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伸胳膊就能够着的地方坐着个俘虏,装睡的程二宝怎么也睡不着,右手的食指不自觉地紧扣在马枪的扳机护圈上,左手则绕过怀里的马枪伸到右腰间,把住刺刀的刀柄。
可惜,他的警惕性似乎是多余的。
俘虏的谈兴很浓,见程二宝装睡,立即又拉住另一边的曾四说话……
“兄弟,你多大了?”
“17,虚岁17。”
“为啥当兵呢?”
“家里有三个哥哥,不缺劳力,又没多余的土地可种,当兵混口饭吃呗。”曾四的表情很平淡,可语气里却透出一股子失望、伤心来。
“你不怕打仗?”
“……不怕,长官们都说袁世凯那王八蛋要当皇帝,让全国的人都跪着给他磕头。还是民国好、共和好,咱民国不兴这个。”
石铿一直鼓励的眼神看着年轻的曾四,又点点头肯定了他的说法,再问:“打完仗以后,你打算干什么?”
曾四摇了摇头,神色间很是茫然,过了半晌才说:“回、回家,看看妈、老汉的坟,供上酒肉,点几柱香磕几个头,然后……然后继续当兵。”
石铿从曾四的言语和神色间已经猜出,他的三个哥哥对他这个幼弟肯定不好,虚岁17的曾四已经是二等兵了,那当兵的时候最多不过虚岁16,实际上也就是15周岁,还是个半大娃娃呢!想想自己的那个世界,看看一脸凄然的曾四,石铿的同情心油然而生。他伸手揽住曾四并不宽厚的肩膀,温言道:“谁能当一辈子兵呢?读书、立业、娶媳妇成家,兄弟,有好多事情等着你去做啊!”
曾四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憨笑不语。什么读书、立业、娶媳妇……这些都是一个傻大头兵明知不敢想,却又忍不住时时去想的梦啊!
“啪啪。”有力的在曾四肩头拍打了两下,石铿一脸自信的说:“相信我,你一定能行!”
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对自己如此热心,曾四的心窝子热乎起来,可理智的声音却反复在脑海里响起,他带着一丝幻想和更多的沮丧,嗫嚅着小声说:“还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明天呢。”
石铿默然,盯着火堆出神。他从士兵们的嘴里掏出了自己想知道的信息,如何利用这些信息在未来的战斗中发挥自己的能力?这可是老天爷给石铿中尉的机会啊!
沉默让曾四感觉到了疲劳,在闭上眼睛睡着前,他看到俘虏的眼睛中有几束火苗在跳动,也看到程二宝拿着一根麻绳站在俘虏身后,还看到换班的弟兄们抖索着身子上了河堤……
“轰隆隆!”天刚麻麻亮,剧烈的爆炸声就突然响起,地面在不住地震颤,飞溅的泥沙和被撕裂的血肉如暴雨一般簌簌而下,浇得一跃而起的任士杰睁不开眼来,只能听到在连续的爆炸声中,有人在声嘶力竭的大喊:“避炮!避炮!贴近河堤蹲下!大家蹲下!”
那是俘虏在喊!任士杰瞬间下了决定——炮击过后就解脱俘虏的束缚。{Www。Shouda8.Com 首发 手.打/吧}
狂风骤雨般的来得急、去得快,记挂着堤上六名值班弟兄和机枪的任士杰起身,掏出手枪用脚使劲地踢弟兄们的屁股,嘴里恶狠狠地骂着:“起来!都给老子起来!上去!”他清楚地知道,此时的弟兄们不挨上两脚,不被骂着、威逼着,是断然不会离开这个敌军的炮火死角而上河堤去的。
曾四踉踉跄跄地提起枪就向上冲,却被人横腿绊了一个嘴啃泥。
“不能上!还有二次炮击!”石铿一边挣扎着试图解脱绳索,一边瞪着任士杰叫嚷:“你他娘的会不会指挥!?你这是让自己和弟兄们去白白送死!听我的,全体原地不动,来人,松开我,我上去盯着!”
士兵们松了一口气,俱都看向脸色一阵青白一阵红的任士杰。在十多双目光的注视下,堂堂的少尉队长居然在部下弟兄面前被一个俘虏骂了!一阵气血翻涌后,任士杰默不作声却坚定地登上河堤,还没等他看清楚河堤上的情况,一发呼啸而来的炮弹在不远处炸开,强大的冲击波将他震晕并推下了河堤。
机枪射手樊老四赶紧冲上前接住任士杰翻滚而下的身体,一番检查后发现长官身上没有伤口,只是陷入了昏迷之中。他本能地摇晃着任士杰软绵绵的身体,不住地呼喊:“长官、长官!”
“松开我!”石铿大吼:“让我上去看看!”
失去主心骨的士兵们面面相觑。
“想活命的就听我指挥!松开我!我是军官!”石铿一边喊,一边瞪视士兵中军衔最高的上士樊老四。樊老四被长官还未苏醒的现实和石铿的目光逼得有些心慌,只得向曾四点了点头。
马夫程二宝的绳扣打得很紧,曾四一时解不开,索性抽出刺刀挑断绳索。石铿甩开绳索冲到任士杰身边,一把拽下挂在少尉脖子上的望远镜皮盒,又劈手夺过曾四的毛瑟步枪,手脚并用地就着河堤背后的斜坡爬了上去。
粗大的刺槐树被弹片削去了一大片树皮,白生生的树身上溅着一团鲜血,一名浑身是血的弟兄斜靠着树干发出痛苦而微弱的呻吟,有着雪橇式枪架的机枪歪倒在一旁。
夺命的炮弹发出啸叫声破空而来,轰轰地落在刺槐树两侧三十来米的地方。显然,北洋军用在这个方向的火炮并不多;也很显然的是,北洋军的炮击正是以这一段河堤的标志物——刺槐树为基准。那么,在炮火向两侧延伸后,此时的刺槐树附近反而安全了。石铿猫着腰小跑到树下查看伤员,只见那弟兄的双手紧紧捂住腹部,指缝间汩汩地流出的鲜血把青色的军服浸透成黑褐色。
“来人,拿我的急救包来!”
石铿朝河堤下嘶吼了一句,又俯身在伤员耳朵一边大喊:“挺住!挺住!你一定要挺住!”一边双手按住伤员捂住腹部的手,想减缓血液的流失,却无奈地发现根本无济于事——弹片割断了伤员的腹主动脉。等爆炸声稍息、曾四拎着战术背囊来到时,那弟兄已经圆睁着双眼在石铿怀里断了呼吸。
“喂!喂!”曾四推攘着失神的石铿,惊慌的喊叫:“北军的船要来了!”
这是战争!这是你死我活的战场!
石铿猛然清醒,举起望远镜看向对岸,只见一大群北洋军正在码头集合,码头边停着六条黑篷木船。石铿向陆续爬上河堤的众士兵下令:“所有军士,出列报名!”
正在检查机枪的樊老四率先立正:“机枪班长,上士樊老四!”
“下士吴汉!”这是一个胡子拉渣,嘴唇厚实,看上去有三十来岁的矮壮汉子。
18人的机枪队(排)原本有一名尉官,四个军士,却因刚才的炮击折损了两名军士和三个士兵,使得骨干作战力量显得异常单薄。幸运的是,石铿在打量过其他弟兄后发现,他们几乎都是一年以上的兵,大多还是上等兵和一等兵。
“你们过来,曾四,去任长官那里找找看有没有地图。”石铿招呼樊老四和吴汉走到一边,把手中的望远镜递给樊老四,指点道:“长江在这里合龙沱江后,水面更宽、水势也比原来更急,也不知西岸还有没有其他码头?如果没有,我看北军是想在我们正面的河滩上登陆,切断我与泰安场江北渡口的联系,封锁长江航道,接应重庆方向的北洋援军。如果让敌人得逞,所有沱江东岸、长江北岸的护**将成为置身死地的孤军!”
樊老四呼哧呼哧的喘着气,看向敌船的目光有些呆滞;吴汉的脸部肌肉不由自主地抖动着,眼巴巴的看着面色凝重的石铿。
“我的意见是在此阻击敌军。”石铿没有理会两名军士顿时苍白的脸色,继续说:“长江水面宽500余米,因为枯水期,岸边有河滩200多米,有了这六百米距离,我们完全有把握击退敌军的此次进攻!现在听我命令!吴汉,你带十名步枪手立即下到河滩,在那里,看到没有?你们在那片灌木附近利用地形组织排枪火力,形成我正面防线。”
吴汉有些茫然地顺着石铿的手指看向河滩地上一丛灌木。
石铿没有理会心情复杂的吴汉,一把抓过樊老四,问:“机枪还能用吗?”
“能。”
石铿“嗯”了一声看向跑过来的曾四,曾四摇了摇头,立正报告:“没有地图。”
“程二宝!”
“有!”
“立即骑着你的骡子过江去泰安场,以董支队长的名义,命令所有能够作战的人立即到这里向我报到!”
“这……”程二宝没动,心想:你一个俘虏怎么敢冒用支队长的名义向护**下达命令呢?依照军法是杀头的大罪啊!吴汉也没动,他实在不愿意执行石铿的命令。在他看来,下到河滩之后就等于进入死地,一旦敌船登岸而自己抵挡不住的话,就必须要在北军的枪口下翻过河堤,那不是送死吗?樊老四却执行了命令,弓着腰卖力地挥舞着缴获石铿的工兵铲,沿着炮弹坑的边缘挖土。
石铿的脸一板,提高音量向吴汉和程二宝吼道:“执行命令!”
程二宝转身小跑而去,跑着跑着又回头看了看,见石铿端着枪指向吴汉,还“哗啦”一声拉动枪栓上了膛,看架势随时都可能搂火,吓得一溜烟的连滚带爬下了河堤。
吴汉冷冷地笑了笑,抬手挡开枪口,突然咆哮着吼叫:“你敢!你是俘虏!弟兄们,给我捆了他!”
士兵们懵了,看向最有发言权的樊老四,樊老四还是一声不吭的卖力掘土,而对岸的敌船已经离开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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