、三年纪,一丛刘海斜斜的覆在额上,一轮银发箍束住额发,发箍前方悬着七条缀着蓝宝石的流苏;一头青丝束起,在后脑松松的挽了个髻,再垂下短短一绺马尾;髻上斜插着一根银凤钗。她身穿一件黑色对襟短衣,敞着怀,露出内里穿着的淡青色中衣;中衣敞着领口,横抹在胸前,微微露出一丝浅沟;中衣前胸绣着一朵粉红的睡莲,莲叶侧畔掩映着一只鸳鸯;下身系着一条草绿色织锦百褶裙,裙摆掩到膝头;她右腕上戴着一个银镯,纽着浅黄色的金丝;腰间悬着一口苗刀,刀身约二指宽,刀刃长约二尺许,刃尖微曲;小腿上裹着牛皮护腿,护腿上镶着一排银纽扣;脚上套着一双牛皮短靴,靴帮上镶着银龙头。阳光照映着她身上的银饰,熠熠的光泽衬着她婀娜的身姿,仿佛从云端降下的仙子一般。
二人相视一眼,心头都不禁蓦的一颤:
“怎么是他?”
“怎么是她?”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南宫忧在长沙相识的龙霜儿。
“这位官人……”龙霜儿发话了。她说的自然是一口既流利又齐整的汉话,若非在此处亲眼看到她,南宫忧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她居然是生苗人。
“官人见龙四爷有何贵干?”
“有椅背山湛云山庄庄主的口信要带给龙四爷。”
“口信?”龙霜儿微一偏头,额上发箍的流苏相激,微微作响,嘴角间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真的只有口信吗?”
长沙的楚兴隆机坊是湛云山庄所开,她早已知晓。南宫忧到长沙也就是同楚兴隆机坊为难,她也知晓。如今他竟忽然变成了湛云山庄的信使,她断断无法相信。但她也不愿就此戳穿,只当不认识南宫忧一般,开口相询。
“事关重大,不能留下什么凭据,只能传口信。”虽然这话难以让人相信,然而事已至此,南宫忧只能死撑下去。
果不其然,南宫忧这话一出口,那苗人头目立刻便皱了皱眉,转头向龙霜儿说了几句苗话。龙霜儿淡淡一笑,也回了几句苗话,随即扭头朝南宫忧道:
“你无凭无据的,我们难以相信。这就请回吧!”
南宫忧耸了耸肩,无奈的叹了口气,转身就走,一边走兀自一边说着:“自己要扔掉跟东边的做买卖的大好机会,可就怨不得我啦……”
他刚刚走出五七步,忽然听到身后那苗人头目高声喊了一句苗话,紧接着龙霜儿也跟着喊道:“等等!”他心中不禁微微一笑。看起来他这句话说动了那苗人头目,以致他情急之间居然直接喊出了苗话,忘了同他说汉话。或许,五寨生苗同湛云山庄以及倭寇联络之事,这苗人头目也是知道的,但龙霜儿就未必知道,不然,南宫忧在长沙搅闹楚兴隆机坊之时,她也不至于去帮他一把手。
南宫忧当下止步回头,见那苗人头目眼中朝他射出两道精光。他心头微微一震,但不动声色,冲他浅浅笑了笑。
“官人请跟……我来吧!”那头目开口说道。
龙霜儿也冲南宫忧微微点了点头,南宫忧微一躬身道:“如此有劳了!”
一个随从上前,从怀中掏出一块黑布,蒙住南宫忧的双眼,随即将一根麻绳递到他的手中。南宫忧眉头微微一蹙,龙霜儿开口解释道:“得罪了,这是我们苗家人的规矩。”
南宫忧便一言不发,任由那随从牵着他在这重山间穿行。
起初只是弯弯曲曲的走了约莫三柱香的山道,后来听得耳旁有哗哗的流水声,日头也仿佛被什么挡住了一般,山风冷冷的直往骨髓里钻。南宫忧微微运起内功,却感觉胸腹间又隐隐作痛起来。
又走了约莫二柱香的时分,流水声渐渐隐去,头顶上却淋下无数滴水珠来,仿佛下雨了一般。俄顷,龙霜儿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鼓:
“抬腿,进来。”
南宫忧依着她的话,抬腿走入一个竹筐状的器物,不多时便感觉身体在缓缓上升。头顶绞盘的吱呀声、水珠下落的滴答声混着立在他身畔龙霜儿身上的清香,让他感觉自己仿佛身处异境一般。
竹筐很快便停住了,龙霜儿吩咐他抬腿下地。此时头顶上已无水珠滴落,而周遭的气息也越发寒了。南宫忧眼下仿佛身处一间极大的房屋当中,一干人等的脚步声不住的从四面反激回来。
行不多远,一阵水波激荡之声渐渐传入了他的耳鼓。这声音由远而近,终于大到如雷鸣一般。当这声响最大之时,南宫忧感到声音是从右侧传来的。可令他奇怪的是,他并未感觉有水雾溅到身上。不多时,那水声也渐行渐远,终于听不到了。
又不知走了多远,他眼前忽然一亮。
这自然是他双眼上蒙的黑布被揭了下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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