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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申风云》第四章 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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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三,晴。

这已经是明磊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第五天了。汤若望说话算数, 早早给明磊定好后天坐海船到杭州的船舱。趁着闲下来的功夫,明磊第一件事就是向方毕济了解太监这个有前途的职业。

原来这两天明磊和小德子相处,小德子总是一副很拽到样子,号称自己曾作为秉笔太监被培养了三年,最后被别人走了门路才被刷了下来,赏在周皇后房中办膳已经三年了,在庞大的太监群体里也算是有些体面的,很是吃得开的。

但明磊能信这一面之辞吗?看似无意地和方毕济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想知道的当然全知道了。原本在明朝,太监人数之多,创了历史纪录。高峰时是十万人,直到明亡,留在宫中的太监仍有七万之众。然而,如此庞大的数目,仍然满足不了无路可走者的求职需要。明朝中叶,一次宫中大规模招收太监,初定名额是一千五百人,结果有两万多人蜂涌来报名,不少人面试前都做了净身手术。面对如此汹涌的求职潮,政府只好一再扩大名额,可是到最后,还是不免有一万多人落选。社会上对这些落选者有一个专门的称呼:“无名白”,也就是净过了身却没门子进宫的人。

现在流落在京城的“无名白”仍然有一万多人。这一万多人,应该就是一万部情节相似的悲剧,映照了“君正臣良,天纲地维”的大明社会的真实一面。这些人的出路只有两条:一条是在京城各寺院附设的浴池里专门为太监们擦澡,地位仅强于乞丐,收入十分可怜,糊口而已。然而这个工作只能容纳几千人。剩下的大多数“无名白”只有参加死乞强夺的丐阉团伙,“其稍弱者则群聚乞钱,其强者辄勒马衔索犒”。看着这些女声女气的汉子赖在自己马前,死乞活要,谁都恶心,只好捏着鼻子给两个钱打发了事。因此,乞丐倒成了大部分人的专业。再剩下的人,只好去当小偷或者加入黑社会,成为社会治安的不稳定因素。

明磊恍然大悟,原来当太监并不是一份有前途的职业,成功的几率不比造反大多少!看来自己被小德子唬住了,这小子只是七万名下岗太监中的一名,在沈家有什么前途!可一想到自己对小德子刮目相看的表现,明磊气就不打一处来。想想小德子的身板,明磊的胆气更足了,跑回去发现小德子睡得正香,一把把他薅起来,劈头就打。小德子挨了打,满腹的委屈,

“爷,您老为什么打我啊?”

“打你需要理由吗?”

小德子一愣,摇摇头。明磊进一步确定 “需要吗?”

小德子摇摇头,无限委屈地坐在地上,明磊志得意满地转身洗洗睡了。

临行前,周明磊口述,小德子执笔,给汤若望留了一页纸,换了一百两官银。

“曾奉前朝故皇帝令修历法,著有历书多轶,付工镌版,尚未完竣,而版片已堆积累累;并堂中供像礼器、传教所用经典、修历应用书籍并测量天象各种仪器,件数甚伙。若一并迁于外城,不但三日限内不能悉数搬尽,且必难免损坏,修正既非容易,购买又非可随时寄来。”因而恳请“仍居原寓,照旧虔修。”

告诉汤若望,留着清兵入主北京,逼他们迁居外城时,上疏摄政王多尔衮用,必成!

鸡叫头遍,宣武门的城门刚刚打开的时候,明磊、小德子主仆二人分别坐上一辆骡车溜出了北京城。明磊他俩的行礼原本少得可怜,但这些天,明磊将汤若望南堂的藏书觉得有用的全部带走了。这些书,主要是汤若望在历局期间,同一些士大夫教友合作翻译了德国矿冶学家阿格里科拉(Georgius Agricola)于1550年撰写的论述16世纪欧洲开采、冶金技术的巨著“矿冶全书”(Dere Metallica Libri XII),中译本定名为《坤舆格致》;《远镜说》,则是根据1616年德国法兰克福出版社出版的赛都利的著作编译而成的。这本书对伽利略望远镜的制作原理、功能、结构、使用方法都做了详尽的说明。由焦勗整理成《火攻挈要》和《火攻秘要》、《兵机要略》、《火攻要略》、《句股義》(即几何原理)、《經武全編》和《西法神機》等兵學書,以及《西學雜著》、《幾何用法》、《幾何體論》、《泰西筭要》等數學書。特别是《西法神机》,里面包含了许多应用数学的计算实例,第一次用中文提出了统规的概念与使用方法,(统规,即测量火炮仰角用的仪器)提出了火炮用药包的制作方法。同时期徐光启,李之藻等人从西文中引入了“矩度”(测量敌人距离用)的使用方法。明磊清楚的知道,这些知识的应用给明军的火器操作水平将带来革命性的提高。换句话说,没有统规和矩度,将来明磊手下军队的火器发射,就只能靠目测和经验了。

明磊搜刮得书足足有四大箱,压得大青骡子弯腰塌背地溜溜走了一整天,才算赶到了天津卫。眼前的天津城让明磊一下傻眼里,这和自己印象中的吃狗不理包子的天津城可差得太远了,竟是一座小小的土城。一道简陋的土围子就算是城墙了。

明磊惊异地指着土城,“这,这,这就是天津卫?”

“回您老儿,绝对的啊!俺们天津,周垣九里十三步,高三丈五尺,广二丈五尺,四面开门,上建城楼,东西长,南北短,形状算盘,被百姓称为‘算盘城’。

瞅您的样子,咱还进城不?”

明磊哼了一声,“真扫兴啊!连大的集镇都算不上,准确的说,这只是一个屯兵的卫所,还进去干什么?能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 直接去直沽港算了!“

(当时天津确实很简陋,史载:我朝成祖文皇帝,入靖内难,圣驾尝由此渡沧州,因赐名曰天津,筑城凿池,而三卫立焉。)

于是,明磊他们没有在天津多停留,就直奔两直沽港。

离直沽港越近,车辆渐多,速度也慢了下来。好不容易进了海港,明磊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竟有几十艘海船停在码头上,成千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涌向船只,国民党去台湾也不见这阵式啊!至于吗?可看到这一水儿的官宦人家,急急如丧家之犬,慌慌如落网之鱼的模样,明磊的心情竟也被感染了。

明磊上的船有三层,五桅,很是威武。明磊住的是普通单间,但船老大一眼就认出小德子是个太监。明代的人普遍身材不高,明磊一米八的个头,一百五六十斤的吨位,也算的上魁梧了。一身名贵的素色暗花绸衫,价值不菲的玉珏,四只樟木配黄铜锁扣的大书箱,一时也猜不透明磊的身份。但船老大还是嘱咐二层的伙计要格外上心。

小伙计见明磊看着海港发呆,忙凑趣过来搭讪。明磊这才知道,现在这个时候,可是一票难求啊!尤其这艘座驾竟是郑和宝船体例打造的官船,交由商家运营,属尖底福船型海船,长三十七丈,阔一十五丈,长宽比约为2.466,体形肥宽,是这只船队中最大、最快的。这些船分三只船队,经小伙计指点,果然有三种不同的船旗。

一夜之中,还有人家陆陆续续的上船,木船隔音本来就差,吵得明磊天亮才眯眯糊糊地睡着了。

也就在明磊辗转反侧的时候,远在辽东的多尔衮也是彻夜未眠。甲申年四月十五日,年青的摄政王多尔衮领着大军刚刚走到沈阳西南一个叫“翁后“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原因很简单,迎面碰见了吴三桂的使者。“我家大人请求王爷继续按原来的路线进军,从喜峰口、墙子岭一带进入长城,截住李自成的退路,与关宁兵一齐聚尔歼之。”

形势变换于呼吸之间,多尔衮怎么也没有想到昨天的敌人转眼就能变成盟友,一同去攻打更强的敌人,多尔衮犹豫了。

“十四哥(多尔衮在努尔哈赤的儿子里的排行)”多尔衮的亲弟弟多铎眼看着使者退出帅帐,担心地问道:“前些天接到的密报可是说唐通把守着山海关,吴三桂领着大军去北京投降李自成去了。这会不会是吴三桂使得诈降计,要诓咱们进兵长城啊?”

“老十五(多铎行十五)说得有道理,十四弟啊!虽说咱们夺下了大权,可豪格和两黄旗的那八块臭石头还眼巴巴地等着咱们兄弟犯错呢?后方不稳,就远离补给线,深入敌后,是不是太冒险了?”说话的是正白旗旗主,多尔衮的亲哥哥阿济格。

(阿济格所指的是:两黄旗的旗务大臣索尼、鳌拜、图赖、图尔格、谭泰、拜音图、何洛会、塔瞻八人在太宗庙前发誓,“先帝有皇子在,必立其一,他非所知也!”后来,当初立盟发誓的人中除了索尼、鳌拜、图赖、图尔格四人以外,其他都叛变投降了多尔衮,这也就是为什么顺治亲政,重用索尼、鳌拜、图赖、图尔格四人的原因。)

多尔衮双手抱肩,忧郁地紧锁双眉,“我也犹豫,已经索派快马回圣京(沈阳)向范章京(范文程)问计了。还是听了咱们的诸葛亮的意见再决定吧!”

“可天上高飞的雄鹰要有自己的主见啊!”

多尔衮点点头,拉着两个帮助自己夺取大位的兄弟走到展开的地图前面,坚定地说:“我的意思,不管吴三桂真降也好、假降也罢,决不去喜峰口,而是兵进山海关,逼着吴三桂达成城下之盟。就算和汉人决战,也要光明正大地从正面打击他们。这样,不但摧毁他们的身体,还能摧毁他们的意志!如何?”

“好!有气魄!这才是我们女真 ‘墨尔根代青’的风采!”两位旗主王爷都叫好道。

多尔衮一直等到四月十六的晚上,才得到范文程赞同的回复。可以说,这是这个年轻人短暂的一生中最长的一日了!

大计已定,多尔衮一跃而起,他深知时机天降,来不得丁点犹豫,号角声立即响起,八旗军如离弦之箭,赶赴山海关与李自成军做正面决战。

翁后决策,饶是大战略家手笔。此后,清军以每天二百里的速度插向山海关,相当于红军抢渡大渡河的速度。而李自成离开北京后,磨磨蹭蹭。北京距山海关四百余里,大顺军竟走了八天,平均每天三、四十里,结果与清军差不多同时抵达山海关。如果李自成早一天到,山海关之战就不是后来那个结局了。在次日发生的决定中国命运的山海关大决战中,多尔衮命吴三桂先与大顺军接战。大顺军越战越勇,吴三桂眼看就不支了。多尔衮此时挥军出动,万马奔腾,山呼海啸。

有一个传说,多尔衮镶白旗的重骑兵的战马平时是不饮水的,而是饮血。杀俘虏的血饮马。马饮惯了血,对水不屑一顾。打仗前一天,往往不饮马,让马特别饥渴。上了战场,战马一旦闻到血腥味,奔腾嘶鸣,眼睛发红,简直像狮子一样。骑这种马陷阵,无不克。也许这就是,汉家军队畏惧清军的一个原因吧!

总之,在历史的同一时刻,伟大的人们一些下意识的举动,决定了世界,决定了千万人的命运。李自成为了睡一个安稳觉,只是耽误了一天,却由此丢掉了江山!多尔衮经过一夜未眠的等待,就拓手得到了江山!而这一夜,明磊却在海船上等着逃离这片江山!

当明磊一觉醒来的时候,以近中午时分,世界什么也没有改变,也什么也没来得及发生。明磊走到甲板上,大陆早已看不到了,海水还是浅蓝色,明磊知道还没有离开渤海湾。海风充斥着腥味,海天一色,海鸥明显比二十一世纪多,船只在水中晃来晃去,颠簸得利害,小德子看来是头一次出海,已经开始晕船。明磊告诉他,出了渤海,等海水变成深蓝色,比现在要颠出十倍时,小德子的脸都绿了。

明磊在船舱照顾小德子,不是看书就是练字,饭菜也是叫进来吃,只是偶尔出去透透气。船老大却觉得明磊深居简出的,越发恭敬起来。

明磊到明朝的时间不长了,老实说,明磊觉得自己每一天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真是怀念过去那种有书真富贵,无事小神仙的好时光。突然觉得,拿着这一千两纹银去买点地做地主算了,可一想到《红楼梦》里的甄士隐被岳父算计得倾家荡产,自己举目无亲的,多半,不!一定没有好下场!根本就没有一个能让人安心坐良善的制度,妈的,什么世道啊!

小德子躺在床上既难受又无聊,看着明磊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咬牙切齿地发狠,现在竟坐到床前紧紧握住自己的双手,大声宣誓道:

“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都将义无反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先为自己后为他人…..”

小德子没等明磊说完就给了自己一个嘴巴,松了口气,不是自己做梦,是这小子疯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小德子觉得快让明磊给逼疯了。每天白天,都要教明磊识字练字,但关键在于识字时这位主子爷是天才,一点就通;练字时主子就变成白痴,这要是在宫里,老公公的窝心脚早就踹上了。最可怕是,爷总是说疯话。前个儿晚上,吃饭误了点,就拉着伙计抱怨,

“现在还是很不习惯。你们这些人太没有明确的时间观念了。机械钟表十五世纪就发明出来了,但现在我几乎没见过钟表。你们把一天分为十二个时辰,但时辰的概念十分模糊,仅指一天的十二分之一,且从一个时辰到另外一个时辰之间没有明确的标线。凭什么说我误了点。”

唬得船老大一个劲的给他赔不是,但疯子的名声全船人都知道了,小德子觉得很没了面子。昨个儿更是跑进来,大骂衣服没有口袋,不方便就算了,但好容易瞅见几个MM,宽松的腰身剪裁掩盖了身体所有的一切曲线,就能看见一张施了的脸,真是相见不如不见。当时小德子也就以为明磊是个无赖。

可今个儿一早,人家苦主的管家就把他找去,

“你们周爷是真疯还是装疯?昨个儿我家夫人和小姐看看海,别人顶多远处偷看,可周爷竟闯过来打招呼,盯着看了个够,最可气的是临了还叹气摇头说不如不见,害得我家二小姐要投海。不是看他高大威猛的,我们早揍他了。看你还是个明白人,去说说,让你们爷给我家老爷赔罪去。”

小德子的脸臊得通红,可和明磊一说,明磊却笑弯了腰。小德子逼明磊言了一天的礼,告诉他晚上去认错用得着。可明磊却和小德子进行了一场中华礼仪的大辩论,说小德子把礼节变成生活中的繁文缛节,接着变成人际间的一场社交灾难。

小德子听得目瞪口呆,没法子,谁叫人家是主子,自己是奴才呢,只好亲自过去磕头谢罪。凭着亮自己是周皇后身边办膳的执掌太监的身份,总算把事情平了。要不是小德子说明磊时清醒时糊涂的,看来人家都有心把二小姐嫁过来。明磊在小德子眼里一点威严都没有了,他拍着明磊的肩说:

“好好跟着俺,多大的事也给你平了。”

明磊很是佩服孔老二起来:小人真是难养也,亲则不逊,远则生怨。看来伺候他晕船以来对这小兔崽子太好了,于是明磊马上改过,灼灼实实地揍了小德子一顿。第二天又揍了一顿,因为小德子的指证,所有人都认为明磊是个疯子。但明磊却知道,这是他在明朝最快乐的时光之一。许多年以后,小德子也同意了这个说法,那也是他最快乐的时光之一。

农历甲申年的五月二十四,宜出行,周明磊弃船登岸,进入了杭州城。

明磊一直等到所有人都下船,也没有动,果然,仁会的人寻上了船。来接他们的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书生,白净的窄脸,纤细的身材,眼睛不大但黑白分明,举止得体,带着两个仆人,和明磊一样的素色绸衫,看来信教的人生活都非常俭朴,一副短胡须,让明磊瞅着别扭。来人叫高彦颐,是个贡生,一嘴软软的官话说得倒十分好听。

杭州是当时远东的贸易中心,缤纷多彩,对不同的人来说,杭州有着不同的意义。对明磊来说,杭州抵抗清兵的时日不多,城墙也不够厚实,但它是大运河南段的重要港口,是沿海岸线北上和从内地东运而来商品的集散地,纺织品和书籍的主要生产地,无数徽州客商的居住地。

高彦颐耐着性子给明磊解释这个、解释那个,觉得好像在陪一个傻商人了解市场。在高彦颐眼里,杭州是一座古刹林立的故都,漫步的湖边胜地,还是优雅的私家园林的所在。明磊发现了这个问题,也就不再纠集于此,而是寻找两条不同取向的交叉点,女子、青楼。于是,主客相聊甚欢。

在明磊的坚决要求下,高彦颐只得不情愿地答应当天动身奔赴扬州。明磊在西湖边上吃过午饭,回味着西湖醋鱼的滋味,高彦颐酒喝得有些高,指着龙山大谈当年大昭庆律寺每年正月十五的花灯节。最有趣的是,每当节日过后,游客丢失的废物堆积如山,唯一的未被扔掉的是丢失的女人的绣鞋,这些鞋子一律被挂在树上,用以提醒人们今年在夜幕的掩护下又有多少女子在山上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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