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惯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格西斯满若有所思地站在房顶上,我觉得是一种满足。因为孤独的我,眼前的确没有什么风景。今天她没有来,让我的心中充满了一种无言的失落。
幺爸来了,他的眼里多了一层我看不懂的深沉和悲哀。他深深地凝望远方,眼里没有飞出动人的光芒。他的脸也好像被糌粑面包裹着,远处跃眼的雪光也没能从他的脸上反射出一点点光泽。
他深深地叹息,轻轻地将我抱起,满是胡子的脸紧紧贴着我,把我的小脸扎得生疼。我不敢叫,怕把他的心叫疼;我不敢哭,怕把他的眼泪哭出来,怕他想起夜晚在阿妈门外的哭泣。
阿妈坐在火塘旁,眼里满含泪水。
“阿妈,你怎么了?”
“没事,去玩吧。”
“乒”的一声,幺爸的门开了。
“乓”的一声,幺爸的门又关了。
我又想起奶奶曾说过,这世界是轮回的,好多东西、好多情境会在人的一生中,会在几个不同的地方,会在几辈人中反复出现。
奶奶还说过,在不断的轮回中,可以看到过去和将要过去的一切。
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什么,如同我在睡着与没睡着时,始终想知道睡着和没睡着时的分界点在哪里。醒着时就是醒着的,睡着时就是睡着的,从来就没有过分界点,谁搞清楚过他们的分界点了吗?
这“乒、乓”的开关之声也叫轮回吗?
起风了,月季花随风从房顶飘落到了地面,又被一阵风吹起,散乱地落在核桃树下、落在乱石丛中、落在小溪流里、还落在那随风乱舞的玉米地里。
哦,原来月季花也不能主宰自己。
云层也随着阵阵轻风,纷纷向山顶飘去。
知了不断地“知了,知了……”地唱得越发起劲,它们好像永远不知疲倦,它们好像对世间轮回也知了。
“芹菜花,白菜花,青菜萝卜嘛白菜花……”
我正郁闷着,远处传来一阵浑厚低沉的山歌,一听就知道是陈严木初的阿爸在唱着他从故土带来的歌。
我爱听他唱山歌,他唱出的歌绕着大山转了一圈又一圈,每一圈都给雄伟的大山涂上了一层柔柔的、缠绵的、凄凉的思乡之情。
他挑着两个木箱,木箱里装着他打制银器的工具。他从我们的寨房墙脚下走过,抬头正好看见了房顶上的我。
“喂,银匠,你想阿爸了吗?”我把手做成喇叭朝他喊叫道。
全寨子的人都叫他银匠,就连我们小孩也没有哪个管他叫过叔叔。他已习惯别人这样叫他,不管谁叫他,他都会非常响亮的应着。他身材瘦小,肩膀却特别的宽厚,这是他长年挑担走村串寨磨出来的。
“喂,我想!你呢?你想吗?小格格。”他抬起头大声地朝我吼。
我没有回答,但我知道我想,我很想。
“喂,小格格,你不好玩吗?到我家来玩好吗?下来吧,我等你。我们家严木初在家里哩,你来同他玩吧。”
“你等着我,我来了。”
孤独的我听了他的话,像在阴霾的天空中见到了一缕绚丽的阳光。
我屁颠屁颠地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听着他凄迷动人的山歌,看着他肩上闪悠闪悠跳动着的两个大木箱。
在一块玉米地旁边,我一眼就看到了陈严木初。他个子高大健壮,一点不像他瘦小的银匠父亲。
陈严木初在田硬上跳上跳下的,不知在忙乎什么,满头大汗,一脸尘土,只能看见两个眼珠子在转。
我嘿嘿地朝着他笑,两只脚也好像被胶水沾在原地了一般。
“那好吧,你们就在这里玩。早点回家吃饭,把格格也一起带来。” 银匠知道他已经叫不走我们俩了,只好丢下话,自己先回去了。
“嘿嘿……嘿……”我俩无话可说,相互对着傻笑。
“你在干什么?”
“快来帮帮我,我在下面拾,你站在上面帮我接。”
“你要那些石头做什么?”
“这是秘密。”
“你不告诉我,我就不接递上来的石头。”
“逮田鼠用的。”他急着回答。
石头拾够了,黑漆漆的田鼠洞好深,深不见底。
他脱下藏袍,把两只袖口分别用麻纯牢牢地捆紧。再用藏袍宽大的衣襟把洞口罩住,边沿处用石头和泥土压牢实,只留袖筒与洞口相连,其他地方连一丝风都休想吹进去。
“好了,你在洞口的这边守着,我到洞口的那边去放烟,把这里的田鼠用烟熏出来。”
“不干!”我想起了洞穴中的狼爸爸和狼妈妈。
“你怎么了?”
“我……我……害怕!”
“哈哈哈,大白天你还怕鬼吗?”
“不,我怕田鼠”
“胆小鬼,田鼠被烟熏出来的时候是在我的衣袖里,不会跑出来的。”
“不!”
我是属鼠的,我怕鼠,我怕它那绒绒的毛,更怕它那黑黑鼓鼓幽幽的眼睛。
他拉着我的手朝那边的田鼠洞口跑去。我不去,我说我要守在这边。
陈严木初一离开,我估摸着他该点上火了,可怜的田鼠该走投无路了。
我毫不犹豫地扯掉他的藏袍,还没来得急喘口气,随着一股呛人的浓烟,一只只田鼠就从洞口钻了出来,一只跑在前面的大田鼠没有看见它的儿子,又侧回身,嗅着从它身边仓皇跑过的一只只田鼠,当他嗅出其中一只是他儿子时,才“吱吱”地跟在它身边逃走了。
当最后一只田鼠从洞中逃出后,我赶快将陈严木初的藏袍按原样将洞口封好。
满以为大功告成的陈严木初过来了,满脸尘土的脸上充满了得意的神情。
“怎么烟子都跑出来了?”他满脸怀疑地看着我。
“不光烟子跑了,我看到田鼠也跑了。”我撒谎骗他。
“怎么可能呢?我每次都是这样的,从来没有失手过的。” 他满脸怪异的表情,在他的藏袍四周查看着。
“你看,这里有个地方没有压好。”我扯开一个角落里的石头说。
“算了,算了,今天你的运气不好,吃不成烧田鼠了。”他咽着口水说。
我在心中悄悄地骂了他傻瓜,同时为他没有了这次杀生的机会而深感高兴。
不杀生可以进天堂啊!
“我才不要吃烧田鼠哩。” 我装着无所谓的样子说。
严木初想吃烤田鼠的梦想成了泡影,神情沮丧地不说一句话,一会儿狂抓着他乱蓬蓬的头发,一会儿又无所事事地乱踢着脚下的泥土。一只苍蝇不知天高地厚,楞头楞脑地飞到他的脚下,简直就是找死,他灵敏地一脚就把它踩成了肉泥。
我紧挨着他坐在核桃树下的一块大青石上。核桃树旁边是一块宽宽的玉米地。
“你要干什么?” 严木初跳下大青石。
“我饿了,我想烧玉米棒子。”
“好啊!我来帮你!”放跑了他的田鼠,心中感到很对不起他,我卖命般积极地拾柴烧火。
熊熊的篝火燃起来了,埋在火灰里的玉米棒子发出“噼噼叭叭”的炸裂声,一股股诱人的玉米香气扑面而来。我们再也无法等待它最后烧熟的时刻,流着口水急着从火灰里刨出玉米棒子,灰也来不及拍就开始啃起来。
一股热气从嘴里冒出,烫得舌头发麻,但玉米棒子的香甜足以补偿被烫的痛苦。玉米棒子还不太成熟,烤得也还没有熟过心,一咬还是稀的,但我从来就没有吃过如此香甜的烤玉米棒子。
那块大青石不会忘记,那棵核桃树会记得,那块玉米地会谈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一个炎热的下午,他们在这里将有一个故事,一个美丽动人的人之初故事,他们共同喜欢过一朵会被风吹散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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