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元之猛然睁开眼来,发现眼前一片明亮,两边是高耸的石壁,夹着一条蓝湛湛的天空,自己正躺在地上,肩膀正被袁度紧紧地按住。他迷茫地看了看袁度,低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已经出来了?”
袁度见崔元之已经清醒,松开了手,轻轻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笑着道:“你还说,都是是你大声喧哗惹出来的。你刚才中了幻毒,都看见了什么?”
崔元之将眼睛又重新闭上,低声道:“我梦见了我爷爷在一条河的对岸叫我,可是我就是过不了河,接着我就掉到那条河里去了,要不是你叫醒我,我还在那河里死命挣扎呢。”
“是啊,你再不醒来,小命就要玩完了。”袁度笑骂道,“你死了不要紧,我怎么向你师父和峨嵋派交代呢?”
“就是就是。”崔元之站了起来,朝袁度抱拳道:“多谢袁大哥的救梦之恩。”
“救梦之恩?亏你想得出这么一个名头来。你也不用谢我,谢谢这位公子好了。”袁度朝崔元之的身后指了指。
“公子?”崔元之转过身来,果然在不远处山崖下,站着一位少年,看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戴着一顶小帽,相貌闲雅,尤其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口颊之间似带着些嬉笑,但眉眼之际又仿佛透着些矜持。那少年穿着对襟的皮袄,外面套着一个貂皮坎肩,下身着一条缎子长裤,蹬一双皮靴,背着一个绣花小布包,手中拿着一把入鞘的长剑,若不是手握宝剑,看上去倒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再看那剑鞘上竟也镶了十数块翡翠与宝石,均用金线勾勒,一块鸽蛋大小的红宝石端端正正地嵌在剑柄的中央。崔家也算是小镇上的富贵人家,崔元之平日里穿的衣服,自然是极为精致的,但与眼前这位少年相比,倒成了寻常的粗布土衣了。崔元之朝着那少年行了一礼道:“在下崔元之,多谢这位兄台的救命之恩。”眼睛却愣愣地看着对方,眨都不眨一下。
那少年见崔元之直勾勾地望自己,不觉眉头一皱,似有些作恼,对着他拱手道:“我是峨嵋派的,叫做李丘南,不知道崔兄弟与我们峨嵋派是什么关系?”他声音甚是柔和,又有些尖,倒像是童声未褪,与他相比,崔元之的声音可就沉得多了。
“这个……我……”崔元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袁度笑着说道:“这位崔元之兄弟的师父是贵派中人,一直在外,晚年收了这么一个弟子,临终时托我带他上峨嵋归宗的。”
“哦,原来如此。”李丘南点头道,“看他年纪不过十五六,就叫我一声师兄吧。你又是谁?也是我们峨嵋的?”
袁度也拱手道:“在下袁度,并非峨嵋派,所学乃系家传。”他见李丘南自认师兄,不觉好笑,论辈分崔元之应是道圆师太的师叔祖,可要比他整整大三辈。他也不说破,对崔元之道:“既然你在这里遇到了师兄,那么我也就算是完成任务了,就让丘南兄弟带你上峨嵋吧。”
“什么?我们俩一起走?”崔元之与李丘南同时大叫了起来,接着就像商量好的一样,都大摇其头。
崔元之问道:“袁大哥,为什么你不和我一起上峨嵋呢?”
“我是奉师父之命下山办事的,一时不会回去,你们还是自己去峨嵋吧。”李丘南也是极力推辞。
袁度也向李丘南道:“那不知师太让李兄弟下山办何事呢?我们也可助你一臂之力。”
李丘南摇头道:“此事关系重大,我也不好自作主张告诉你们,就此别过吧。”说完,立刻转身而去。
崔元之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不解地问袁度道:“我们是怎么出来的?那朵花是什么东西啊?还有那个李师兄又是怎么碰到的?”
袁度见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就像连珠炮一样,不觉好笑,就拉着他走到几块大石边坐下,向他解释道:“那朵红色的小花,是专门生长在尸骨中的,梵文名叫曼殊沙华,汉文则叫做彼岸花。它吸收了无数的尸气,那红色其实是骨髓中的精血所化。这种花在佛经中有记载,只开在黄泉路上,一直延伸到冥河边为止。”
“冥河?就是我梦里见到的那条黑水河?”崔元之想起了梦中所见,便问道。
袁度点了点头:“冥河又名奈河,其中有三千孽魂。相传在藏边一带原来是一方世人邪念所化的孽海,是非冤孽,千万年累积下来,便成了无边无际的波涛。世人一旦堕入其中,便是永受沉沦之苦。后来释迦摩尼成佛后,经过那里,怜世人苦难,便大发慈悲,以无上法力,将那片孽海从人间转入幽冥界,又运来恒河沙将其填平。但又怕从此幽冥畅通,来去容易,故留了一条河道以泻其流,这如今的冥河的来历。那孽海自从被填平后,因靠近幽冥,受到黄泉灌溉,在冥河的一边生长出无数红色的妖花,称为曼殊沙华,因为它只在冥河的一侧繁荣,对岸却不生一株,故而又称为彼岸花。这种花能吸取人的记忆,人死后走过黄泉路,一生所经历之事被那彼岸花渐渐给吸收殆尽,到冥河边是便只留下罪业了。”
“那冥河上只有摆渡没有桥么?”崔元之又问道,“那个摆渡的船夫不肯渡我过去,还把我打下了水。”
“当然不能渡你过去了,黄泉犹可追,幽冥不可回。一旦你过了冥河就是进入幽冥界,也就是说你已经死去,再也不能回来了。至于桥倒是也有,但是不在这边,而是在转轮藏,有金银木三座桥,桥长数里,唯有木桥上没有栏杆,阔只有三寸,一不小心便会落入冥河,沉沦万世,这就是奈何桥。过了奈何桥便是六道轮回门,众生各取其道,转生轮回。”
“呵呵,袁大哥你说得如此详尽,莫非你去过幽冥界不成?”崔元之笑着问道。
“我没去过,不过我们袁家上代有一位先祖,曾为了救一个人,三探幽冥界,全身而返,留下了记述,所以我才知道这么清楚。若是我能进去的话,当年我早就去了,也不用在小镇上捱这么久。”袁度将头转了过去,望着天边的云彩道,“那朵曼殊沙华竟会在人间出现,真是极罕见的。它的花香可以使人离魂,就像做梦一样,其实已经进到了冥界的入口。我本想用它来进入冥界寻找我的妻子,可惜被你一喊后,那花已经枯萎殆尽了。”
“啊?”崔元之不知道自己这一喊居然对那朵曼殊沙华造成了这么大的影响,顿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袁度见崔元之的神情,知道他心里觉得很不好意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的。曼殊沙华娇嫩无比,受到扰动便会枯萎,只有在冥界黄泉滋润下方能再开,达到即枯即荣,非枯非荣的境界。”
“那我们再下去看看,是不是会有第二朵曼殊沙华?”
袁度摇了摇头:“那洞中能开出一朵,已是异数,岂能再求有第二朵。古人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我想那朵花枯于你手,也是定数吧。”
“那你们是怎么出来的呢?”崔元之对于自己能再见到蓝天白云很是疑惑。
“没有,我们是从另一个通道出来的,就在尸骨堆的上面。那个通道想必是以前盗墓之人所挖,李兄弟恰好也于那时进入这个通道,看到曼殊沙华将你熏倒,我们便从那个出口一起上来了。这里是一个山谷底部,我们往前走就能出去了。”袁度指着不远处山崖上的一道石缝道。那道石缝也不甚宽,正开在山崖的中间,离地有数丈之遥,又被藤蔓遮蔽了许多,若非袁度预先说破,就凭崔元之自己的眼力,定分辨不出来。
“那个地下古墓到底是什么来历?怎地要杀那么多人陪葬,太残忍了。”崔元之忍不住说道。
“王侯将相,死后不过冢中一具枯骨而已,还要连累如此之多无辜之人,历代皆如此,数不胜数。”袁度也叹息道。
崔元之一拍大腿道:“那就更容不得他们继续下去。幸好有武昌首义,民国肇兴,这等恶习,绝不可再现了。”
袁度见崔元之少年激昂,颇有些自己当年的样子,心中也十分喜欢,他拍了拍崔元之肩膀问道:“适才你为何不愿跟李姑娘一起走呢?”
“我……”崔元之欲言又止,望着袁度不知道该怎样说。爷爷和师父离去后,在他心里,早已把袁度看做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袁度的才学和人品,都使他敬佩万分,心中只想去峨嵋的脚程最好再放慢些,才能跟大哥多亲近些,多学习些。
袁度当然明白崔元之的心思,笑着道:“你我既然这么投缘,不妨就在此结拜成兄弟如何?”
“真的?”崔元之立刻跳了起来,脸上带着十二万分的喜悦光彩,“那太好了。”
当下两人面朝东方跪下,撮土为香,向天拜了八拜,义结金兰。袁度大了崔元之十多岁,自然便是大哥,崔元之为弟,两人均十分欢喜。尤其是崔元之,之前口中的“袁大哥”现在真的变成了大哥,成了自己的亲人,在世上从此自己再也不是孤独一人了。
袁度也是很疼爱这个小弟,这几日相处下来,觉得崔元之心底朴实善良,绝无富家子弟的那种娇气。他自逢家变,远赴苗疆,隐居小镇,终日孤独,沉迷于杯中之物,更无一人可以交谈倾诉。如今有这么一个值得信赖的小弟,使他也找到了一丝温暖。
两人拜毕,站起身来,袁度拉着崔元之道:“如今我们既然已经结义,我也不瞒你,我此行的目的自然要详细说与你听。我隐居小镇上,便是为了镇北分水墩上的那颗太白珠。内子十年在苗疆出了事,陷入生死之间,须得用真龙气方能救活,龙自古爱戏珠,太白珠正是可以用来引出真龙。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太白珠竟会不知所踪。幸好天无绝人之路,我又得到了翡翠黄雀,虽说引龙的效果不如太白珠,但也尽可一试。”
“那太好了,袁大哥这就要去救袁大嫂了么?”崔元之问道。
袁度摇了摇头:“还不成,我还差几样东西。第一便是诸葛先生的全本《寻龙谱》,要靠它来找龙;第二便是许家的定龙针,或着就是被祝飞雪姑娘抢走的那个白玉龟,两者都可镇龙,防止地气流窜;第三便是太白珠,将真龙自地下引出。做到这一步,才算是成功了一半。此次我送你回峨嵋,接下来我便要去苗疆看我妻子,也去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崔元之听到“祝飞雪”三个字,脑海中不禁想起了她冷若冰霜的样子,虽然她对自己一直没有过好的脸色,可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深深印在了自己的脑海中。“她一定不会在意我的,一定还在恨我。唉,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伊人……”崔元之心中突然泛起了一阵酸楚。
“天也不早了,我们快点去高隆,诸葛先生还在等我们救他出来呢。”袁度将崔元之拉了起来,见他木楞楞的,不觉笑道:“怎么?你还想跟那个李师兄一起走么?”
“李师兄?”崔元之方回过神来,笑道,“什么师兄啊,他做我的师侄孙都差不多呢。我可是峨嵋派辈分最大的。”他说到此处,脸上充满了少年人的得意神情,过了片刻,疑道:“不过他怎么会到那墓里面去呢?峨嵋派也时兴盗墓的习惯么?”
袁度摇头道:“这我也不知,刚才看他包袱中的东西,像是个发穴的行家,但看他的装扮,又不像是走这条道的,真是奇怪。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潜龙门的人呢。”
“潜龙门?这又是什么江湖掌故啊?”崔元之对这些新鲜玩意最感兴趣,一遇到没听说过的必定要刨根问底儿。
袁度知道这个小弟的习性,便解释道:“都是些贼道上的掌故罢了。江湖上有一派一帮一门,盗尽了天下之物。据传自古以来,做贼的一共有十种,其中陆上十二种,水上三种。但也可大致分为两派:一派做的是梁上君子,登堂入室,破锁撬柜,席卷而走,注重轻身功夫和诸般开锁技能,这派叫做飞燕派,据说当年梁山好汉鼓上蚤时迁便是该派的一位高手。还有一派,号称妙手空空,窃物于无影无形,重的便是这手上功夫和表演技巧,叫做妙手帮。这两个门派几百年来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道。无论是多么贵重的珍宝,只要你随身带着,飞燕派是绝对不会下手的,因为这是妙手帮的生意。而藏在家中室内的东西,就算大门洞开,空无一人,妙手帮看到了也不能去碰,要留给飞燕门的朋友。可以这么说,凡是活人用的东西,只要被他们看上了,无论放在哪里,都躲不过他们的手。此外,第三个门派便是这潜龙门,它另辟蹊径,走的是鬼路,专门发坟开冢,偷死人东西,上至殷商,下到民国,没有他们盗不了的墓。三派之中,唯有潜龙门的人是术界中人,因为在墓中有时会找到一些修道的古籍,可依法修炼;况且古墓年深日久,多鬼怪僵尸,若无一定的道行,这小命可要交待在那里面了。”
两人一面谈笑着,一面朝山谷外走去,没多久就到了谷口,只见那儿矗立了两根高大的石笋,上刻着的是密密麻麻的文字,皆扭曲盘旋,十分古怪。崔元之认了半天,一个字都不识,转头看袁度,却见他正在低声念着。
崔元之好奇道:“大哥,你认识这些古怪文字么?”
袁度点头道:“这是蝌蚪文字,你师父就会写。这里应该就是墓的正面了,看来这个墓是生生从山中凿出来的,所以四周看不见丘坟。这两根石笋上面写的是墓主人的铭记,这个墓里葬的人叫做李自然,是明朝正德年间的一个术士。”
“哦,他也姓李?不知道和那个李丘南是不是有关系。只不过一个小小术士,居然能开山为墓,还殉葬了那么多人,这能耐也太大了吧?”崔元之有些不太相信。
袁度又看了一会,猛地拍额叫道:“原来如此,好一条狠计。”他转头对崔元之道:“这墓不是他造的,真正造墓的人是当时江西的王爷——宁王朱宸濠。”
“王爷?王爷会为术士造墓?”崔元之还是有些怀疑。
“当然不会,这墓本来就是给宁王造的,不过如今鸠占鹊巢,成了李自然的墓。”袁度指着那两根石笋道,“这其中所有的过程,李自然都刻在了这两根石笋上面,不过用的是蚩尤族的蝌蚪文字,就是要让人看得识不得。若不是今日我来此,恐怕这个秘密永远没人知道了,待我再看下去。”他细细看完了一根石笋,又跑过去看另外一根,一面看,一面连连点头,面露喜色,一直看到最后,方点头道:“果然与那位李兄弟有关,这里最后写道:‘李氏后人,入穴无门,面西而开,见蛊即陈。’也就是说这墓的入口在西面。”
“西面?”崔元之朝西望去,正对着那条山谷,他奇道,“那儿不是我们出来的那条山谷么?都是些石头,除了那个盗墓挖的通道外,哪来的入口?要不我们再去探探?”
袁度想了一会,摇头道:“算了算了,我们又不是潜龙门的人,去那阴气重的地方干吗?要进这墓的是李氏后人的事,我们还是快走为妙。”
(回目诗句出自[唐]罗邺《费拾遗书堂》:“满袖归来天桂香,紫泥重降旧书堂。自怜苇带同巢许,不驾蒲轮佐禹汤。怪石尽含千古秀,奇花多吐四时芳。何人更肯追高躅,唯有樵童戏藓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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