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好几天,爷爷说这样的天气真是少见。
“还下!还下!牧场上的牦牛就快没有吃的了!”我的小眼睛塌鼻子大爸茸尔说。
“早就没有吃的了。银匠他们家的牦牛已死了近半了。”
大妈阿姆基接着说,她的个子比大爸还高大,不常戴头帕,又多又长的头发散乱地盘在头上,偶尔还会附着几根干草,好像成了她头上的饰物,长而宽大的藏袍好像藏着整个世界。
大爸和大妈没有小孩,阿妈有了两个小孩之后又没了丈夫,幺爸长得很英俊,该成家了,却还没有女朋友,这世界好像永远都不完美,好像壮丽的难免总要恢复于平淡,绚烂的难免总要重归于单纯一样。
“茸麦他们家的羊子还死了10多头呢。”
弟弟黑尔甲7岁,圆圆的脸,黑红黑红的皮肤,头发卷曲,大大的眼睛,调皮聪明。
“不是,是20多头。茸麦亲自给我说的。”
“不是,就是10多头。” 黑尔甲什么时候都不愿输给我。
“不是!”
“就是!就是!就是嘛!” 黑尔甲开始耍出他的惯用手法。
“吵什么吵!”爷爷用生气的目光看着我,我将目光移向窗外的雪山。
奶奶在我6岁那年去世,爷爷从此没了好脾气。
“呃!”一声长长的叹息,爷爷坐在锅庄边喝起了闷酒。
“黑尔甲、格格,过来洗脸。”
听阿妈叫洗脸,我和黑尔甲十二万分不愿意。我们觉得洗脸是件极累人的事,我们常常逃避洗脸。即使在天气暖和的时候,我们也只在寨房附近的小沟边洗洗脸,那也只是敷衍塞责而已。
我和黑尔甲相互对视磨蹭着不愿动。
“格格,你先来洗。”
我在心里说着凭什么我要先洗,可脚还是不由自主地向阿妈走了过去。
一张湿湿的洗脸帕在我的脸上来回搓着,一阵**辣的疼,我用肢体抗拒着阿妈,阿妈向左,我侧右,相反,我又侧左,别扭着让阿妈很辛苦地给我洗完了脸。
轮到黑尔甲了,他是彻彻底底的不愿意洗,跑去跑来地同阿妈躲藏着,阿妈捉不到他,最后就放弃了,放弃成了阿妈对付黑尔甲的最好办法,他的脸皴得厉害,可以算是阿妈放弃给他洗脸的最好见证。
阿妈爱洗脸,不管天气多冷,脸盆里盛着温度合适的热水,她的手轻轻沾点热水,拍打在粉嫩光滑的脸上,然后把弟弟黑尔甲喝过牛奶或羊奶的碗端起来,沿碗缘抹干净碗里的剩奶,轻轻地、均匀地抹在她那湿润的脸上。过一阵子,将脸又轻轻地用温水洗一遍,最后,将自己制的护肤糊状物轻轻地抹在脸上,这东西是用蜂蜜加苹果凋制而成的,有一种香香的、甜甜的味道。
我和弟弟都喜欢这种味道,这种味道常常在阿妈洗完脸后弥漫在我们的寨房里,在我晚上睡觉时浸透了我的床铺和梦境,它常使我想起第一次吸食阿妈乳汁时的甘甜和清纯。
我依恋着阿妈,依恋着那甜滋滋的乳汁味。我知道要想制造出这种味道也是很累的,可是阿妈并不觉得很累,她喂猪、打猪草、拾柴、挖药,她都不觉得累,而她的甜味好像都来自于这一切辛勤的劳动。
幺爸也喜欢阿妈那种香香的、甜甜的味道。
幺爸个子很高大,五观轮廓分明,特别是鼻子挺得直直的,很长的头发卷曲着披在肩上。
幺爸很英俊,我喜欢他,过藏历年时,幺爸把我放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我感到我成了世界上最高的人,可以越过比我高的那些人头,看到台上正在上演的看不懂的藏戏。有一回,我还看到了陈严木初,他也坐在他阿爸宽阔的肩膀上,我们俩在空中相互嬉戏打闹着,我差点从幺爸的肩膀上摔了下来。
太阳出来了,阳光照着山川草地,显得温馨而美丽。
阿妈要洗脸了,我赶快把幺爸的农具拿出来,他总是在这个时候要拾掇拾掇农具。
“格格,把我的吊刀拿来,今天我要磨一下。”
“好的。”
幺爸好像知道阿妈什么时候会洗脸似的,每当阿妈要洗脸时,他总是会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家里,并且恰到好处地做着某件恰到好处的事情,这样,他就可以静静地、深深地呼吸着阿妈那香香的、甜甜的味道。这时,他脸上会露出惬意的表情,深深的眼窝里会闪出愉快的光。
阿妈洗完脸就忙着把楼下圈里的猪啊、羊啊、牛啊统统赶出去。然后回到屋里,将早已准备好的猪食倒到外面的猪槽里,大妈赶着羊和牛上山,阿妈接着就约上她的伙伴去砍柴,要晚上才回来。
幺爸不但白天喜欢阿妈甜甜的味道,晚上也是很喜欢的。有几个晚上我都被他和阿妈的说话声弄醒了,而且,我总是看到同样的情形和听到同样的声音。
阿妈披着衣服用背抵着门,长长的头发半掩着那似隐似现的鼓涨的**,修长而结实的身体仿佛在微微地颤抖着,好像被长夜冻着般地颤抖着。
“阿斯满,开开门好吗?”幺爸苦苦地哀求着。
我奇怪他白天叫阿妈是嫂嫂,怎么晚上就不叫嫂嫂了呢?难道夜色可以改变一切吗?包括人的身份?哦,难道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有一个小小的角落,藏着不为人知的心事吗?在每个漫漫长夜中,也都藏着一个夜色中美丽伤感的故事吗?
阿妈的心情在黑夜里沉没,黑夜微笑着接纳了,同时,漫漫的长夜又痛苦地煎熬、折磨着她,阿妈的眼里满盛着黑夜和泪水,泪水在黑夜中浇灌着开在心灵深处的痛苦之花,我看见了这朵花,幺爸也看见了这朵花,这朵不为人知的花,在黑夜中悄悄开放,又在黑夜中悄悄凋零。
“不,你快回去吧。我是你的嫂嫂。”
“我哥已经不在了,你还让我受多久的折磨?”
“我不管,……”阿妈的声音像她的身子一样颤抖着。
“你真的忍心吗?让我进来吧,让我离你的甜味近一点吧……”门外的声音也是带着颤抖的感觉。
“你不要这样,兄弟,……,你快走吧!……。”阿妈哭了。
我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我从床上爬起来,扑进阿妈的怀抱,阿妈的泪水滴落在我仰望着的脸上,我也想哭,但我没有眼泪。
“阿妈!让幺爸进来吧,他冷,他会冷坏的。”我用冷得颤抖着的声音替幺爸哀求着。
“别乱说。”
阿妈赶紧捂住了我的嘴,我感到好难受,窒息般地难受,门外响起幺爸离去的脚步声, 阿妈把手拿开。
夜,又恢复了它神秘的平静,星星在空旷的夜色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辉,远方传来阵阵狼嗥,令我感到莫名的激动和亲切,那毛绒绒的身躯、暖暖的气息仿佛又回到了我的身边,我仿佛又感受到了它们那无尽的温柔和抚爱……
我甚至于区分不出阿妈和狼妈妈谁是谁了,我浑身开始厉害地抽搐起来,敖敖的哭声带着凄迷的狼音。
阿妈紧紧地抱着我,把我放回到床上,用她温暖的身躯紧贴着我。阿妈又轻轻地哭了。
我不想让阿妈哭,装睡着,一个翻身滚到阿妈的怀里,小脸紧挨着阿妈大大的,富有弹性的**,贪婪地闻着阿妈身上、**上发出的甜甜的味道,我全身都温暖了,慢慢地不知睡在谁的怀里,是狼妈妈的怀里还是阿妈的怀里?
我真正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中有甜甜的**味,仍然不知是狼妈妈的还是阿妈的?
直到我长大成人,我也无法忘怀这种让我说不清楚的香味,它有着月夜的清纯、有着太阳和泥土的芬芳,它饱含着对爱的给予和对爱的渴求,它复杂得叫我无法诠释……
吃早饭了,阿妈在火坑上架上桌子,这种桌子是为了便于烤火而设计的,每方都有空格的框架,在框架上搭上桌面木板。
桌子上放着一碗石杆菜做的酸菜,阿妈给每人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洋芋面皮子。早已饥肠辘辘的我,巴望着大家快点动手,爷爷终于端起了碗,我立刻埋下头,拿起筷子,首先捞着碗里那些漂着的面皮子吃,不一会儿碗里的面皮子就被我捞完了。
大人们还在慢慢地吃着,弟弟黑尔甲在吃早饭之前虽然已喝过一碗牛奶,但他捞面皮子的速度仍然比我快,他将碗里的面皮子捞完了,双眼紧紧盯着爷爷的碗。
“黑尔甲在吃长饭,你们要多给他盛点。”
爷爷看着黑尔甲,站起来将碗里的面皮子分了一些给他,但他却没有看我一眼,他不知道我的碗也空了。
阿妈将她碗里的面皮子分了一些给我之后,使劲地荚桌子上的石杆菜吃,那是我最不喜欢的东西,粗糙得可以将你的嘴弄出血来,味道苦得像吃药,酸叽叽的让人想吐,可阿妈好像很爱吃,一荚一荚地接着吃了不少,好像是被咸着了,咕咚咕咚地喝完了碗里的最后一口面汤。
大爸和大妈吃饭的声音很响,他们并不知道桌子上所发生的一切。
幺爸严木初已有几天没同我们一块吃饭了,他到牧场上去管理牲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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