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九,依旧艳阳高照,只不过,今日仿佛微微起了些东北风。
微风吹起了庐山顶上碧琴湖的阵阵涟漪,映着湖畔凉亭中的南宫忧和龙霜儿,显出一种青碧的朦胧来。
“霜儿,我得走了。从这里到彭泽,还得赶一天的路呢!”
“我……我多想陪着你一起去……”龙霜儿将头紧紧倚在南宫忧胸前,幽幽的说道。
“不打紧的,霜儿!”南宫忧扶着龙霜儿的双肩,轻轻将她从自己胸前移开,微微笑道,“我很快就回来了!你在这里替老盟主和笑尘疗毒,可真辛苦你了!”
“南宫,”龙霜儿咬了咬嘴唇,将涌到眼角的泪水吞了回去,从怀中取出一件机括,递给他道,“把这个带上!”
“袖箭?”
“箭上喂了‘青面佛’、‘烂骨浆’和‘断肠蛊’,没治。”
南宫忧沉默了,他拿着这副袖箭,迟迟不肯藏到袖中。
“南宫,我知道你的,用与不用,在你!”
南宫忧转过身去,将袖箭放入了马鞍侧畔的布囊中。
忽然,他又转过身来,从怀中取出了竹笛。
“不!南宫!”正当他将竹笛凑到唇边,打算吹奏时,龙霜儿忽然按住了他的手。
“我要你平平安安的回来,再吹给我听!”她双眼脉脉的盯着南宫忧,斩钉截铁的开口说道。
南宫忧收起竹笛,冲她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你一定要回来!我等你回来!”
南宫忧一言不发,捧起龙霜儿的面颊,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口。
吻毕,他转过身,跃上马,绕过凉亭,冲龙霜儿挥了挥手,纵马往山下驰去。
龙霜儿又用力咬了咬嘴唇,将眼眶中的泪水再一次吞了回去,口中喃喃的说道:
“我等你回来……”
傍晚时分,南宫忧已赶到了彭泽县城,寻间客栈安顿了下来。
将行囊放入客房,他来到了饭堂,要了几样好菜。明日便要同刘玉儿交手,万万不能轻敌。兼之他既想保全自己、又不愿杀伤人命,更加大意不得。
刚刚开始动筷,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便来到自己的邻座,一撩衣襟,坐了下来。
而他那衣襟一撩间,南宫忧居然看到他的衣襟角上绣着一弯小小的月牙。
这些天他的心情一直都很好,便唤过店小二道:
“这位官人的饭钱,算到我的帐上!”
那邻座的男子一听南宫忧这话,不禁扭头瞧了他一眼,站起身来,整整衣裳,朝他一揖道:
“素不相识,不敢劳烦官人坏钞!”
南宫忧也站起身来,朝他拱手还礼后,将那方“赶月山庄”的令牌取了出来。
那男子一见令牌,慌忙朝南宫忧复又行了一礼,正色问道:
“不敢动问官人尊姓大名,有何吩咐?”
南宫忧淡淡一笑,招呼那男子同自己共桌而坐,斟上一杯酒递给他,松松爽爽的开口说道:
“在下南宫忧,本来也没什么事情,去小孤山赴个约会!”
“原来是南宫公子!”那男子忙抄起酒壶,替南宫忧满酒。
“东边有什么事么?”
“南宫公子你问着了!”那男子啜了一口酒,沉沉的说道,“福建的倭寇军中有几个汉奸鬼鬼祟祟的去了趟杭州,又往这边来了。”
“噢?他们要做什么?”
“我听人说,他们恐怕有个谋划,要对戚大人不利!”
“戚大人……”南宫忧心头不由得微微一凛,他忽然隐隐的感到,此番的小孤山之约恐怕会有些危险。
他连忙叫来店小二,问他讨了纸笔,草草写了几行字,交给那男子道:
“一会儿吃过饭,劳烦兄台立刻动身赶往庐山,把这封信交给常笑尘!”
胡乱吃过饭,送走了那男子,南宫忧回到客房,盘膝坐到床上,静静的调息了一刻。
同往日一样,每次运动内功时,胸腹间依然会隐隐作痛。然而交战在即,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调息毕,他打开行囊,将龙霜儿给他的袖箭安到了手臂上。
然而他刚刚安好袖箭,便听到有人在敲门:
“请问南宫官人在吗?”
南宫忧起身上前打开房门,见店小二引进来一个瘦高男子。刚一进门,那人便朝南宫忧跪倒施礼道:“小人给南宫官人叩头!”
“起来!有事请说!”
“我家主人有请!”
那人话一出口,南宫忧心下不由得一沉。
看来等不到庐山派人来这里,他们便要抢先下手了。
然而事已至此,已容不得他多想。
练武之人,是有血性的。事到临头,断无退缩之理!
“带路!”他整了整衣裳,昂头吩咐道。
二人赶在城门落锁前的最后一刻出了城。
玉带一般的长江依旧浩浩东流,日夜不息。而彭泽城北的江中,陡然耸立着一座石碑一般的小山。长江两岸,都是一脉平川,只有这石碑一般的小山孤零零的立在江心,仿佛在静静的守侯着自己熟睡的恋人一般。
看着这孤零零的小孤山,南宫忧的心又飞到了杭州城玉皇山脚的“三友斋”。
如今已然入夜,“她”是不是也如这长江一般,沉沉的睡熟了呢?“她”可睡得好不好、可睡得安不安稳呢?
然而来到小孤山脚下之后,他所看到的一切已由不得他继续遐想下去了。
自己已被十五个人围在垓心。这些人,有熟悉的面孔,也有素未谋面的脸庞。
立在正当中的是裴承煜和龙蝎婆;左边一个青年手持陌刀,朝他怒目而视,正是那早已久违了的湛云山庄的三公子田迈中;右边一个青年仿佛很有些惴惴不安,朝自己看上几眼,朝地面看上几眼,朝裴承煜看上几眼,又朝裴承煜身后看上几眼,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此人正是刘玉儿的情郎、武当派的蒋明。
其余九人,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有拿铁枪的,有使长剑的,有使铁鞭的,更多人使的还是倭刀。看起来,这些人便都是那从福建鬼鬼祟祟来到此处的倭寇了。
南宫忧将这十五人扫视了一眼,又循着蒋明的目光,朝裴承煜身后看去。
霎时间,他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渐渐升起的下弦月洒下淡淡的白光,却映照着一口黑漆棺材,糅混出一种莫名的蓝色来。
“南宫公子,久违了!”依旧是裴承煜那雄浑的声音。
“久违!”南宫忧朝裴承煜微微躬了躬身。
的确,若非是自己的对头,南宫忧几乎真想把他当作自己的良师益友。
毕竟,他好歹也是自己二师父杜铣的师弟。
“南宫忧,你别指望今天还能活着离开这里!”田迈中把手中的陌刀凌空虚劈了一记,愤愤的说道。
“田迈中,你便是这样沉不住气!怎么能成大事!”裴承煜扭头呵斥道,“晚饭的时分,他本可以同赶月山庄的探子一道离开的,可他却没有这样做!单凭这一条,你就不及他!”
“裴老教训得是!”田迈中挨了这一通抢白,垂下头,屏住气,惴惴的说道。
霎时间,南宫忧忽然觉得田迈中很可怜。
也许他直到今天还不知道自己的满门都是被这位他恭恭敬敬称作“裴老”的人杀掉的;也许他知道,可是已投在了他的矮檐下,丝毫也不敢得罪于他;也许,他还在梦想着,老老实实的听这位“裴老”的话,那么有一天,他还将替自己重建湛云山庄,到那个时候,曾经的“三公子”将永远成为日后的“庄主”。
“蒋明,你还是武当的人吗?”南宫忧鄙夷的问他道。
“当……当然是!”他瞥了一眼南宫忧,又将眼光移向了地面。
“你知不知道,你师父虚谷真人就是被你身旁这位‘裴老’杀害的。”
“我……我……”蒋明惴惴的看了看裴承煜,又把眼光移到了那口棺材上。
“你就这么喜欢那口棺材呀!好啊,我成全你!”裴承煜轻轻哼了一声,手臂蓦然一长,劈胸揪起蒋明,朝那口棺材上一掼。
一滩污血同那奇异的蓝色混杂到一起,竟仿佛有些微微发绿。
“南宫忧,”掼死了蒋明,裴承煜冲南宫忧呵呵一笑道,“在女孩儿面前、在他师兄弟面前,你好几次让他失了面子,于是他便相信了我这个‘忠良之后’的话,说可以替他教训你,所以……”
“所以,他就模仿刘玉儿的笔迹,给我写了那封信?”
“不错!”裴承煜上前一步,冲南宫忧微微笑道,“我很喜欢你,不想你死。”
“你想怎么样?”
“这样,你用你的软剑,往这棺材里的人咽喉上划上一剑,就行了!”
“这……这棺材里的人是……是戚大人?”
“你很聪明!”
“你们绑走了他,就是怕他的戚家军打败你们?”
“不错!戚家军很威猛,日本人打他们不过!不过,绑走了戚继光,他们就是一盘散沙。只有这样,昏君的江山才有可能被灭掉!我才能替我的父亲报仇!”
“你也是中国人,你要报仇,难道不会自己寻找机会动手吗?”南宫忧一边说着话,一边朝四周不住的环视,想寻个机会,先行放翻他一两个倭寇,打开一个缺口,把棺材里的戚继光放出来。如若继续拖延的话,恐怕都不需要自己动手去划他的咽喉,他早已闷死在棺材里了。
“自己寻找机会?”裴承煜抬眼望着已渐渐升往中天的月亮,幽幽的说道,“自己寻找机会……我师兄杜铣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他都把手掐到昏君的脖子上了,居然……居然……”说着话,他禁不住长叹了一声。
就在裴承煜叹息的当口,南宫忧蓦然猱身直进,一肘横扫出去,将一个使倭刀的倭寇扫得口喷鲜血,软倒在地。他顺势劈手夺过倭刀,纵身上前,朝龙蝎婆的胸口捅去。他知龙蝎婆武艺不高,兼之有同伴在此,她决计不敢放毒,因此才敢如此行险。
“好身手!”裴承煜口中赞了一声,将龙蝎婆朝自己身后一拉,伸出两个指头,朝南宫忧手中倭刀的刀背上搭去。
南宫忧牙关紧咬,凌空朝后一翻,腾腾两脚,踢翻了两个倭寇;手中倭刀挥出,磕飞了另一个倭寇手中的长剑;左手一扬,两枚飞蝗石送将出去,撞中了两个倭寇的穴道。
“算了,你们都滚吧!”瞧着那一干倒在地上的倭寇,裴承煜禁不住开口呵斥道。
几个汉奸从地上爬起身来,抱头鼠窜的跑掉了;三个手持倭刀的男子却依然立在原地不动,看起来,这三个人是日本人。
南宫忧紧紧捏着手中的倭刀,正寻思该如何动手时,忽然从东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着这马蹄声,一声倭话的高喊传入了他的耳鼓。
无移时,那骑马便驰到了小孤山脚下。一个男子翻身下马,朝那三个倭人大声呵斥了几句,扬起手来,一人扇了一记耳光。
那三个倭人连忙收起兵刃,朝那男子跪了下去。
月光映着那男子方方正正的面庞,显得十分的坚毅。
此人正是数月前在兴化城外同南宫忧和常笑尘交过手的中村健太郎。
中村健太郎双眉紧锁,又朝那三个跪着的倭人呵斥了几句,那三人叩头答应着,起身离开了此地。
“老朋友,你这是……”裴承煜上前一步,惊诧的开口问道。
“大和武士,卑鄙的,不用!”中村健太郎一边断断续续的说着汉话,一边走上前去,将棺材盖掀了开来。
躺在棺材中的男子生着两道短短的一字剑眉,颏下生着一部箭镞般的短髯,正是戚继光。他双目紧闭,显是已被麻翻。然而即便如此,他面庞上仍旧饱含着忧思,仿佛仍旧在担忧着福建的兵灾一般。
中村健太郎将戚继光扶出棺材外,倚靠到山壁上,将自己穿着的大氅脱下来,盖在他的身上。
“南宫君,”他站起身来,冲南宫忧微一点头,“裴君,我的朋友,你,我佩服,我……两不相帮!”
“多谢了!”南宫忧朝中村健太郎微一欠身,淡淡的说道。
月光,依旧如水。
四下里的一切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长江也止住了声息,仿佛在为南宫忧担忧。
龙蝎婆退开到一旁,双眼脉脉的瞧着裴承煜。
那眼神,便仿佛是龙霜儿在瞧着自己一般。
南宫忧轻吐了一口气,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倭刀。
他已不抱生还的指望,只愿能与裴承煜同归于尽。
霎时间,那许久不曾有过的一丝释然居然又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仰天一声长啸,呼的纵身跃将起来,手中的倭刀直朝龙蝎婆的前胸递去。
这一刀凝上了他九成的内劲,金刃破空,仿佛震得悬在长空的下弦月都微微颤抖起来。
裴承煜喉间微哼一声,起身上前,挡在龙蝎婆身前,右掌微微扬起,只待出击。
然而刹那间,龙蝎婆蓦的推开裴承煜,挺胸上前,朝南宫忧手中的倭刀迎去。
顷刻间,南宫忧和裴承煜都不禁大吃一惊。
哧的一声,那口倭刀已从龙蝎婆前胸直通到后背。
龙蝎婆惨然一笑,一大口鲜血朝南宫忧脸上喷去。南宫忧将头一偏,虽闪过了大半,却仍旧有些溅到了自己的面颊和脖子上。
霎时间,他蓦然感到心头一阵刺痛,眼前一阵发黑,自己的后颈居然麻了。
他不知道究竟是老伤在发作还是龙蝎婆喷出的血中有毒,他只知道应当赶紧将裴承煜放翻。
否则,所有人所做的一切,都白干了。
这元凶将永远逍遥到海外去。
“星儿!”裴承煜喉间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呼,右掌击出,直朝南宫忧前胸拍去。
南宫忧左手往腰间一探,软剑挥出,直削向裴承煜的右掌。
刹那间,裴承煜竟张开五指,一把捏住了南宫忧的剑刃。
南宫忧心下不由得一阵惊惶,眼睁睁的看着他将自己软剑的前半截扭成了一根麻花。
他想起了右手中的倭刀,想将刀从龙蝎婆胸口拔出来,不料龙蝎婆却在拼着最后一股气力,死死的捏住刀刃,一时间竟拔不出来。
顷刻间,他牙关一咬,内劲贯于左臂,将自己的软剑生生崩断,抄起这半截断剑,朝裴承煜前胸捅去。
就在那一瞬间,裴承煜的左掌也按上了自己的胸口。
依然是“扑”的一声闷响伴随着“哧”的一记击刺之声,裴承煜右手扭着那半截断剑,瞧了瞧自己胸前那露在外面的剑柄,一交坐倒在地上。
南宫忧也被裴承煜那一掌击得趔趔趄趄退了十余步,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
然而他自信自己挨上这一掌还不至身亡,那一霎间,他心头禁不住涌起一丝欣喜。
可忽然间,他蓦的感到脑后有金刃破风之声。
他想偏头躲闪,可是……
他的后颈早已僵硬得如同一根木头。
顷刻之间,他只感觉心口一凉,一口陌刀已从自己的后背直通到前胸。
霎时间,他不由得在心中暗骂着自己。
他太鄙夷田迈中了,居然鄙夷得完全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他惨然一笑,抬起右臂,揿动了袖箭的机括。
田迈中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去黄泉找他的爹了。
就像龙霜儿说的那样,“没治”。
上弦月惊恐的看着小孤山下的这一片狼藉,惴惴的颤颤巍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玉带般的长江依旧浩浩的往东流去,仿佛在沉吟,又仿佛在叹息。
中村健太郎缓缓来到南宫忧身畔,朝他深深的鞠了一躬。
南宫忧仰天躺在地上,急促的喘息着,艰难的抬起右臂,指了指依然倚在山壁上昏迷不醒的戚继光。
“南宫君,请放心!我的,他,送回杭州!”
“谢……”
中村健太郎又朝南宫忧深深的鞠了一躬,回转身,扛起戚继光,驮到马背上,牵着马缓缓往东而去。
中天的上弦月依旧惊恐的瞧着这一切。
南宫忧望着那惊恐的上弦月,耳畔仿佛又响起了她叮咛的话语:
“你不准死在我前面!不准!”
可是,他终究还是死在了她的前面……
不过,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了。
他的骨子里,很骄傲。
自然,他的骄傲,让他失去了很多……
他对小人的鄙夷,更是让他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上弦月落下去,春日的太阳照样升起。
小孤山依然如同石碑一般,耸立在那一脉平川的江面上,静静的守侯着他那熟睡的恋人。
龙霜儿怔怔的瞧着南宫忧的尸身,死死的咬住嘴唇,一次接一次的将泪水强咽了回去。
而她的双唇,早已被咬得鲜血淋漓。
南宫忧双目紧闭,仿佛睡着了一般。
只是,他的眼角还残留着一丝泪痕。
他右手的食指朝外伸出,指尖下用鲜血写着一个完整的字和一个未写完的字。
完整的,是个“勿”字。
未写完的,留着一撇、一横、一竖。
“‘勿告’……”常笑尘幽幽的说道。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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